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缄默条约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踌躇不前,那种久违的心悸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召唤着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雾,一切都影影绰绰,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两侧的墙壁上遍布砍痕、弹洞和血渍。方木仿佛又回到了百鑫浴宫那个可怖的杀场。他尽力不去看那些紧闭的房门,假装听不到那些门后的细微声音,也不去想那后面可能隐藏的东西。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每扇门后都有几十双手在抓挠着门板,同时发出凄厉的呼救声。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门,用力拉拽,然而门却纹丝不动。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抓挠声和呼救声都集中在了这扇门上。随着那恐怖声响的骤然增大,整扇门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方木几乎能分辨出指甲断裂和木屑扑簌而下的声音。他清楚地知道,门背后的人正遭遇着难以想象的苦难,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打开那扇门。冷汗渐渐浸湿了方木的衣服,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称手的破门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墙壁之外,走廊里一无所有。正在方木几近绝望之时,走廊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光,而所有的声响也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光柔和、明亮,驱散了一直笼罩在走廊里的迷雾,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过去,越接近,内心越觉得平静安详,仿佛卸下了承担已久的重负,又好像在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归宿。

那道光的尽头,是一扇打开的门。

穿过那扇门,眼前是一间硕大无比的厅堂,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厅堂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十几个人默默地围坐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发现那些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廖亚凡,裴岚,陆璐。

方木惊讶得无以复加,正要开口询问,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来了?坐下吧。”

方木下意识地回身,眼睛顿时瞪大了。

是米楠。

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的物体不明,直觉告诉方木那应该是某种食物。

米楠步履轻盈地把食物分发给餐桌边的人,扭头发现方木还愣愣地站着,笑笑说:“坐下啊,还愣着干吗?”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顺从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很快,一份冒着热气的食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闻上去香气扑鼻。

方木正在犹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尝尝,就听到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门口站着的,是老邢。

他的怀里横抱着手脚尽断的邢娜。

老邢的表情悲戚,步伐踉跄,直勾勾地看着方木,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救救……救救……”

方木离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刚迈出几步,猛然发现一个黑影站在老邢身后,在他手里,一支手枪正缓缓指向老邢的后脑……

这身影……

方木已无暇多想,因为他看见那支枪的枪口正如慢镜头一般迸出火光……

“嘭!”

方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那声沉闷的枪响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动着。

足有半分钟后,方木才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重返现实,他舔舔几近干裂的嘴唇,费劲地翻身下床,想去厨房拿一杯水。刚走到堂屋,方木突然发现院子里火光隐隐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方木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声响和火光都不是梦!

他推开堂屋的门,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头晕目眩。足有几秒钟后,他才看清陆天长带着几个村民正在院子里寻找着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和木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陆天长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条猎犬似的仔细搜寻着。

崔寡妇和陆海燕站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衣和拖鞋,似乎没来得及披件衣服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可是她们好像都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着陆天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方木刚要走过去,立刻就被两个村民挡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们满脸的敌意,大声朝陆天长问道:“陆村长,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没有回答他,继续聚精会神地在地上查看着。片刻,他抬起头,招呼院子里的几个村民离开。

“走吧。”陆天长指指不远处的龙尾山,“他的确回来过,估计往那面跑了。”

村民们鱼贯而出,方木赶上去一把抓住陆天长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气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在火把摇曳的光亮中,一脸凶狠决绝。

“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他冷冰冰地说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说罢,他就转身大步离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听见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崔寡妇和陆海燕已经双双瘫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们,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间里,崔寡妇已经不省人事。

陆海燕彻底慌了神,一边哭一边原地乱转。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妇拖到沙发上,掐了几下人中,崔寡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大哭起来。

方木扭头问陆海燕:“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弟弟……”陆海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弟弟……他杀人了。”

“什么?”方木皱紧了眉头,“杀人?”

这个词刺激了崔寡妇,她哀号一声,第二次昏厥过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崔寡妇再次苏醒后,已经全身瘫软,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气。方木给她拿了一杯水,转身低声问陆海燕:“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弟弟……前几天进城了,村长带人四处找他……”由于不断地哽咽,陆海燕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刚才,村长来砸门,说我弟弟……我弟弟杀人了……”

方木听得一头雾水。进城而已,有必要带人去抓么?再说,怎么又出了人命呢?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闪电在脑中闪过!

他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陆海涛?”

“对啊。”陆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随即就变得疯狂,“你认识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方木没有回答她,而是连连责怪自己的愚蠢。陆海燕,陆海涛,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

陆海涛杀人的事,一定与陆家村的秘密有关!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飞快地穿好衣服,刚迈出门口,就被陆海燕堵了个正着。

“你去哪里?”陆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无心和她纠缠,“你和阿姨在家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木直截了当地说道,推开她,疾步走出院子。

刚转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处亮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他想了想,快步跑了过去。

那里有一棵老树,虽然高大,但在这个季节里也早已枝叶尽枯。几个人站在树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一片雪地,反射出奇异的黄色光芒。在他们脚下,一个横卧的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可是跑到树下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被陆海涛杀死的,是陆三强。

尸体头东脚西,呈仰卧状,双臂展开,右腿蜷曲,头部左侧血肉模糊,可见颅骨塌陷。尸体四周遍布脚印和烟蒂,现场已遭严重破坏。

方木刚要蹲下身子仔细查验尸体,就有一个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干吗?”

方木甩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问道:“谁第一个发现尸体?什么时间发现的?”

那个村民被方木严厉的语气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道:“俺们也不知道,村长叫俺们来看着死人,俺们就来了。”

方木捏捏陆三强的尸体,由于无法查看尸斑,加之温度的影响,现在还不好推断陆三强被害的具体时间,只能从尸体的僵硬程度上做个粗略的判断。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皱起了眉头。随后,方木仔细查看了死者头部的伤口,眉头锁得更紧。

他拿过旁边村民手里的火把,在尸体周边数米的范围内来回查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那个村民:“村长他们往哪个方向去追了?”

那个村民指指龙尾山的方向,“那边。”

方木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绕着尸体画了一个圈,然后盯着那个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进这个圈,也不许任何人碰尸体,你听懂没有?”

那个村民已经彻底被方木的气场镇住,连连点头。

方木看看不远处黝黑的龙尾山,咬咬牙,举起火把跑了过去。

连日的暴雪让方木举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本以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脚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方木就筋疲力尽了。他背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息着,一边擦汗,一边留心观察四周的动静。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陆三强至少已经死了六个小时以上。但是今晚村里彻夜狂欢,如果陆海涛在那棵树下杀人,尸体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而且,从陆三强头上的创口来看,致其死地的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之类的东西。陆三强从城里回来之后,一直在外面躲着,不可能也没必要带着锤子在身边。再者,如果陆三强确系钝器击打头部致死,那么尸体附近应该有大量的喷溅型血迹,可是方木在现场并没有发现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发现场,即使陆三强真的是被陆海涛所杀,那么尸体也应该是由别处运至此处的。

问题是:谁运的尸体?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还伴随着细微却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正有一个人影蹒跚而来。

“谁在那儿?”方木大喝一声,俯身拾起一根树枝。

“方……方哥,是你么?”

是陆海燕。

她走得满头大汗,脸色绯红,看到方木的一瞬间,似乎有些高兴。

“总算追上你了。”

“你来干什么?”方木很惊讶,“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么?”

“不。”陆海燕的眼神坚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杀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陆海燕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怕……我怕他们会伤害我弟弟。”

“不会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方木安慰她,“村长找到他后,会移交给司法机关处理,到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不过……”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过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长有必要带人去抓他么?”

陆海燕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起身说道:“快走吧,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说罢,她就踏着积雪向龙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问,举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后。

艰难跋涉了半个小时后,龙尾山终于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龙尾山显得巍峨险峻,高不可攀。方木一边擦汗,一边竭力睁大双眼扫视着大山。忽然,他拉拉陆海燕的胳膊。

“你看。”他指指山腰东侧的林地,在那里,一串亮点正在缓缓移动。

陆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转身就往山上跑。

“我弟弟一定在那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山林里。方木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并不好走,不仅路径隐蔽,而且松软的积雪下到处都是石子。方木紧盯着前方陆海燕若隐若现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才走出几十米,就听到陆海燕哎呀一声,方木暗叫不好,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尽力让火把照亮更远的地方。

陆海燕站在几米开外的前方,身子怪异地倾斜着,走到她附近,方木却松了口气。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头发缠绕在路边的树枝上了。

陆海燕急得要命,歪着头,揪着那根树枝连掰带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气外,丝毫也脱不了身。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试图帮她把头发解下来。四只手纠结在一起,头发反而越缠越紧。陆海燕又急又气,干脆把那根树枝一把折断,不顾头发里还缠着断枝,转身就走,不料,脚下又绊着一块山石,“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似乎抽走了陆海燕全身的力气,挣扎了几次竟爬不起来,情急之下,她放声大哭。

方木急忙去搀扶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缠绕过来,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方木大窘,推了几下竟推不开,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着。

陆海燕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我怎么办啊……我弟弟怎么办啊……”

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觉到陆海燕手上超乎寻常的力度,她的绝望与无助,似乎通过这几乎嵌入方木体内的手指传导了过来。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居然是这个仅仅相处几天的陌生人。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方木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双手合拢,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的哭声渐轻,彻底恢复平静后,她推开方木,一言不发地清理被断枝缠住的头发。方木也觉得有些尴尬,取回火把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陆海燕。

在火光的映照下,陆海燕的样子狼狈不堪。不仅披头散发,貂皮大衣被树枝挂破了好几处,脸上的灰尘也被泪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渍。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一直低着头,头发整理好之后,就飞快地爬起来,擦擦脸,小声说:“走吧。”

“你认识路么?”方木问道。

陆海燕点点头。方木把火把递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陆海燕的脸一红,默默地接过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处是一片苍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陆海燕一直在前面带路,渐渐地,终于接近了半山腰。

那串亮点越发分明,几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动。方木注意到他们仍在缓缓地向上移动,这说明追击者们还没有抓到陆海涛,否则早就下山了。

这让他勇气大增,如果能找到陆海涛,也许就能揭开这里的秘密。

陆海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死死盯住那些亮点,一边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进。然而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击者明明在山的东侧,陆海燕选择的路径却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气喘吁吁地说,“方向搞错了吧?”

“没错。”陆海燕头也不回,“这里有条近路。”

说是近路,方木却意识到他们离那些追击者越来越远。陆海燕似乎并不想追赶上他们,而是要前往另一个地点。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问个究竟,就听见自己的衣袋里传来“滴滴”两声。

有短信。方木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刚把手伸进衣袋里,整个人就僵住了。

这地方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谁发来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机,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终没有关闭蓝牙。这是一条来自诺基亚手机的短信,方木急忙选择接收,几秒钟后,一张图片出现在方木的手机屏幕上。

这似乎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图片,拍摄者的技术很差,图片不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摄的对象。方木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里。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

,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亮起!

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里?然后用蓝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他把短信发送过去,一边留意倾听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陆海燕见方木盯着自己的手机,也凑过来看。“怎么了?”

“有人给我发了条短信。”

“用手机?”陆海燕好奇地拿过方木的手机,“这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啊。”

“嗯。他用蓝牙发过来的。”方木看着陆海燕的眼睛,“据我所知,在这山里带着手机,而且懂得用蓝牙传输文件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弟弟,陆海涛。”

陆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愣了几秒钟后,疯狂地在手机上乱按着。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在哪里?他安全么?”

方木替她把图片翻找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陆海燕看了半天,摇摇头。“不知道。”

在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下,陆海燕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隐约一闪。

这时,方木的手机又滴滴地鸣叫起来,几秒钟后,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陆海燕抢先一步打开来看,图片仍然是用手机拍摄的,虽然这次陆海涛打开了闪光灯,但拍摄对象仍然是模糊一团。

“怎么回事?”陆海燕一脸迷惘,“怎么拍成这样?”

“只有一个解释。”方木缓缓地说,“拍照的时候,他的手在抖。”

“啊?”陆海燕失声叫道,“你的意思是……”

“不会的。”方木朝还在移动的那串亮点努努嘴,“你弟弟肯定还没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他应该离咱们不远。”

陆海燕的表情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也无力地靠在一棵枫树上,嘴里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看看四周,嘱咐陆海燕拿着手机别动,然后试探着向密林深处走去。十几米后,脚下就没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边,小声喊道:“陆海涛,陆海涛。”

密林里毫无回应。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几米,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方木皱起眉头,蓝牙传输的距离不过十几米,陆海涛应该就在附近,可是为什么没有回应呢?

忽然,身后的陆海燕传来一声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过头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海燕举起手机,“你的手机……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电池已经用光了。

“你弟弟又发来图片没有?”

“没有。”陆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机没电完全是她的责任。

方木暗骂一声,低声嘱咐道:“咱们俩分头找找,你弟弟应该就在附近。”

“别找了。”

“嗯?”转身欲走的方木惊讶地停下脚步,“不找了?”

陆海燕变得异常平静,她指指手里的火把:“火把就快烧尽了——附近到处是悬崖和断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们就摔死了。”

继续搜寻已经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样危险。借助火把的最后一点光,陆海燕带着方木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山洞,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火把上随时可能熄灭的小小火苗。它摇曳、跳动,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陆海燕蜷起身子,抱着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一脸忧戚。火焰在她的双眸里燃起两个亮点,眼波流转间,隐隐有泪光闪动。

方木也在想心事。陆海涛应该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蓝牙传输图片,也许是他当时唯一想到的对外联络方式。

是什么让他如此急切地想让外面的人了解呢?

陆海涛一定是看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东西。

“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忽然,陆海燕开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陆海涛在火车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海燕。陆海燕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又有了泪光。

“这个傻小子……这个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弟弟仅仅是进了一次城,为什么引来这么多麻烦?”

“村长不让我们进城,平时采购什么的,都是由大春他们负责。”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是个小村子,就那么十几户人家。过去这里穷得厉害,只能在地里刨食吃。大概几年前吧,村长忽然召集我们开了个会……”陆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说从此由村里负责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满足,但是有一个条件……”

“所有人不许外出?”

“对。”陆海燕轻叹了口气,“当时大家都答应了。果真,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家各户。我们再也不用下地干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价是——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与世隔绝。”

方木沉默了,对于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而言,自由与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钱不值。

“最初一段时间还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过着日子。可是,对有些人来讲,吃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说你弟弟?”

“对。”陆海燕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才重新睁开,“有一次,大春送东西来的时候,落下了一本从城里带来的画报。海涛把它偷偷藏起来,反复看了好多遍,然后就跟我和我娘说,要进城里去看看。我娘吓坏了,急忙阻止他。可是这小子第二天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后来呢?”

“我和我娘拼命捂着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这么小的地方,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哪能瞒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长就上门了,问清我弟弟的去向后,二话不说就走了。后来大春告诉我,村长要杀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顿。”

陆海燕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又小声抽泣起来。方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了,方木低声问道:“村里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海燕抬起头,却并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那拼命挣扎的小小火苗终于熄灭了。

同时熄灭的,还有陆海燕瞳仁里的最后两点光。

一切归于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扑来,刹那间铺天盖地。陆海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就把手伸过来。

“你在哪儿?”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随后就不肯放开,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过去,尽可能靠近她,同时又尽力不使她产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战栗的身体最初有些躲闪,几秒钟后,完全贴附了过来。

亲密的身体接触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体温也随之升高,既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对方。这微妙的变化让他们本能地靠得更紧,宛如两只露宿雪地的小兽。

许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长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里,种种异动却更加明显。

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有积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有踩裂断枝的脆响。

有野兽粗重的鼻息。

方木一直警觉地看着周围,试图在那些异响中辨别出来自陆海涛的信息。有几次,他几乎相信陆海涛就躲在不远处的某片树丛中,然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却总是毫无回应。

每次听到弟弟的名字,陆海燕都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如是几次之后,她重新蜷起身子,轻轻地对方木说道:“你别费劲了,他不在这儿。”

方木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阵,最后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陆海燕在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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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缘。”

“是么?”陆海燕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是么?”陆海燕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机里为什么会有陆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过头来,“你认识她?”

陆海燕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嗯。”

“她是你们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里?”

“曾经是我们村的……哎呀你松开我!”陆海燕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抚道:“好,好,你别怕,你告诉我,陆璐的家人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是在城里一家孤儿院认识陆璐的,院长告诉我,陆璐是救助站送来的,委托我们帮助她寻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出差的时候就在当地查找一下——就是这样。”

“哦。”陆海燕将信将疑地看看方木,“原来如此。”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别找她的父母了。”陆海燕揉揉胳膊,“陆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她爷爷生活,几年前老爷子也走了。后来陆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跑城里去了。”

黑暗掩盖了方木的表情。他既兴奋又愤怒。陆家村果真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而他们居然连同村的孩子都不放过!

陆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方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有点冷。”

“那……”陆海燕低下头,“你靠过来点儿吧,挤一挤,会暖和些。”

见方木坐着没动,几秒钟后,陆海燕轻轻依偎过来。

“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东方,喃喃说道。

“嗯。”

“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去了。”

“嗯。”

陆海燕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后,你会经常来看我么?”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无比幽怨地答道:“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直不让外人进来。”

“不。”方木缓缓地答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真的?”陆海燕有些惊喜,“那可太好了。”

她试探着把头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几分钟后,睡着了。

方木毫无睡意,他一直盯着前方的山林,看着山脚下的村庄一点点露出轮廓。

我一定会回来。一定。

下山的时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么远的路。从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两个人才回到陆家村。方木让陆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刚走到那棵树下,方木就愣了。

树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环顾四周,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尸体呢?

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显有被清扫和翻铲过的痕迹,一点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证据都没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村民提着裤子,哈欠连天地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方木认得他就是昨晚在树下看守尸体的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

“尸体呢?”

那村民吓了一跳,使劲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后,猛地甩开他的手。

“什么尸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树下的尸体,陆三强的尸体!”

“没有什么尸体。”那村民忽然怪异地笑笑,“根本没有陆三强这个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当一声锁上了院门。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后,转身向陆天长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转道去陆海燕家。

他本想去陆天长家打电话报警,但是,显然是陆天长指使村民们转移了陆三强的尸体,完全破坏了现场,而且意图彻底掩盖这件事——让陆三强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到他家去打电话报警,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脚印和燃尽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按下开机键,手机却毫无反应。方木连换了几个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也不亮。

方木骂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间,在堂屋里迎面遇到了崔寡妇。

“阿姨,家里怎么停电了?”

“别说停电了,”崔寡妇一脸苦相,“连水都没了。”

断水断电。

方木明白了,陆天长要“教训”的,不仅是陆海涛,还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问道。

“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约六米的仿古建筑,黑瓦白墙,木门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历史不长,却因缺乏定期修缮而显得破败不堪。方木推开因潮湿而变形的木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大声咳嗽,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空旷厅堂。

祠堂里面石砖铺地,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破旧的桌椅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偶尔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四面墙上悬挂着已辨不清颜色的族谱、画像,摇摇欲坠。纵使外面阳光明媚,祠堂里却仍然幽暗阴森,似乎推开那扇门,就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子,似乎是临时搭建的戏台。木台子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处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棉布帘子。方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爬上木台子,立刻听到棉布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

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声音虽小,但在幽静的祠堂里,无异于一声惊雷。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心知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了,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

“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活过来一样。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的陆海涛探出脑袋,惊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陆海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让方木瞬间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说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头来。

方木急忙阻止她,陆海燕却固执地磕个不停,一时间,方木心头大乱

,只能先答应她。

“好吧。”方木尽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说什么事。”

“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急于还自己一个清白,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强从小玩到大,他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

何况,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

“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她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还有……”他顿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们?”陆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养不活自己。”

“我养啊。”陆海涛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陆海燕摸摸弟弟的脸,“只要你没事就好。”

陆海涛叫了一声“姐”,就搂住陆海燕大哭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拉拉陆海燕的衣角,“别哭了,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陆海燕连连答应,擦擦眼泪,一把推开了弟弟。

三个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过厅堂,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

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掉进陷阱的猎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

“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一起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海涛连连抵挡,一边哭丧着脸辩白:“不是我啊……婶子……哎哟……”

陆天长丢掉烟头,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冲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就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

“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

“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信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陆海涛的脚一软,如果不是有两个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会瘫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

“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

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几成齑粉的电子零件,感觉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几乎都被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心满意足地让陆海涛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脚,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

“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

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陆天长的声音远远高过他的。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

“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以前的穷日子……”

“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

“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居然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

一声凄厉的呼喊后,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么……”

一直在试图挣脱束缚的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陆海涛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寡妇已经哭得趴在了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失去啊……”

陆天长慢慢扶起崔寡妇,表情柔和,语气却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错,就得自己承担,他杀了人,又差点毁了咱们村,我不惩罚他,今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长说的没错。”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里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

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猫着腰,盯着陆海涛,捏着木棍原地转圈。

“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

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也许是这红色,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么?”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万万想不到他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沉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掉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

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

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自己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糊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么,能管我们钱花么?”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很快,方木的头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

他们没有眼睛。

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

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

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方木突然从心底感到弥漫至全身的绝望,这绝望又催生起无边的愤怒!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势抓住它,奋力夺了下来,随即就在身前挥舞起来。

突如其来的反抗让人群稍稍退却,也为方木争得了一点空间。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边用手擦拭,一边举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动的村民。

“都给我老实点儿!”无论如何也得把陆海涛带出去,方木横下心,“我是……”

“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半坐着的陆海涛正软绵绵地倒下去,脑浆混合着血液从头顶的窟窿里咕嘟嘟地冒出来。他的嘴巴大张,双眼圆睁,似乎对面前的那个人充满疑惑。

那个人,是握着一把斧头的陆海燕。

陆海燕依旧保持着击打的姿势,上身前倾,牙关紧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还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团黑雾。

院子里彻底静了下来,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辨。

每个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着不住喘息的陆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直到陆海涛呼出最后一口气,陆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着头慢慢走到陆天长面前。

陆天长显然也受惊不小,看到陆海燕向自己走来,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势。

陆海燕却万分顺从地把斧子交到陆天长手里,陆天长下意识地接过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好……好孩子。”

陆海燕猛地抬起头来,遮挡脸庞的长发后面,骤然射出两道寒光。紧接着,她的嘴唇就像野兽一样翻卷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来。

这叫声仿佛一把利剑,刺进每个人的鼓膜里。不远处,一片密林中的乌鸦也被惊扰起来,嘎嘎叫着飞向远方。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陆海燕的尖叫才渐渐停止。她的牙齿还露在干裂的嘴唇外面,一丝涎水从嘴角流淌下来。

她低下头,俯身背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崔寡妇,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缓缓离去。

直到她们消失在村庄里,人群才开始慢慢活动起来。没有人说话,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陆天长、陆大春、方木和几个村民。

还有已经僵硬的陆海涛。

陆天长对陆大春耳语了几句,随即,陆大春就指挥两个村民把陆海涛的尸体拖走了。另外几个则走过来围住了方木。

方木从极度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呼出一口气,看看陆天长,笑了笑。“轮到我了,是么?”

“不。”陆天长居然摇摇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杀你?”陆天长一脸轻松地点燃一根烟,“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会这么问。”

“哦。”方木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人会相信我,对么?”

“我可以让这个村子里从来就没有陆海涛和陆三强这两个人。”陆天长吐出一口烟,“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踪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会四处寻找你,也许会找到这里来——我不想这样。”

“所以……”

“所以你忘了这里吧。”陆天长打断方木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这里来,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陆天长扬手招呼陆大春过来,“我安排车送你出去。”

说罢,他就踩过地上那一摊已经冻住的血液和脑浆,转身走了。

(本章完)

第二十三章 真相第九章 谎言第二十四章 设局第五章 再见,警察第十章 佛与地狱第十五章 盲鱼第二十章 血战第七章 局外人第一章 绑架第十九章 暗河第四章 本源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第二十章 血战第二十二章 警殇第十四章 陆家村第十三章 比枪第九章 谎言第十八章 逼供第十章 佛与地狱第十四章 陆家村第二十三章 真相第二十四章 设局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第十二章 百鑫浴宫第八章 重逢第五章 再见,警察第二章 抢劫者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第一章 绑架第七章 局外人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第十三章 比枪第十一章 录像带第八章 重逢第二十二章 警殇第十章 佛与地狱第十八章 逼供第二章 抢劫者第八章 重逢第二十四章 设局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第二十一章 沉默的证人第十三章 比枪第二十三章 真相第十九章 暗河第八章 重逢第二十四章 设局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第三章 夜行第二章 抢劫者第七章 局外人第二十二章 警殇第四章 本源第十八章 逼供第三章 夜行第二十章 血战第六章 动机第二十二章 警殇第十三章 比枪第二十二章 警殇第三章 夜行第十五章 盲鱼第七章 局外人第四章 本源第三章 夜行第一章 绑架第三章 夜行第二十三章 真相第十四章 陆家村第七章 局外人第六章 动机第一章 绑架第五章 再见,警察第七章 局外人第四章 本源第二章 抢劫者第二章 抢劫者第六章 动机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第二章 抢劫者第十章 佛与地狱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第十章 佛与地狱第十八章 逼供第一章 绑架第二十章 血战第十五章 盲鱼第八章 重逢第四章 本源第五章 再见,警察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第十九章 暗河第十八章 逼供第三章 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