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 早早就打发去大家,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前两日承乾宫上演的吵吵闹闹让我精疲力倦,长跪后的膝盖、腿脚也让我行动不便, 我把自己紧闭于书房。
缠枝莲纹熏香炉里熏着沉香, 平时放置的沉香淡味似有似无, 不过隐隐透出股撩人的暗妙。熏烧后, 袅袅迷烟渐浓渐郁, 悠长幽韵,清醇痴醉,整个书房沉入空远寥廓, 整个人修入神静魄定。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九十九遍《心经》抄写完毕,九九归一,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送走他, 也欲送走有人犯下的罪恶, 也欲送走无辜受累的单纯, 企盼回归本初状态。
“诸法空相”:万物本空, 皆因缘生,生无实物, 即是幻空。缘起心中,心生法生,心灭法灭,心如是幻,法岂是真?
我则以心缘心,以法缘法,遂本空当实,固执于念,固执于伤,固执于情。净手,熏香,隔夜色、层云、瘦月于帘卷之外,求安神、炼静。岂料,笼暗影于心中,锁伤愁入心扉,终是不得解脱。
小碌子午后奉命而来,“今日荣亲王忌日,皇上早就派遣官员前往祭奠,只是有一折子,皇上想听听皇贵妃的意见?”
小碌子递上折子,菱香欲接,我立即阻止,小碌子不得已收回。“碌公公请回,”只这一句我便是闭目半躺回我的贵妃椅。这两天腿脚迟缓,除去卧床休息,大多时间便是与这贵妃椅相伴。
荣亲王忌日,这是霜刀刻在心上的日子,无需旁人提醒。折子如何批复,他自己定夺,何需让我指指点点。即便与皇儿有关,既是折子,那必是有关他的臣子,我如何能发言。他实在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
“皇上果真有先见之明,算准皇贵妃不会看折子,奴才虽识得几个字,可也不能看,否则便是掉脑袋的事儿。皇上念,奴才听过背下来,说与皇贵妃听。刑部题,原任礼部郎中吕朝允、笔帖式额勒穆,当葬荣亲王时,不遵所择时刻,拟斩监候,今遇恩赦,应否减等,请上裁夺。”
“皇上说维持原定裁决,皇贵妃以为如何?”
我猛然睁眼,那时听说这件事,我也暗气这些官员办事马虎,犯了错还擅自更改,可听说拟判立斩,我还是于心不忍,幸得后来皇上改了斩监候。今年新春伊始,皇上便下令大赦天下,按理说,这个斩监候理当宽赦,可他怎么还维持原判?
我慢慢起身坐好,心里终是认为能免则免,毕竟人命至重,只求皇儿泉下安息,毋须人命作陪。可我又不愿开口,怎么觉得他让小碌子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折腾我,想着我便冲小碌子摇摇头,本是表示这不是我该管的事儿。
“皇上就知道皇贵妃不忍,必会摇头。这些年,得皇贵妃规劝,皇上对秋决死囚十分谨慎,一再要求刑部反复核实,方才批示。其实皇上的批复是,吕朝允、额勒穆,著各枷号两个月,鞭责一百,流徙宁古塔。”
小碌子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招摇入眼时,我仿佛看到了皇上揶揄的神情,他竟然拿这种事情来逗弄我,简直不可理喻。
“皇贵妃,奴才这就让人把您抬去乾清宫陪着皇上,皇上也好安心批阅奏折?”小碌子接着就顺嘴给我衔来橄榄枝,是不是我一接过,白鸽就该飞起,这个世界恢复平静。
不过我却是径直躺下,接着干脆扭身面朝里侧,背对于他,我算是连小碌子也不愿待见了。他自己说过,小碌子在我跟前的通风报信都在他的默认中,可现在,小碌子的表现直接就是他的授意。
可惜,小碌子有备而来,他要说的还不止这些。
“皇贵妃,今早皇太后下了两道懿旨,一是为保证钟粹宫钮氏顺利生产,每日出入御花园不得超出半个时辰,其余时间静养钟粹宫。如腹中胎儿有何不稳,只问罪钮氏一人,望钮氏好自为之,另外其母在内的家中女眷禁止入宫探望钮氏。”
对此我无关痛痒,那日怕她动了胎气,遣翠艾随去照料。岂知翠艾回来禀告,一出承乾宫,她就生龙活虎,一路都在气怨自己受骗上当。后发现翠艾跟上,便凶巴巴把翠艾驱赶回来。
“二是收回建宁长公主随意出入宫门的金牌,今后未经太后允许,公主不得入宫。”
听到这,本是微阖的双目狠狠紧闭,都是因为我,公主才受下这份委屈,我倒是情愿皇上那天的一耳光打在我脸上。
“皇贵妃,皇上这两日吃没胃口,寝无睡意,火气十足,没您在身边,皇上静不下心。李太医有没有好好给您的腿脚医治,那些个活血化瘀的药只管用着,您要快些好起来。”
睡吧,睡吧,就当作小碌子在给我唱催眠曲,我不想再听,也不想知道。
“皇上就劳碌公公有心照料,我们主子何尝不是形容憔悴。李太医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个中缘由伤人伤心,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何况是我们主子这单薄的虚弱之体。碌公公,你我各为其主,此时也只能勤力照顾好自己的主子,其余的皆不是你我唇舌所能劝解。既能怒气冲冲而来,也能心平气和而来。公公,请回吧,主子她易累,估计都睡着了,也枉费了你半天好意。”
和善温润的语气,入情入理的说辞,菱香这一开口,小碌子虽踌躇片刻,但不再多言,返身而退。
九十九遍《心经》厚厚一沓搁置左边,右边却是薄薄单张,落笔词一阕,叠叠复加的经文还是镇不住这一纸伤怀,我要如何才能放下?
《祭吾儿荣亲王》
风翦殇魂断肠天,瘦尽冬残,泣尽春寒。
昌瑞峰又黄花山,君寿东峦,儿卧西环。
离花落尽独凭栏,树影尖尖,泪影斑斑。
亲贵命薄韶华单,烟笼青岚,痛挽青坛。
慢慢吞吞挪步,扶上贵妃椅,倚卧伸躯,闭目沉思,昏昏欲睡。云烟轻盈摇曳,团团缭绕圈住我,光影晃动,除此不见它物。袅袅余音,嘤嘤寒噤,似自言自语,轻诵经文,亦或,哀念伤词;也似婴啼孩笑,语诉病痛,亦或,咿呀娘亲。
水雾迷离眼眶,我想清楚地看他一眼,我想清晰地听他喊一声,我想念你呀,我的孩儿。每每触动这份想念,我就恨不得化作那一缕风烟飘离而去,陪着你,护着你,再不能让人伤害你。
一股凉气莫名地闯进来,围绕我的烟雾变得清薄,幽香有些疏离浅淡,窸窸窣窣的声音,沉香让我的眼沉重,只能恍惚感知。暖意回炉,白烟回归霭霭,香味回旋馥馥,似近似远的低沉,读经文?吟诗词?
馨香虚化空境,可我只能是一时的过客,当双手被紧握,当眼角的挂泪被抚拭,真实的触感不是幻梦所能缔造。我挣脱双手的束缚,平躺的姿势换成转身面朝里侧,身体蜷卧,手臂收拢于腹部,仍旧阖目不醒。
“墨兰,回寝屋睡吧,身上什么也没盖,就这样睡着,会着凉生病。”他的轻呼就俯在我耳边。
“要不,朕抱你回屋?”他的手臂穿过空隙搂住我的颈项,另一手臂也伸向我的腿弯。
我更加把自己蜷紧,仿佛身上背着壳,可以藏进去,然后骨碌碌滚开。
他放开我,失落拂来,轻松也跟来。岂料他却是不顾这贵妃椅的单薄狭窄,愣是挤了上来。不得已,伸长身体,并且还一再往里靠,尽量能留出两人的间隙。谁知,他却是一再贴紧,我最终被迫前伏椅背,后粘追兵,已是动弹不得。
“别躲了,就这么大的地儿,你还能往哪儿去?靠紧些,免得朕掉下去了。”话说着,身子又往里挨,还牢牢抱紧我的腰身,仿佛真担心自己掉进万丈深渊。
“墨兰,你怎么这么让朕心疼,朕该怎么做?那么多页的《心经》都无法化解那一纸伤痛,朕如何才能给你一份清净?”
“难道只能是与他同眠青山绿水,才能归于空境?虽是缘生,无自性,无实体,不可得,但人有此幻身,自有幻心作用,不能断灭。朕常与高僧谈禅论佛,也了解圣人明白本来空,所以无法执,可朕始终痴念在心,同样修不得这一个“空”字。”
“墨兰,朕心存太多挂念,朕无论如何亲近佛法,朕也不得六根清净。祖宗基业,朕殚精竭力但收效甚微,朕挂念;皇额娘在上,为人子尽孝赡养,朕挂念;还有你,墨兰,你的不宁忧伤,你的安心笑意,朕都挂念。”
“墨兰,你就开口与朕说句话。”他把身体又挪紧贴上,显是不能完全躺于椅上,总有些凌空在外。
“墨兰,你回头看看朕,这两日朕茶饭不思,瘦了一大圈,不信你摸摸看,朕身上可是少了些斤两,真的。”他抓过我的手,直往他脸上摸去。
他的感伤引出我的矜惜,我何尝不懂他的心伤,可他这一动手动脚,我就想摆脱。不过两日,能瘦到哪儿去,我不要摸。然拥挤不堪如何经得起两人折腾,他翻落掉地。
我只得回身看去,他已是坐在地上,还朝我伸手过来,像是要我拉他一把。我起身站到一旁,但就是不扶他,光看着。
“你还是生气?”他似乎要翻脸,转眼又翻回,“朕把事情的大概说与了皇额娘,皇额娘的懿旨小碌子不都告诉你了吗?依凡再不会过来烦你,朕也不再见依凡,朕与她没话可说,那时耐下性子哄她,不也是想套出钮伊图意欲何为?”
我扭头看向别处,这些只会添烦,不想听。
“倒是朕实事求是给钮伊图提正四品,升至佐领,出京任职。你嫂子这件事,朕不好拿钮伊图如何,那日见你气责依凡一家,朕知道你的委屈。但公私需分明,相信太后的懿旨他们也能领会,日后定不会贸然生事。”
君无戏言,如果因为那日的争吵,之前就明言要晋升的钮伊图反被降职,他岂不是落得言而无信,大家定会认为他因我存有偏私,这会伤及臣子的进取之心。
钮伊图虽是狂蜂浪蝶之性,实际上嫂子也并未被欺负,他既身负本事,于皇上有用,皇上实事求是,我自是暗自赞许,只是眼前,我依旧面上无色,口中无语。
没面子,他利索起身,没好气,他命我躺回贵妃椅休息。我一动不动,压不住耐性,他一把抱起我,两人又一起躺回椅子,只不过这一次他躺在了里侧。
“搂紧朕,否则朕一撒手,摔下去疼的就是你。”抢占优势地位,他开始卖弄上风。
我故意往外挪身,摔下去不用挤着,岂不更好?他快速圈回我,并且也容我宽宽敞敞占据贵妃椅仰面平躺,只是这气息难平,因为他完完全全面对面叠覆在我身上,“朕方才怎么没想到这个好法子,这下子你能好好看着朕,朕也能好好看着你,还不能掉下去。”
苍天欺吾,不得不开口,缴械投降,“亏得皇上的好主意,妾妃总算看了仔细,皇上果真瘦下一两,让妾妃起来坐着吧。”
淡淡笑意同时在我们脸上晕漾,丝丝甜香环旋缭绕,他没有采纳我的建议起身,而是俯下脸庞埋入我的颈窝,绵言怜语,“墨兰,朕说过,不会让你独自为皇儿忧伤,他是我俩最爱的皇儿,朕一定陪着你。把心给朕,一起去长空万里,自在无住,伤痛有,伤痛无,皆是空相,我们一同努力修行求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