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捂着舒昀的嘴, 一路疯跑,边跑边碎碎念,“小祖宗哟, 麻烦你待会再哭吧, 现在我们得逃命, 一切等逃完了命再说。”
他在密道里左晃右转, 直将身后的追兵给绕得晕头转向, 等看着把人给折腾得差不多了,一个转身,往墙壁上一拍, 顿时一道石门落下,将他掩到了追兵的视线之外。
“大人。”追兵向梁三汇报, “地道太复杂!敌人很狡猾!”
梁三挥了挥手, “退出去, 到地面上搜!难道他们还能在地道里呆一辈子不成?”
而他那个心腹瞧见了对方的身形,此时再度忧心忡忡道, “大人,那人瞧着像是大祭司。万一真是他,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妙?”梁三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倒真希望就是那个大祭司。”
一直隐藏着的隶属于梁三的势力, 此时倾巢而出, 将皇宫围了好几层, 满布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中, 连城郊也不放过, 各处城门更是死死把守。
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心不宁。
梁三利用从舒言手中夺来的玉玺与兵符, 稳住国中各方势力,并迅速下出伪诏,说有奸人胁持太子,让各处兵民都仔细留意。
而赶去祭神台探查的那路探子,很快就有了回应:不见大祭司身影。
梁三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对手,安彦可比他那个双胞胎哥哥要好对付多了——虽说大祭司名义上拥有任命新皇的权利,但这种权利在力量面前不值一提,舒言不就直接把前任大祭司给砍了吗?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梁三想,他已经为了这一刻做了最充足的准备,绝对不容失败。
太子被人救走是唯一的意外,但是舒言已死,布置也已经到位,安彦带着太子绝逃不了太远。
将太子逮到手里,挟君子以令诸侯,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梁三心底,却不住泛着一股不安。
舒昀为什么会在书房里?是谁将他安排在那里的?
安彦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书房内?他怎么能那么巧赶到那里,带走太子?
他望着四周匆匆搜查的手下,摇摇头甩出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是巧合,一切都是巧合,虽然这巧合看起来如此不可思议。
安彦既是大祭司,早算出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但是,如果安彦早算出了……
梁三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什么,未及细想,便听身旁有手下疾呼:“是太子!”
此时已近黄昏。
前方的树林里,一个身影急闪而过,手旁还抓着一个小号的人影。
梁三盯着那身影,咬牙切齿道,“没错!就是他,快追!”
安氏两兄弟的模样,化成灰他都认识。
梁三策马,一马当先,任枝丫在脸旁呼呼扫过。
目标就在眼前,九年来的隐忍经营所换得的成功,就在眼前!
梁三抛却了心中的一切杂念,什么也不再多想,只一门心思地追赶着,眼中燃着的全是欲望与野心。
那个身影向前疾跑了数十步,然后噗地摔到了地上。
梁三大笑:安彦,果然是安彦!
但是他瞅着那个伸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而后爬起拉着身旁的小孩继续向前跑的身影,不知为何觉着有点异样。
那股莫明其妙的不安又浮上了他的心间。
这股不安似乎预示着什么危险,让他不由得拉了缰绳,缓了速度,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竖。
身后有手下越过他,冲到了他的身前。
然后……
一阵诡异的“吱啦”声响起。
血液飞溅。
梁三惊恐地看到:冲在最前方的那名手下在散出了一些细小的血花之后,脑袋突然从脖子上滑落,掉到地上蹦了两下,而后不住喷着血的上半身开始和下半身慢慢偏移,接着,整个人连着身下的那匹马,碎成了好几块,一块一块掉到地上,血液将四周全染成鲜红后才停止喷薄,却依旧从那些碎肉内涓涓向外涌着。
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梁三的手腕不住颤抖。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的体内能流出这么多血。
他赶紧勒紧缰绳,想要让□□之马快些停下,却已经晚了。
马匹发出短短一声哀鸣,而后又是一片血花溅到梁三脸上,马头高高向上扬着,同马身撕出了一道鲜红的裂口。
梁三急急脱马,向后跳去。
但是他仍在向前,他抵抗不了惯力。
他感到嗓子里被刺进了什么东西,急急挥手想要将那东西打掉,却感到手心也是一阵剧痛,那东西直接划过了他整张手,将他手掌给切成两半。
然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梁三用另一只手捂住不断往外涌着血的脖子,摇摇晃晃退后两步,瞪大着眼睛半张着嘴,望着那个立在他眼前静静看着他的身影。
他的脖子被切了一半,但是脑袋还在身上。
“安……”他想要说一句什么,但是嗓子里全是血液与剧痛。
安青……是安青……但是……为什么……
那人旁边的小孩转过身来,冲着梁三做了个鬼脸,站在血泊中嘻嘻笑道,“就凭你,也敢追着我爹跑?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这个身着太子衣物的,却是个女娃。
梁三倒在地上,眼前慢慢弥漫出一片黑色,逐渐覆盖他整个视野。
不是巧合,一切其实都不是巧合……一定有谁,安排设计出了这一切。
是谁?
梁三脑中浮出了一个名字,唯有那个人,能办到这一切。
但是怎么可能?那个人已经死了,是梁三亲眼看着他死的。
如果他已经设计好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去死?
梁三最后伸出手,向前想要捞着什么,然后那手在半空中停住,而后摔落在地面。
这群由梁三带出来的追兵,至此,其实只折了不到小半。
但是剩下的人全牵着马退得远远的,看着地上梁三与其余数人的尸体,看着立在血泊中的那个人影以及他身旁的小丫头,屏息看着,就好像在看一个恶鬼。
没人再敢上前。
昏暗的斜阳之下,那夺去数人性命的可怖东西染着鲜血,终于显出了一道道浅红的痕迹。
那竟是一根根交错的细线,布在树木之间,像一张由利刃布成的网。
“各位,还要继续吗?”安青终于从梁三身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扫了这群人一眼,笑得嚣张。
没人敢动,没人敢出声。
安青走到一棵树木旁,握住插在树干上的一根细针,扭动开关,让那根细针收回那些深钉入树干内部的部分,而后拔出。
刃网的其中一根丝线随着他的动作而疲软,又随着他的脚步缓缓变动,待到他收回另一颗树上的另一根细针,又抬手绕了两绕,那丝线便被彻底收回。
——这东西,放出去简单,只需瞧准了一挥手,针上的机关便会自动将刃网钉牢,回收时可就麻烦多了。
安青怡然自得地又收了几根线,那小丫头也跟在他身后帮忙,待到还剩下两三根时,终于有人忍不住朝他袭去。
安青回头,抬手,对方一声惨叫,安青转身继续怡然自得。
而后,远方传来蹄声,三十里外的禁军终于赶到。
“你们手里的那些虎符什么的,都是假的。”安青好心向那些面如死灰的叛军们解释道,“真的,都在我们这儿。”
禁军将叛军余党通通捕获,而后禁军将领走到安青身前询问,“陛下如何?”
安青摇了摇头,“还不清楚。”边说边走到几块巨石之后,用力在石块上拍了拍。
片刻后,石块间缓缓打开一道暗门,安彦先探出头来,看到四周景象,倒吸一口冷气,忙回头遮住紧随其后舒昀的双眼,领着舒昀走出密道,“太子在此。”
舒昀咬着牙,拨开安彦的手。
他一直都在哭,眼睛早肿得不成样子,此时此刻,他却拼命忍住了眼泪。
乍看到四周景象,舒昀被吓得脸色煞白,但他还是踏过了那些碎尸血块,走到梁三的尸体旁,狠狠踩上两脚,而后回头向禁军众人道,“这个人害死了父皇。”
众军哗然。
别说禁军们,就连安青之前也不知道舒言已死,此时听到这话同样被惊得一翻,忙将安彦拉到一旁,“怎么回事。”
“自尽。”安彦低声说了这两个字,又皱眉看了看舒昀,不住摇头,“怎么能让小孩子看这些东西……”
接着安彦就看到了一直跟在安青身旁的那个小丫头,愣了好一会,随后揪起安青的衣领,“怎么能让小孩子看这种东西!”
“这有什么关系……”安青干笑着拨开了安彦的手,“你不也在看?”
安彦被这句话给堵得脸色发青,半晌后暗淡下神色,低声道,“我倒是习惯了。”
安青闻言,也皱起眉,盯着安彦咬牙道,“‘浴血祭司’?”
“当年,是陛下派人将那些人抓到我的眼前,我不过是动了手。”安彦摇了摇头,“陛下说,我就是应该多那么一点狠辣劲——在这种满风满雨的地方,不愿见血的人,没人罩着便很难生存下去。”
安青听着,竟无法反驳。
他不愿安彦见血,所以他当年是准备一直罩着安彦的,但是他没有做到。
“陛下这些年常会找我。”安彦继续道,“他常常对我说,太子很好,聪慧又懂事,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乖巧,性子太软,还容易轻信于人,丝毫不知人心险恶。”
安青又看了一眼人群中正向着禁军将领交代着什么的舒昀,笑容中带了点讽刺,“所以他就自尽?太子还不到九岁!”
安彦摇头,“我想不会,真正的理由应该不会是这个……只是,我不知道。”
无论舒言究竟为何自尽,他确实是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将某些东西,成功教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舒昀向禁军交代完,又向安青安彦走来,躬身道,“谢诸位相救。”
安彦忙拦住舒昀,“子君吾臣,断不敢受此一拜!”
“救命之恩,哪还用拘泥君臣之礼?”舒昀认真道。
只是他这份感激背后,始终藏着一份疏远。
若论亲近,其实梁三与他要比旁人亲近得多,此事过后,他怕是再不易信与人。
“太子今日受累。”安青摇了摇头道,“还是尽早回宫休息才是。”
一提到回宫,舒昀的眼眶又有些泛红。
“唉,男子汉还这么爱哭。”那个跟着安青的小丫头道,“不就是死了爹吗?我娘可早死了。”
“安乐!”安青怒喝。
安乐吐了吐舌头,缩到安彦身后,“爹又凶我,小叔快帮我!”而后又道,“爹呀,你要再这么爱生气,娘看到了可是又要担心了。”
安青一口恶气被堵了回去,哭笑不得。
安乐又指着舒昀道,“你也是啊,要再这么爱哭鼻子,你爹看到了也会担心的。”
安青直接往安乐头上拍了一掌,“臭丫头。”
“果然是你俩的女儿。”安彦在一旁忍俊不禁,“瞧这嚣张样。”
“那当然。”安乐捧着头笑,“我最乖了,从来都不会要我娘担心。”
舒昀被她这一通闹,心情倒是真舒畅了不少,喃喃问道,“他们真的……还会看着?”
安乐道,“我娘肯定是会看着的,她说过会看着,我娘从来不会骗我。”
舒昀有点失落:舒言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就算说了,也向来都是半真半假的。
随即他便看开了,无论如何,不让父亲看着担心,总是没错。
一行人护着舒昀回宫,安青则想要在半路上告辞。
九年前,舒言招他相见,让他帮忙,说是他到时候只需要传个信,招禁军来平叛,具体情况请过个几年再询问安彦云云。
结果,等他守完三年墓,过来找安彦一打听,才知道舒言竟然把保护太子这项高危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弟弟,这才不得不出手干掉一批人顺便威慑威慑敌军,否则他绝对不会管这闲事。
事后回想,安青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下了个套。
舒昀想要留安青下来帮忙稳定政局,安青说什么也不肯干。
安彦笑了笑,说兄弟俩多年未见,得多聚几天,安青才勉强留下。
“殿下本来只说,怕是有人会造反,太子要留在书房内照看着,要我到时在地道里暗中盯着太子,以免有什么意外。”安彦叹着气,偷偷对安青道,“结果他直接一下子……我当时都吓傻了,半晌才想起要赶快带太子走。”
安青想了想,“你也觉得自己被下了套?”
安彦望天,“要真是个套,这套可真够大的。”
“至少九年。”安青也很感慨。
这个局,舒言已设了有九年。
此时收网,也不知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自己已入此局。
有人自以为步步为营,以有心算无意,其实已被算入局中。
有人以为置身事外,其实已被算入局中。
有人还天真年幼,至此才知晓人心险恶,其实早已被算入局中。
只是这场局,到底所算为何?
舒言精心布置,不过是杀了他自己。
回宫后,舒昀便被拥入大殿。
安彦在皇宫内四处乱逛,然后在书房内找到了南宫春华。
她抱着舒言的尸体,正静静靠在墙边。
安彦看着她愣了好一会,走近推了推她的肩。
许久之后,安彦叹了口气。
安彦将怀中那道赐死的圣旨取出,放入南宫春华手中,合拢她的手掌,摇着头出了书房,走了一段路后瞧见安青,笑着上前去勾着他的肩,问他想去哪儿吃一场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