大概“璃”中水涨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鱼礼回来了。他一进门先是看到正就着本土小吃坐地野餐畅谈着的我们,愣了半晌,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佘涟第一个反应过来:“哎哎你回来啦!送货辛苦了!赶紧过来吃晚餐吧今天我逮着的小鱼可好吃了呢。”
“……哦。”鱼礼这才摸着后脑勺准备蹑手蹑脚挤进我们的队伍里。进屋前他又特意看了“璃”一眼,挪出小板凳挨着佘涟坐下后轻轻念叨:“听他们说今晚鱼群可能会有很多,到时候要不要一起等等看?”
“当然好啊!我今天正说了这事呢!正好也让我们的客人见识一回——这可算是一级好消息呀。”佘涟很是兴奋地满手比划着,连鱼骨头掉了一半在嘴外都没顾得上。我有些好笑地替她招呼着指了指,接着低头吃自己的那份晚餐。
看样子不出意外今晚就能见着那样的景致了呢。内心没有期待那肯定是假的,所以我大快朵颐时嘴角也止不住偷偷上扬。
接着,大约是在小小的瓶子被水填满的时候,鱼礼领着我们从刚收拾完一地狼藉的店里走出来,我很是好奇地看着“璃”才满水没多久的小瓶儿,随着一阵若有似乎的淡光亮起,它竟然自动把水还原到了上头,简直就像是一个确切活着的敲钟人。
“应该差不多了,路口那家的阿姨每次计算这类鱼群溯回时间的结果都很精准,”鱼礼也和我一同注视着这只神奇的小钟,旋即抬起头道,“我们安安静静地,和大伙儿一起等着吧。”
他话音刚落,我这才发现,沿街一路上的小土包门口,由近及远,渐渐都有着影影绰绰的动静。就好像是大家早就约好了,要跟着我们一块儿出门看这场“流星鱼”似的。
我的眼睛便开始向上凝视,目不转睛。
先是有领路的幽蓝一点,从看似微弱孤单散着颤悠的小光,到掀开幕布,引得多而不密的光雨恢弘而至,就像是突然间活过来的星空一般,于冰冷沉重的大海里随意翻涌。乌黑海水也被印得微微发蓝,刹那间,纵横陆离的水纹渐渐显露,如昙花一现的银河般闪现出古老漫长的轨迹,而群舞的光迹跨越其间,仿佛是跃去了一座千年时光。它们像是在为此刻的相聚而翩翩起舞,结伴划过上空后又各自停下来三两为群轻轻摇曳,时远时近,光芒若隐若现,这样的场景彷如是这个世界失落的神话一般。
年幼的小妖们跟随着四处游动的鱼群来回奔跑,上了年纪的则搬来长凳,躺在上头微微摇起蒲扇来。如果我能学着老眼昏花一点,这该是我孩提时代里,最为纯真质朴的画面之一。如此这般想着,我竟有些微微怀念起在我年幼尚未记事时便去世的外公,长大后周围的大人们总会和我提起,说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视我如珍宝,一得闲就抱着我坐下来晒晒太阳亦或是看看星星,因此尽管我已记不清他的面容了,可这份温馨却一直在我心里存着。
“好啦各位,瓶底都已经积上一层了,大家早些睡吧。”不知多久,鱼礼第一个站起身来,把手拢在嘴边慢悠悠喊道。另一只手则朝着左邻右舍们挥了挥,不少人见此便也起了身回屋了,不过一些精力旺盛或恋恋不舍的人依旧保持着原样不打算动弹——比如我。
“小礼呀,你看,我家内人嚷嚷着要早些睡,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睡熟了又因为动静惊醒过来。所以,你看我要不就,睡你这儿咯?”
“鱼哥哥!我也想多看会儿呢,可我娘嫌我就把门给关上了,你帮帮忙好不好呢——”
一时间人声鼎沸,我看着忽而涌来的人群有些不知所措,佘涟倒见怪不怪了:“早就料到啦,先前你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就准备了好多地铺呢。不过你放心,鱼礼跟我说过了,最好的一间房仍然单独是你的哦。”
“……用不着啦,我跟大家挤挤也没事。”
“不行不行,不仅我俩不答应,大伙也不会乐意的,毕竟你给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嘛,”佘涟边说着起了身准备进屋,“我去收拾收拾,一会儿你肯定也该困啦。”
我只好点头笑了笑,紧接着又将视线回归头顶翩跹起舞的鱼群们。
如果我们的星空也是活着的,该有多好呢?
等到鱼群散去,我进了内屋没多久,就一眼辨出了收拾的干干净净、空无一人且用屏障好好隔开了的专属房间。的确是困意上涌,我打着呵欠即刻在这张软软乎乎极为舒服的床上躺下,这也才知道了将我隔开的另一原因——一小波人正点着先前我所见的那只蜡烛,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
火烛的光散落了一点儿落在床尾——明黄色的,像一抹黎明时分初来乍到的晨光。
我就着阳光似的暖黄和梦呓般的呢喃声安心地睡着了。
醒来后,整个屋子已经实实在在地亮堂了起来。我有些疲软地起了身,从屏障后走出——房间余下的各个角落里,依旧蜷缩着那些可爱的人们。他们围住的东西已然熄灭许久,烧到最后,留下的竟是一枚斑斓非常的半掌贝壳。
“醒了?”
又是一句熟悉的问候。我撇了撇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这么早你就要去送货了吗?”
“那倒不是,佘涟让我看看要不要叫醒你一块儿吃饭。”我转过身去,他身子上围着围裙,颇有良家妇男的架势。
早饭地点选在了店门外,我们仨搬出小桌小椅,围在一块拿刀切着肉吃。
“话说回来,为什么这里要叫做洋文超市呢?”我便扯下一块鲜嫩鱼肉,眼睛斜睨了不远处那块醒目的招牌一眼。鱼礼朝着佘涟努努嘴,示意她开讲。
“咳咳,那什么,起名的事儿一般都是交给我来的。一切的开端嘛,都源自于一场奇遇……”
“说重点。”鱼礼头也不抬地继续扒饭。
“……总而言之,是我得知了一个本土语言以外的洋文名字,原本想直接拿来起名的,不过鱼礼这家伙说要接地气,我就只好改成‘洋文超市’了……”
“恩?什么样的洋文名字?”我好奇道。
“这我就要说了,一般人可是绝对听不出来的哦,多亏了我没事就看外面的书,还学会了一点貌似是叫做英语的东西……那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俺木洛斯特因尤。俺木是‘我是’的意思对吧?所以综上得知,他的名字叫做洛斯特因尤,”末了佘涟依旧是得意洋洋的,又加上一句,“怎么样,有没有很佩服我呀?”
“那当然,五体投地,”我做了个抱拳的手势玩笑道,忽而又猛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洛斯特因尤?!这该不会是那个人的全名吧……”
“哪个人?”这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下筷子异口同声的。
“糟了,这么几天我也一直没接触过他,万一人家这会儿就在老地方等我呢……不行不行,你们先吃着,我得走了。”我说着连忙起了身,进了店摸索着找来时的登山包。
“诶?这就走啦?不是说好多住一阵子的嘛。”佘涟嘴边还沾着饭粒。
“来日续住,OK?”
我只来得及甩头留给他们一个背影,正迈步要走,鱼礼放下了碗筷:“我再送送你。”
只匆忙点点头,他便跟着我一块出发了,只听见后边愣神的佘涟嘟囔了一句:
“欧克……是什么意思来着?”
鱼礼又一次把我送到结界边缘,我正要道谢,他却像预知到了一般:“送送女孩子,是我们应该做的。”
于是我拍拍他肩膀:“那行,完事了我再找点新货过来。”
他的眼睛明显亮起来了:“好,谢谢你。”
按照之前的办法再一次回到海岸之时,正是上午,太阳越发明亮的光线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略微紧张地撑住身子四下瞭望的时候,视野里模糊地搜索到一辆眼熟的车。接着,代替抵住太阳穴的枪的,是一只硬邦邦搭上我肩膀的手。
“殿下在这守了接近一星期了。”这次他穿着花衬衫,俨然一副来度假的样子。
我赔笑:“不好意思昂,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你们联系来着……”
来人皱了皱眉:“我上次不是往你口袋里面塞了名片的么?”
“啥时候?!”我诧异道,这货压根就没让我察觉到啊……
“还请不要见怪,约翰做事一向如此,所以我也因为担心这种情况一直在这里等着……”洛随后也走上前来,朝我微一鞠躬,吓得我急忙摆了摆手表现出完全没关系的样子。
对方明明是个王子殿下……怎么半点架子也不见呢?
“是这样的,”他清澈蓝眸里带着忧郁,“前不久一回去,几乎就被下了判决书,”
“什、什么判决书?”我登时又紧张起来,难道对岸的国家打算挑起战争要向我们开炮不成?
“既然你是从结界里来的,知道这种事情也不奇怪——在我们国家,忽然出现了一大批魔物,也可以说是恶魔……它们自从出现起,就在各地肆虐,为此我们的人民受了无法想象的苦,甚至因此产生了不少暴动……在这样严峻的形式下,我的父亲请来了最有名的巫师替我们占卜解救之法,最后,他为我们指出……”
洛沮丧地垂眸,为我带来了隐隐的不安感。
“唯一能消灭魔物的,是特殊海域底下的炽热岩浆,而那片特殊海域,我在看过地图后,几乎马上就认出来了……”
“就是结界那一块,对吧……?”
“虽然曾经在那里落海的我危在旦夕,但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不过身体过于虚弱罢了。我当时听得很清楚,‘实在不行我带你回去,我家就在这一带下面,很近的。’她这样说过,因此在我得救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了地图询问当时我掉入海中的地点。”他望着宁静的海平面轻声叹了口气。我的心则不由得揪了起来,如果非得要那股海底岩浆,所谓的此海小区……就会不复存在了吧。
洛继续认真道:“正因为那里住着一位曾经救过我的,善良的美人鱼,不仅如此,我也听她一直在提起,那里是她和许多其他同伴的家,是一个温馨美好的地方。我试着和我的父亲以及巫师沟通过,他们非但不理解,而且……”
“而且什么?”我为他突然的欲言又止而不安地皱眉。
“他们为此感到狂喜,因为东方的非人之物是魔物们的最爱。所以他们还制定出了,把结界内所有居民当做诱饵的策略……就在上次我赶回去之后,最后的决定已经做出来了,就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没有半点变动。很快,魔物就会被所谓的‘美味可口的食物’引诱至此,然后……悲剧就会发生。”
“难道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满脸忧愁的他。
“我想是有的,比如,用我们自己的办法击败那群魔物。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先把这些消息带到结界里去,好让那里的各位早点搬走。”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可以负责传话,但是最后的选择权,要交到他们手上。”
“谢谢你,”洛再次向我诚恳地鞠躬道谢,“我和约翰之后还要赶去见其他值得信赖的巫师和预言家,希望能得到另一个光明的出路。”
轿车再一次头也不回地驰骋离去了。我杵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就利索地拎着空包再一次攀上岸边那块硕大岩石。
沿途一直狂奔,一串串被激起的水泡像尘土一般飞了一路。
回到店门口时,佘涟嘴角的那颗米粒儿还在:“咦?你忘拿东西了吗?”
“不是……你们接下来好好听我说,没多久可能就有一帮怪物盯上这里了,它们会想要吃掉你们,而另一帮家伙还要趁机利用你们脚底下的岩浆来消灭那些不知哪来的鬼东西……”
鱼礼夹菜的动作都没顿一下:“哦。”
倒是佘涟满脸都写着感兴趣:“什么样的怪物?你见过吗?长得好吃么?”
“你们认真点好不好,感觉事情还挺严重的。”我哭笑不得,难不成是小区的气氛祥和了如此之久导致他们连半点危机感都没有了吗?
“放轻松啦放轻松,哪有那么复杂的情况,你可别以为自己能找到这里来就觉得这是个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了哦。除了本地居民,又或者像你这样的‘有缘人’,其它不相关的角色,根本就找不到这个地方的啦。千百年来想吃我们的多的去了,可没一个能成功的呢。不过啊地底下那股岩浆,知道的人倒是不多。说实话,我们的选址,也的确和岩浆有关系,毕竟为我们提供了合适的温度,且与结界的力量相持平,保证了我们的宁静。”佘涟边剔骨头边塞了几只虾到鱼礼碗中,那小子正高兴地准备开吃,佘涟又伸过筷子压住:“剥。”
于是他就跟个委屈小媳妇似的上一旁剥虾去了。
我心头的疑惑还没消去:“话说你以前,是不是救过那个洋文名字的人?”
“这你都知道了?算是有这么一回事吧,”佘涟先是一怔,旋即开始平静叙述起来,“很久以前,我的确救了个洋人小孩,是在一个海上掀起风暴的晚上。”
“那天晚上不管是天空还是大海,全都漆黑地疯狂抱成团。我原本只是听信了暴风雨天气海中会出现稀有物种的传说,想趁机浮上去翻找一遍,虽然越往上海水越狂躁,还颠得我差点要吐了,可是越挫越勇啊,我一路生生倔到了海面,当时的景象也的确够震撼的,雷声大作,闪电乱颤,浑浊的水天被明晃晃的光这么一划,白森森的,更加恐怖了。好不容易把头探出水面了,还得被那该死的大浪摇来晃去,或者直接一巴掌给我从半空拍下来。
不过当时我心想着,越是艰险,遇着好东西的几率也就越大吧,都到海面来了,更何况才和鱼礼这小子为此大吵一架才出的门,当然不能血本无归。我就接着往更远的地方去了,虽然一路上还是被晃吐了不少次,我还在坚持一路前行。很感人对吧?但是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阴影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什么,等靠近之后,这才发现只不过是一艘船,比平时见过的大了好几倍而已。船上有人在尖叫,我听不懂也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勉强分辨出不少人都聚集在了我这一面。刚开始我误以为自己被人类发现了,正要跑,一股水流却给我卷来了一样东西——一个小男孩,也就十四五岁的年龄吧。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是人类落水了,于是下意识的,把他用尾巴好好卷住,往最近的岸上游。说实在的,一路上特别艰险,海浪一个劲翻涌,我辨别方向全力游起来的同时得随时注意他有没有被水吞没。等终于上岸的时候,天都快亮起来了,风暴也差不多平息了。
到了岸上,我找了个地方安置好他,正要走的时候,他好像醒了……我听见声响就回了头,听他喃喃自语,随口说了句好好保重。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然后说出了之前告诉过你的那句话……于是这就成了我这次探险的唯一一个收获,回去我就嚷嚷着要给鱼礼的超市起名了,再之后我就基本没有关注过这件事了……”
语毕,佘涟拈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鱼礼把剥完的虾放过去,接茬道:“这个人类,跟你说的事有什么很大的关联吗?”
“有啊,”我一脸平静地说,“那孩子长大了,来报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