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季春来到,雪白的梨花挂满枝桠,淡淡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中。倚靠树干而立,闭目倾听微风与花儿的窃窃私语,可惜听到的却是花儿的轻轻抽泣。它们的泪花落在我的眼角,微风心疼地轻抚它们的脸庞,也顺带拂去滑落我脸颊的行行清泪。
今年的梨花显得格外楚楚动人,一次又一次我极力抓住漫天飞舞的花瓣,一次又一次它们从我手心滑落,我试图想要抓住什么,可心里很清楚,我什么也抓不住。
善解人意的菱香给我搬来椅子,扶我坐于花下,“主子,这些日子天天往乾清宫照料皇上,好歹今日得了空闲,早些回屋躺着,奴婢担心主子的身子支撑不住。”
“躺着是休息,坐着也一样。虽每日劳累,可也让我心无旁骛一心照顾皇上。吴良辅伺候皇上的年月最长,最是清楚皇上的喜好,天长日久倒也成了皇上不能离的奴才。这次犯下如此重罪,皇上恼怒不说,失望之情恐怕最伤圣心。依照刑律,吴良辅死罪难逃,不知最后皇上该如何定夺。”
菱香帮我揉捏着肩膀,小声说道:“这吴公公也太不知足,要不是皇上护着他,他能有今日?皇上当初裁撤内务府,把宫里的众多事务按前明旧例交予内监管理不知惹怒了多少亲贵,就连太后都不满。这些年吴公公深得圣宠,多少人红眼,多少人跳脚,可没想到吴公公竟自己往自己脖上套绳索。我听大家说,内大臣们以及他们身后的一帮权贵断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吴公公必死无疑。”
我白了一眼菱香,“菱香,你这嚼舌头的本事见长呀!管住自个儿的嘴,千万不可惹事,明白吗?”
“哎哟,我的主子呀,我就是那听耳旁风的人,这嘴也就这时在主子跟前说道说道,平日都用针线缝好了,半点风都漏不出去。”
她的话逗笑了我,只要她记得以前的教训就好,“要怎么处置吴良辅,我倒是不上心,只是皇上心里怕是不好受。”
内务府的主要人员分别由满洲八旗中的上三旗所属包衣组成,负责管理宫禁事务,最高长官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初为三品衙门。裁撤内务府等于解雇了不少满人官员的职务,同时也削减了亲贵们对皇宫事务的介入,皇上更为集中了自己对皇宫事务的主导权。
区区太监犯错,该罚就罚,可偏偏这次却不一样,面上是汉臣贿赂吴良辅,暗里却是满人亲贵们与皇上争夺-权-利。
皇上亲近汉臣,偏宠太监,本就引得满清贵胄们大为不满,这下逮到机会,怎么也要把这浪折腾得大一些,使皇上迫于压力有所让步。这次皇上的处境很被动,这些汉官与吴良辅的行为无疑让皇上觉得作茧自缚,如何决断真是让他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还是主子心疼皇上,想的也只是皇上。可放眼看去,这后宫里就属我们皇贵妃最累,这么多事儿一并全搁在主子身上,皇上到底是心疼主子还是劳碌主子,奴婢真是不懂。”
双目瞪去,“少说这些无聊话,听着就头疼。”
菱香打打嘴做了个鬼脸,不过还是堵不住她的嘴,凑到我耳边悄悄问询:“皇上停中宫笺奏有些日子了,皇上不是又要废后吧?”
我“噌”地站起,连拉带扯把菱香拖到内屋,确定只有我们不会被外人听去,这才低声呵斥道:“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本宫天天陪着皇上怎么丝毫不知,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这些嚼舌头的浑话。”
菱香顿时惊恐万分、惨白失色,跪在地上哆嗦着小声告诉我。
正月,皇上谕礼部,皇太后圣体违和,朕朝夕侍奉,皇后身为子妇,此番起居问安,殊觉阙然,孝道所关重大子妇之礼昭垂内则,非可偶违兹。皇后位号及册宝照旧外,其应进中宫笺奏等项暂行停止,著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詹事科、道会同议奏。
几日后,和硕简亲王济度等议奏,皇太后圣体违和,皇后有失定省之仪,遵上谕,止存皇后之号,册宝照旧,停其笺奏,皇上许之。
“奴婢该死,可这却是事实。奴婢以为主子在南苑就已知晓,不曾想主子竟然丝毫不知。奴婢该死,想必是皇上故意瞒着主子,奴婢这张嘴可是闯下大祸了。”
我两腿无力,本就累乏酸软的身体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怅触道:“太后至今还在南苑,想必也被瞒着。难怪那时他一再阻止不让我回宫,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全力周全我们母子,原来如此。”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从他口口声称皇儿是他‘第一子’,颁行诏书也是丝毫不加掩饰他的格外疼爱,此举无疑把皇儿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即便皇后没有问安,太后念及娘家情份也决不会计较,可皇上却不依不饶。明知就要溺毙,求生的愿望也会拼死一搏,这是人之常情。皇上为何不能忍辱负重,退一步给自己留一片海阔天空呢?
我扑到菱香怀里,伤心哀泣起来,“我可怜的孩子啊,费扬古说得对,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呀!”
菱香搂住我,“主子说的奴婢怎么听不懂,皇上要废皇后,这与四皇子有何干系。奴婢错了,主子为了四皇子眼都快哭瞎了,切莫再哭了。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乱说话,主子,求求你,不要再哭了!”
一阵伤痛之后,我握紧菱香的手,“菱香,就当做我什么也不知道,管住你的嘴,不要和任何人谈及此事。皇上不能废皇后,太后不允许,他也不能背上不孝的罪名忤逆太后。”
菱香当即发誓只是今日于我谈起,从未与别人闲聊此事。我呆呆仰望屋顶,暗自默语:“皇上呀皇上,切莫为我才如此折腾,到底是因为护我,还是骨子里的叛逆让你如此不顾一切。前朝的国事已是繁重,为何就是不愿对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次日午后,喝过绿荞给我端来的汤药,这时皇后的宫女来报,瑞珠小主自前晚起高热不退,好不容易今日有所缓解,可人却变得疯颠狂躁,大喊大叫,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后来大家听她口中连续喃喃喊着“皇贵妃姐姐”,皇后这才赶紧差人过来叫我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她想见我。
我带上绿荞疾步来到储秀宫,瑞珠居住的寝屋前站着皇后以及各位蒙古后妃们,满汉的妃妾们则站于边上的位置。我给皇后请安,然后向大家问安,皇后眼中透出的惴惴不安以及在场各位的惊慌都让我不解。
皇后对我说道:“皇贵妃,瑞珠她疯了,不让任何人靠近,平日里看她也愿意与你亲近,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医无法给她看诊,也不知她究竟得了什么魔症?”
我一步步慢慢靠近瑞珠屋门口,轻轻拍门呼唤瑞珠的名字,接着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声嘶力竭,“滚,统统滚开,我谁也不见。”
我只好提高音量喊她,“瑞珠妹妹,我是皇贵妃,我是墨兰姐姐,能让我进去吗?”
反复说明我的身份,没有再听到她的吼骂,声音中的怒气减缓许多,总算是同意让我进去。我叮嘱绿荞守在门前,不准任何人靠近,直到我出来为止。其实大家巴不得躲得远远的,一听我不让任何人靠近,包括皇后在内的各位潮水般迅速远远退去。
我推开门走进屋反手关上,只见地上一片混乱不堪,到处是被摔坏七零八落的摆设品,外面虽是明媚阳光,可门窗紧闭的屋里极为黯淡。
我小心翼翼接近床铺,可走到跟前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我轻轻唤着瑞珠,这时听到她哭泣的声音,循声找去,来到衣柜前,柜门大开,门前是扔了一地狼狈不堪的衣物,瑞珠头发散乱,穿着薄薄的单衣裤蜷缩在衣柜里。我的心一颤,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可她却惶恐不安喝止了我。
我乖乖原地不动,尽量让自己放松,慢慢蹲下看着她,柔和温语地对她说:“瑞珠妹妹,柜子里不舒服,姐姐扶你出来,好好坐着,帮你梳梳头发,给你换上漂亮的衣服,我们一起到御花园赏花去。要不到姐姐宫里,姐姐给你做些好吃的小点心,保准你从来都没吃过。”
她呆滞地摇摇头,“我不想漂亮,也不要吃东西,我想回科尔沁,我不要呆在这里。”
“姐姐知道科尔沁是个美丽的地方,每回听妹妹说翠绿无边的大草原,姐姐都羡慕不已。快过来,给姐姐说说,姐姐可爱听妹妹说这些了。”我试着向她伸过手去。
她刚想伸手过来可突然又紧紧抱住她的头,狠狠咬住下唇,接着痛苦地说道:“我回不去了,我永远都要困死在这里了,我害怕极了,我是个坏丫头,十恶不赦的坏丫头。我想赎罪,可罪孽深重的我肯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必然是去了天上,我又如何陪他,如何赎清我的罪孽。”
我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听着她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依然温柔地安慰:“妹妹怎会是十恶不赦的坏丫头呢?在这宫里头就属妹妹最单纯、最善良,有时姐姐都会生出奇怪的私心,希望妹妹永远不要长大,永远这般天真无邪。姐姐这么想才是坏呢,对不对?”
瑞珠泪流满面、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皇贵妃姐姐是最傻的姐姐,为什么要对我好,妹妹不值得。是我,是我害死了四皇子,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给他穿上那件衣服,四阿哥绝不会患上痘症,都是我该死。姐姐,傻姐姐,妹妹即便是一死谢罪也偿还不了四阿哥的命呀!”
我的双手僵在半空中,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箭射中我心口,伤口涌出的血立即开始冻结,我的身体僵直转瞬变成冰雕一般。
瑞珠好似看着我,但又感觉是迷糊在自己的幻想中,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们骗我,她们说皇贵妃姐姐这么疼爱我,我怎么也不表示一下。她们给了我一件精致的小衣服,我一看就很喜欢,忙不迭就送去阿哥所。我几乎天天都去看四阿哥,我喜欢四阿哥,一会儿觉得像姐姐,一会儿觉得像皇上。四阿哥穿上我送去的小衣服,我欢喜得不得了。可是,她们为什么要骗我,明明是用病孩的衣服做来害四阿哥的,偏偏骗我给四阿哥穿上,明知我与姐姐交好,这般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夜夜我都会听到四阿哥的哭声,可怜的孩子,他凄凉的哭声真是让我痛不欲生呀!”
瑞珠突然从衣柜里爬出来,跪倒在我面前一个劲磕头,“姐姐,对不起,姐姐,我该死。”
她磕头、哭诉,我则冰块般一动不动,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我才一把抱住瑞珠,不准她再磕头。
我的手指抚去她的泪珠,也擦拭着她额头磕破渗出的鲜血,我晃悠悠扶起她,我俩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到床边。我扶她躺在床上,她拉住我的手,可怜巴巴望着我,“姐姐,你愿意让妹妹去陪四阿哥吗?让妹妹去守着他,照顾他,好吗?”
我不作声试图拉开她的手出去,可她紧紧拽住,哀求道:“姐姐别走,我谁也不见,只要姐姐陪着,否则妹妹死不瞑目。妹妹今日得见姐姐,死而无憾,妹妹死心已决,只是念着姐姐的好,无论如何也求着姐姐答应让妹妹去陪四阿哥,有了姐姐的允许,妹妹便可去寻四阿哥,一路陪了他去。”
我没有离开瑞珠,叫绿荞打来热水,仔细帮她擦拭凌乱的脸容,帮她弄干净额头的伤口,为她梳理长发,她总算是安下心来静静躺着。很快高热便席卷而来,瑞珠昏迷不醒,太医的药完全入不了她紧闭的口,她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就连坐在身边守候的我都能感觉滚烫的温度扑面而来。
第二天清晨,天空发白尚未完全透亮,昏迷一夜的瑞珠睁开了眼睛,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她呼吸急促却异常兴奋,言语中却又饱含忧虑,“姐姐,我要是赶上了四阿哥,我该带他去哪儿呢?天大地大,可我就知道科尔沁和这皇宫,这皇宫是个伤心地,我不喜欢,想必四阿哥也不愿呆在这。科尔沁,我带他去科尔沁,好吗?我教他骑马,教他唱草原上最动听的歌,皇上的骑射本就精湛,可我要让四阿哥比皇上还厉害,他会成为我们科尔沁草原上最英俊的勇士!姐姐,我可以带他去吗?”
抹去我难以间断的泪珠,微笑地点点头,抽泣道:“好,妹妹就带着四阿哥去科尔沁吧,姐姐把皇儿交给妹妹了。”说完我把她握住我的手放回去,掖好被子。
瑞珠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脸上露出祥和与安宁,火球般的温度慢慢退去直至全身冰凉,她就是这副模样在我跟前停止了呼吸。
一直未被册封的瑞珠被皇上追封为悼妃,同月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