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乌黑狼藉之中,我愣住了:“你是说……?”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让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哪怕派一艘艇下来……能救多少救多少。”
这离海平面几百余米,潜水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我想了想已经被那群怪物们包围的结界,有些不可置信:“我记得这里还有不少老幼病残……这该怎么安全撤走?”
鱼礼的眸子亮了亮,又暗下去了:“就像你说的,用比我们更有价值的宝物来诱惑它们。”
还真有宝物?莫非我的嘴开了光了……
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怕别人知道似的凑到我耳边来:“门口的‘璃’,其实就是一件莫大的珍品。它是我们一族的传家宝,是千千万万鲤人一滴滴搜集而来的,凝聚着世间万物精魄灵气的神水,满而不溢只不过是它再平凡不过的特质罢了。”
原来如此,“璃”能日日夜夜地计时,全都得益于它的满而不溢。不过这种奇珍异品,也被鱼礼大大方方拿出来救急了,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他。
还没等我感叹完,另一处疑惑又像水底连绵不绝的气泡那样冒上来了:“就那种没人性的玩意儿,要怎么保证交换之后所有人的安全呢。”
“我已经想好了,最初的计划就挺不错的。”
最初的计划?
我努力回想了之后,大惊失色。
“届时会由我拿着它作为筹码,换来你们安全撤离。为了一绝永患的话,等你们走远了,我想法子把地底轰开,然后……”
然后他就和怪物们一起被炽热岩浆吞没,挥挥手和我们笑着作别?
“你等会,”我压下莫名兴奋起来的他的手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这帮人不仅要牺牲你们一族珍惜的传家宝,还得搭进去你这个人是吗?”
他却笑了,发自内心的那种,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
“不然,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我直接提议:“换人,不管是谁,不能是你。”
鱼礼讪讪一笑:“就让我当回英雄吧。更何况,刚才是我提出来的要求,中途若是换人了。岂不会引起怀疑和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早在他开演一场气急败坏的戏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被暗自安排妥当了。
这个超级可爱的家伙,不管是平日里奔波送货也好,绞尽脑汁上新也好,听佘涟吆喝忙上忙下也好,他嘴角挂着那抹浅浅的笑容,就像是他开的超市的招牌一样常驻,永远具有施了魔法般的吸引力。
你要是不在了,佘涟怎么办?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我问不出口,不敢再揭人伤疤。他想必清楚佘涟自给自足的能力,也清楚她的阳光向上会带来好人缘,只不过唯独感情这事,他会带着一块在岩浆之中焚烧。
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我垂眸摸出手机,不敢再打电话,只是偷偷摸摸发条短信,把鱼礼说的计划简单叙述一遍,末了加一句:如果可行的话,请回复。走出门前,背后一紧,他又轻轻拽过我说道:“结界一破,岩浆阻力也小了不少,基本上稍作击打就会爆发。在那之前,我尽力拿这个吸引注意力,到时候你自己留意着,跟大伙一块走。”语毕,又推了我一把,让我大大方方走出门去。这一推一拉,就好像我跟他的相遇,忽而被他拉近,最后却又被笑着推离。
出了店门,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余光瞥见他顺手把“璃”轻轻取下,于是登时大着胆子仰头就吼:“是个好宝贝!天大的好宝贝!”
恶龙从鼻腔里喷出一哼:“看看?”
我转过头去,鱼礼沉默着将小瓶与大瓶的接口处拗断,从小瓶里轻轻颤下一滴,落进方才被震得碎石乱蹦、裂纹四起的地面上,将将渗进去半点,突然又是那样温柔的浅光笼起,一眨眼的功夫,这地面不仅完好如初,还进化成了玉石一般精珑剔透的样子。
这下不止恶龙,好几拨居民和余下几只怪模怪样的魔物也都凑了眼睛上来。
“这是我们一族的圣物,珍贵无比,”鱼礼慢悠悠晃了晃手中的瓶子,也吸住了不少目光,“您想知道关于它的具体价值吗?”
我的额头上沁出不少汗。这个时候,兜里传来动静,是短信的震动感。
更加紧张了。
“有意思,你说给我听听。”为首的恶龙盘踞在结界上方,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鱼礼见状也滔滔不绝地开了口:“它能修复的不止死物,活物也不在话下。而且刚才您也看到了,普普通通的海底只要一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那如果是用在您这般强悍的力量之上,结果可想而知,您也肯定能看出来,这比吃掉我们所有人都要好上无数倍。说不定,一入喉,您就可以化身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统治者了……”
偷偷转过身瞄了一眼手机:方案可行,已待多时。
另一头的鱼礼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求什么,毕竟这里都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大伙都能平安无事,所以我才舍得拿出传家宝献上。可以说我们是各取所需,这样来说对谁都好,不是吗……”
耳畔传来了若有似无,由近到远的螺旋桨声音。心下一动,抬头却望见那帮怪物已经齐刷刷把目光从鱼礼身上转移到了不远处的深海里,我不由得开始慌张起来。
“这情况,是在作弄我们?”大家伙又是一声轻哼,这下要重了点,震得结界上的裂缝又四处蔓延了不少。我在心里急的挠破了脑袋,正不知如何是好,却瞥见先前“佘妈妈”横死前绳索般紧紧将她勒住的黑雾。
“我有话要对您说!您能不能拉我上去一把!”我猛地窜起来,生怕对方注意不到自己。等到成功吸引了巨龙目光后,我向着螺旋桨声音传来的方向贼兮兮地努努嘴,说道:“是件需要您好好听听的事。”
它似乎知道了什么,前爪一动,那缕黑雾瞬间活络了,然后像一只枯枝小手爬蔓而来。我屏住呼吸,任由它缠绕住身子,把我几乎是往巨龙嘴边送去。
越往上,越靠近,心跳就越快。这场无声的战役,不仅取决于鱼礼一个人,需要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还有我,所以,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等到那只比我身躯庞大十倍不止的琥珀眸子贴近我的时候,我正好调整好了呼吸,定睛看住它。
“什么事?”它沉声道,语气里有不妙的烦躁意味。
我压低声音靠近它耳边:“那艘艇是我费力气弄来的,刚刚我和他翻找宝贝的时候假装和他谈好了条件,说用这个把那些家伙都送走。您想想,把这些小菜骗进去关好,先吃正餐再来甜点,岂不是锦上添花了?”
“哦,是吗,”那只眼睛忽然间轻佻地眯成一条线,“也许该说,是为了这帮人在岩浆喷发出来的时候,不受波及?”
此话一出,我已经有些心神不宁了。等到黑雾裹起我屏幕上挂着短信的手机时,我几乎是头皮发麻,万念俱灰了。
微微颤颤开口,我仍旧想编点什么,却被愤怒至极的一甩直接从结界穹顶往底下结结实实砸去,伴随着几乎震耳欲聋的一句话:“我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自己手下叛变。”
嗵,一声闷响,好像是五脏六腑裂开的声音。
我睁圆了眼,心底绝望的声音在呼喊:完了,我失败了……
伴随着昏天暗地的晕眩传来的,还有即将麻木的身子底下隐隐的震感。在视线模糊掉之后,耳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结界破碎声。一时间惊哭尖叫、乱步奔跑的情形不绝于耳,我微微翕张着口,这样一个千古罪人,先死了倒还便宜了我。
混乱中却又有一腔长鸣孤起:“别慌!看看那边,潜水艇已经到了,我在这拖住,你们再加把劲!别放弃,求求你们……”
也不知有没有人听他的。鱼礼这小子向来傻的可爱,这个时候也是如此。
世界即将全黑的时候,好像有人挨着我跪了下来,接着有什么悄悄滴入我的双唇之中。
鱼礼真的太胡来了。
他打碎了瓶子,使劲洒了自己一声,间或喝下去几口,紧接着他像只跳蚤一样不知疲倦地四处窜动,几乎要喊破喉咙:“你们想要的宝物在这里!全都在这里!是活生生的!是会跑的!一旦跑掉,你们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抓到这样的好机会了!”
所有人都没听见过他如此爆发的样子。平时低声细气的,生怕惊着了胆小的谁,也见惯他文质彬彬、礼貌有加的样子,因此大家在看到这一情景的时候,难免有些诧然,但也都明了必须领这个情,于是各自推搡着往超市那头——也就是不复存在的结界尽头跑去。
那几只面目可憎的魔物此时已经争先恐后地朝鱼礼扑去——他满身都流动着诱人圣光,就像饿极的狮子眼中堆成小山般上等鲜美的肉,一旁纵然跑过几只瘦弱老鼠,也丝毫提不起捕食者的兴趣。
鱼礼往各通道都在关闭的水艇看了一眼,脸上重又现出一副轻松怡人的笑容来。他在替人及时送到货时笑过,在给喜欢的人找到礼物时笑过,在和大伙日子过得温馨明丽时笑过,如今这个笑,该是仅仅赠给自己的了。
然后,他就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狠狠往地面一跺。
蓄势已久的岩浆,把周围映的红彤彤的,像他曾经在外奔波时,偶然心动过的漫天飞霞。
鱼礼也觉得自己就在暮色柔软的夕阳之海里,尽管周身全是撕心裂肺的鸣叫声,他却觉得那跟海面上聒噪的海鸥无异。因此,他也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要好好享受这一刻。
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醒来时,洛正在一旁,眉头深锁地眺望着远在另一头的佘涟。
我也跟着望了过去,她正侧躺在角落里,尽管余下的三十来号人模样各异,却不知怎么的,只有她的蛇尾最为显眼。
洛见我醒来,有些魂不守舍地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最爱人鱼公主的故事,尤其在内心中,一直藏着将它改为完美结局的心愿。但这次,除了公主,好像连她生活的海中城堡,都毁在我手上了……”
我皱眉道:“不是你的原因,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呢?是上天注定,世外桃源这种东西,永远只能是一个传说而已?还是说,即使正义能打败邪恶,也必须要付出一些……痛苦的代价才行?
哪一个,都不是我能接受的。
“洛厄尔王子,请您不要再自责了……”一旁的随从 v们亦是满面焦急,但却又不知该如何上前安慰。
等等……?
“对不起,王子……我之前好像有听人说,你的自称是洛斯特因尤……”
恍惚中的他抬头看我一眼,失意更盛了:“这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句话而已。”
是对佘涟说的一句话,那么应该是……
I’m lost in you(我迷恋于你).
但他丝毫没有提起这件事的意思,仿佛是为了让我忘记而虚弱地摆了摆手。的确,到现如今,这好像已经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是夜,潜水艇也终于在海平线上露了脸,是时候作别了。
我抬头看着已然黯淡下去的下弦月,云层轻薄,四下随风不定散去,就如此刻任凭冷却的氛围一般。那漫天星子落尽海中,伴着袅袅风声,似海水蔓上了孤独的沙滩。空气中仿佛有人在低语,虚无隐约,时远时近,让人误以为是一场祷告溃散于风中。
曾经的此海小区,终究成了一方倾圮废墟,沉于海底,失去了任何的光芒。
一直在角落蜷缩的佘涟,在出去时轻轻拉起了我的手:“谢谢你,你是值得‘璃’拯救的人。我会学着鱼礼的样子,再去找一个,没有了他的理想世界的……”
哭腔几乎瞬间就没能遮掩住,她却还是抿起嘴角笑了笑,假装开心地眯起了眼。
“还有,谢谢你。”
佘涟也轻轻握住了洛的手,四目相对,仿佛有千言万语从那寸空气中钻出来,但最终换来的还是一片寂静。
“姐姐,我们要搬家了,下一次你还会找上门来吗?”小玄抽泣着,在场要去搬家的居民们只有他一个哭出了声来:“下一次你要晕倒,我还把你捡起来。”
我也跟着一旁牵着他的佘涟笑了。俄顷众人下了水,他们努力抬起身子来,朝靠岸而去的我们不停的挥着手。佘涟露出大半截身子的模样,看起来还真像一只人鱼。
“你还喜欢她么?尽管她不是美人鱼,而是一只尚且年轻的蛇妖。”上岸后,我转过头看着一旁沉默地瞭望着海尽头的洛,不知道是不是月光太淡,我没法看清楚那双碧蓝似苍穹的眼睛。
“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不管她是谁,I’m lost in her。”这一次,他缓过了神来,语气里却添了一笔不咸不淡的悲凉。
就如同被掩去大半光芒的月亮。
我有些揪心地咬着下唇。听闻在不久后那座偌大宫殿里面将举行一场用于庆祝的宴会,会有很多显赫达官和华衣美人出现于彼,他们将笙歌燕舞,把那份专属于幸存的喜悦表达得酣畅淋漓。
不会关心,在这场华美的舞会里,有谁抛弃王子的身份,卑微缩在角落里极其柔软的座椅之中。
在我出神的时候,晚风之中,海面上忽而飘起一阵极缓的口琴乐,不知是谁吹起了蓝调。我重又看向洛,他的眼眸里紧锁着忧郁和缄默,微弱乐音从紧攥的手里无邪穿过,随着吹散一切的风悠悠远走,仿佛是代替着我们向再也不会有回应的深海,远远地,静静地挥了挥手。
我的眼眶大概是被海风带着一块湿润了,但我并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我毕竟,只是一个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