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我被吴良辅请到乾清宫时,乾清宫门前月台上的阵势吓了我一跳。
乾清宫所有宫女、太监分列左右整齐站好,正中间摆着刑凳, 一名太监被缚在凳上, 一名手持鞭子的行刑太监站于一侧。这是犯了多大的罪, 居然要挨鞭子, 皇上很久都没有打过奴才, 究竟是为什么?
皇上杀气腾腾站在乾清宫门前,宫女、太监们见我来到皇上身边,异口同声给我请安。这时, 刑凳上被捆住的太监立刻抬起头,朝着我的方向哭喊起来, “皇贵妃, 救命呀!皇上, 奴才知错,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皇上,饶命呀!”
这不是小碌子吗?怎么会?为什么会是他?
吴良辅赶紧走到小碌子跟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一边骂着一边掏出手帕,塞进小碌子的嘴里, “死奴才, 你还有脸喊皇贵妃, 亏皇贵妃平日里对你那么好, 你这没良心的奴才, 胳膊肘你往外拐,你不知死活。”
小碌子被堵住嘴, “呜呜呜”的声音中一阵猛摇头,吴良辅则大声对在场的奴才们发话:“都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喽,自己是乾清宫的奴才,就一心一意服侍好皇上,手脚麻利、勤快,那就是你们的本分。这耳朵要堵住,别把那不该听的听去,这嘴就千万上锁管紧喽,别把那不该说的说出去。什么下场,看看这刑凳上的小碌子,一目了然。这还是皇上大发慈悲,往轻里罚,若是再不知轻重,这小命就甭想再要。”
接着,吴良辅回身小碎步过来,谄媚样给皇上行礼,“皇上,您在这观看行刑,还是回暖阁里休息。”他看我一眼,又说,“皇上,怕是皇贵妃见不得这个。”
皇上点点头,“朕与皇贵妃进暖阁歇息,你负责监督,狠狠抽上三十鞭子,但姑且留他一条性命。”
皇上发完话转身跨步进入乾清宫,我早已是吓得心惊胆寒,完全不知如何自处。看向小碌子,他正好冲着我流泪,一个劲儿摇头。
吴良辅站过来挡住我看向小碌子的视线,恭敬地说道:“皇贵妃,您请进去,奴才给关上暖阁的门,再关上乾清宫大殿的门,这再回头监督行刑,可不能扰了皇上和您的清静。”
我就是这样被吴良辅请进了暖阁,门被他合上后,我才不得不把心思从乾清宫月台上那吓人的一幕转移到悠然自得坐在座榻上惬意喝茶的男人。
此时的他仿佛外面的事情与他无关,或许是两道门的阻隔,或许是窗户都紧闭,又或许是小碌子嘴里塞着手帕,总之暖阁里确实很清静,清静得让人想发抖。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我呆立暖阁门边面露不解,“过来,站在那儿发什么愣,坐到朕身边来。”
茫然疑惑地看着他,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脚未动,嘴先忍不住了,“皇上,碌公公?”
“不准为小碌子求情,留他性命,朕已是宽宏大量,他活该!”皇上迅速打断我,坚决的口气掐断了我想要求情的想法。
“皇上不是答应过妾妃,不会轻易鞭笞奴才们吗?皇上胸怀博大,无需为了奴才们的错大动肝火,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用不着拐弯抹角,朕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可这次小碌子绝不饶,耳朵贴在乾清宫墙壁上,嘴巴却敞向慈宁宫,可恶之极!”
我懂了,小碌子原来是太后的暗线,难怪我与皇上暖阁里的话太后居然一清二楚。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如此说来,我也不喜欢小碌子的所作所为。可皇上如此大张声势地鞭笞小碌子,就不担心太后知道?私房话太后都能知道,这种张扬的场面那就更是挡都挡不住,根本就用不上密探,不仅太后会知道,整个皇宫乃至宫外都会知道。
莫非,皇上故意的。他在打狗给主人看,他在明目张胆地发泄他的怒火。也对,他不是那种低调掩饰的人,他的愤怒不仅不会压下去,反倒还要通过最为激烈的方式发泄,这就是亲政后的他。
也许睿亲王执政期间,那种忍辱偷安的日子深深伤透了他。别说是睿王轻视他,就连身边紧随的侍卫都敢捉弄他。无数次噩梦中惊醒,无数次提心吊胆夜不能眠,或许就是因为他向我坦言他的这些秘密,或许就是因为这外表高高在上而内心却不及常人安定的缘故,故每次他疯狂泄恨、泄愤,我都默默等待,静静守候,只盼他不要伤害自己,只盼他重新振作。
打住继续问询的念头,我缓缓行到他跟前。他很满意我的表现,笑意从咧开的唇角溢出,同时手指指向茶几上的一碟糕点,“快坐下,这是朕特意吩咐为你准备的,御膳房做得很细心,朕尝了尝,果真好吃,你一定喜欢。”
桂花糕,天啊,又是桂花糕。昨日慈宁花园临溪亭里吃下的桂花糕还堵在心口,害得我昨夜一晚辗转伏枕、卧而不寐。现在,皇上又是一脸笑盈盈地劝我吃桂花糕,是巧合?还是另有它意?
佯装镇定坐下,并未急于拿起桂花糕。说真话,实在吃不下,于是双目脉脉真诚注视着他,坦言之,“皇上一片好心,实在感激,可妾妃确实没有胃口,改天再吃,行吗?”
皮笑肉不笑就是听完我的话后他给我的表情,眼中没了笑意,却还保持笑脸,语气随意得不能再随意,“怎么,喜欢吃皇额娘为你准备的,不喜欢朕的?喜欢静妃陪着你吃,却不喜欢朕陪?”
惊愕失色,难以置信,嘴唇微张,却是半句话也出不来。
“墨兰,去年朕欲废皇后,你以死相逼,知道朕心里有多难受吗?这次吃过皇额娘的桂花糕,你又打算听从皇额娘,劝服朕宽恕吴克善舅舅吗?”
他终于收起那难看的笑容,脸色严肃,目光犀利,“朕这里也有桂花糕,吃过皇额娘的,再吃下朕的,朕真的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办?”
隔着茶几,他却俯过身子更加靠近我,眼中的锋芒配合他口中的尖锐,箭在弦上,他这是打算往我身上戳个大窟窿。
“那是朕的舅舅,与你何干?那是皇额娘的哥哥,与你何干?那是静妃的父王,与你何干?你敢开口求情,你试试看?”
口如满弓,话如利箭,他做到了。果然是擅长骑射,百分百射中,胸口中箭,疼痛袭来。
气愤,他用不着警告我,如果他以为昨天的桂花糕轻而易举收买了我,那今天他的桂花糕又值几斤几两?
我低头看向桂花糕,它们被摆放在一个扇形的碟子上,碟中的青竹图案清雅、修洁,竹,寓意重节、重信。碟中分两排上下层共放置八块桂花糕,后下三上二,前下二上一。
可怜,不过是一味糕点,不过是我的一点喜好,竟然无端端被卷进这说不清道不尽的纠纷中。昨日才被捏碎扔进鱼池,今日又被送到我跟前掐住我的喉咙。
更有甚者,乾清宫门前的鞭子挥下去,从小碌子身上渗出的鲜血不知会不会从眼前的桂花糕中溢出来,增鲜提味!
上腹部快速传来疼痛时,我极力忍住,此时此刻,我就想问,他凭什么以为我就会站在太后一边再次背叛他?他凭什么以为我转眼间就和静妃交下深厚友谊为吴克善王爷出面求情?他凭什么先入为主就贸下定论我对他的爱这么容易就摧枯拉朽?他们凭什么以为赏给我一口我爱的桂花糕就可以为所欲为地支配我?
腹部的痉挛一阵强过一阵,我紧紧握住双拳,我吃,别说是吃一块,就是碟中的八块我也通通都吃。小碌子嘴里塞着吴良辅的手帕,不让他喊出声来,我嘴里就塞紧这满盘子的桂花糕,绝不让我开口吐出半个字来。
右手拿住一块桂花糕,不看他一眼,扭身低头背对他。因为痉挛,我额头直冒冷汗,因为抽搐,我左手努力握住颤抖的右手,否则连桂花糕都拿不稳。
胡乱塞入口中,我狠狠咬下一大块,这不是桂花糕,这就是一块又硬又苦的枯木,它在我口中分裂成无数尖刺,刺痛我的舌苔,刺破我的喉咙,一路而下,刺向我的腹中。
疼呀,我再也忍受不了,手中的桂花糕终于脱手,摔向地面,碎裂,它宁愿碎在地上,它也不愿碎进我的心口,毕竟我是真心爱吃它呀!疼呀,我再也支撑不下去,整个人滑向地面,双手紧紧捂住上腹,蜷缩一团,痛楚不堪。
他冲过来抱住我,他慌张地喊我的名字,疼痛难耐的我连眼睛都再难睁开看他一眼,我也不愿看他,更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愿他受到伤害,可他却忍心伤我,失望,我的疼痛中充满了对他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