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云心从本以为会持续一会儿、但实际上却很短暂的无意识状态当中醒来之后,瞧见的正是万年老祖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击倒零号的这一幕。这老魔将零号贯倒在地,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声来:“老夫杀魔物如屠鸡宰狗,未料杀你们也用不了什么力气,嘿嘿……这样的本事,也配同我作对的么?!”
他一边放声狂笑,一边转了身用黑雾般的触手再捉住三号,暴喝道:“你的死期也到了!”
而后,李云心才听到耳边的另一个声音:“……晦气晦气!你这人和我那个师傅一样晦气!俺老孙来这儿几十天,已见你被人捉了又捉!呸!晦气透顶!”
是大圣在他耳中吵嚷个不休,似乎极不耐烦。可没李云心的允许,又没法儿自己跳出来。一时间焦躁得团团转,嘴里叫骂不停。
主动阻塞雪山气海、经络关窍导致的昏迷对李云心的身体造成些损害。他又花了一息的功夫才回过神儿来——大圣的声音本像是在天边、云端。到如今才终于真切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浮在一片狂啸的怒涛之上。似是万年老祖在扑向那三人的时候,对他使了一点神通。一层极淡的黑雾将他裹住,悬在洋面。他没有动。因为晓得这种法术一般与施术者心意相通。他如果碰了那层薄雾,万年老祖该会立即知晓这边的情况。
那老魔刚才号称自己“全知全能”。可从他这手段来看,那些妄言也并非实情。
到这时,只剩三号一人与万年老祖苦斗。她虽然实力不及那二号,但斗志与反应速度却远超于他。二号败于老魔的束缚与光锥,这三号却在被抓住的第一时间便以某种秘法自毁了体外的铠甲,赤裸着四肢脱身,正避过老魔的连击。
她装甲之下的肉身倒是出乎李云心的意料——并不是肌肉虬结的模样。正相反,是淡黑色,极柔顺光滑。这反抗倒激起了老魔的兴趣,便又狂笑起来,声音几乎盖过震耳欲聋的浪涛与风声。
李云心忍不住皱眉:“大圣,你先静一静。我还有急事要办。”
猴王忿忿地大叫:“静一静!?什么急事!?呔!你这晦气鬼把俺老孙招来,又说俺老孙与你性命相连。可刚才瞧见这魔王却吓得昏了——啊呀!俺老孙怎么会和你这孬种性命相连!?要不是我喊你醒来,过一会儿就被妖魔蒸来吃了!!”
“我不是你师傅。”李云心叹了口气,“也不是吓昏。只是脱身之计。而且正因为你我性命相连,我才知道你一定会叫醒我。不然哪儿敢这么干。好大圣,你稍安勿躁。给我一刻钟做成了这事,我就放你出来和这妖魔痛痛快快斗一斗——你从前嫌那些小妖没趣,这个该合心意了吧?”
猴王似是在抓耳挠腮:“当真?当真?”
“当真。”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大圣先不要做声。我行功要紧。”
猴王果真没有再说话。李云心又深深地呼吸几次,将意识沉浸下去。
——试着,沉浸到潜意识之海当中。
通常提起表层意识与潜意识的时候,常用“之下”、“之中”这样的词语修饰。譬如“潜意识之中”、“潜意识层面”。这会令人产生一种形象的错觉,觉得潜意识像是一片深沉广阔、沉寂无声的海洋。而能被我们认知的表层意识,则像是这片潜意识之海上面飘荡的空气。
但这样的说法同“气沉雪山气海”、或者“意守丹田”之类的说法一样,都只是为了能叫人有一个直观的印象,便于理解。实际上,即便在这个世界,将一个妖魔或者修士的身体剖开,也并不能见到切实的“雪山”或者“丹田”。
所谓“潜意识层面”,是同样的。
倘若叫李云心来形容一个人的表层意识与潜意识的总和的话,他会更觉得这些东西像是一个宇宙——有界无限的宇宙。
在这个宇宙当中,无数意识流明暗生灭,穿梭不息。它们交织一处,彼此之间互有联系却又相对各自独立。你很难明确地区分哪些意识属于潜意识、哪些属于表层意识。
这实际上与现实中的宇宙极像。能被我们所观测的宇宙物质,只占宇宙总量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则是在他的那个世界仍旧无法被人观察、认知的未知物质。实际上,就连它们大概是什么样子都难以确定。
构成潜意识的意识流,隐藏在意识宇宙的虚空当中。无数的表层意识流则自其中诞生,被一个人发觉、思考、忘记,而后再次回归虚空。
而这些“可以被随时抓住的意识”,一部分当真被抓住了,便成为一个人“现在的念头”。另一部分暂被忽视,还没有被抓住的,则构成记忆的一部分。
万年老祖以他的神通窥知李云心的想法,窥探到的便是正被他抓住的那些。现在李云心要做的事,便是在他的面前隐藏那些随时都可能被抓住的记忆。
最好的办法,就是只记住其中的一部分。
这点极难。换做从前的李云心,绝不会生出任何一点尝试的念头。因为他认为那是无法做到的。
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发现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在某些人的身上了。
譬如洞庭君、譬如那些龙子们。他们听不到“夺舍”这个词。
叫一个人完全无视某个词语,虽说也极难办,可李云心觉得总有可能。然而洞庭君与龙子们的状况又有不同。他们无视的并非单纯的“夺舍”这个词儿,而是具有特定意义的“夺舍”。
譬如洞庭君与修行人论道时,倘若那修行人谈起“门派之中某人正在尝试夺舍之法”,他听这个“夺舍”时便全不费力。因为此时这个“夺舍”的含义,并非指“夺舍龙族”,而是寻常意义上、在修行过程中较为常见的一件事。
可若是那修行人知道一些内幕,问洞庭君“夺舍龙族是否确却有其事”,鱼妖便会茫然无觉了。李云心起初发现这种状况时极好奇,不晓得如何才能做到。甚至在想是否有人以可怕的力量改变了某种规律、叫他们忘记了。
可到了这一刻,他想明白那是如何做到的了。并没有“改变规律”那样高端,只是在一个人的意识当中做文章罢了。
若有人提起“夺舍龙族”之事,洞庭君的确会听得到。他听到这事,在表层意识未作出反应之前,潜意识便有所觉察。而后,因着某种作用的效果,触发某种防御机制。潜意识自动断绝在此事上与表层意识的沟通,拒绝提供任何信息。表层意识做出反应——听到了却同没听到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定要举一个相似的例子,倒也常见。譬如一个人正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旁边又有一人对他说了一句话。环境并不嘈杂,声音激荡空气、震动耳膜,那人也未聋,就该是的的确确地听到了。可那时他的表层意识忘我地投入一件事,便将这声音忽略。
于是,他“没有听到”。
说到底,身躯仅是空壳而已。即便是“我是有意识的”这种念头,同样是由意识本身来控制的。倘若大脑拒绝承认自己的存在,那么一个人就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脑子了。
李云心现在要试图叫自己像洞庭君与龙子们一样,有意识地忘记一些事。
这是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倘若他到底落入那老魔的掌控。
他知道太多绝不能让万年老祖知道的消息了。这些存于表层意识当中的意识流,不是他能够隐藏的。将他“正在思考”这个过程看做一个拍摄镜头、将正在被他思考的意识看做镜头中的主角的话,余下那些暂不愿想起的,则像是来来去去的路人。他很难控制它们——而万年老祖就可以从镜头中窥探到它们。
他必须真正地忘记。像洞庭君与龙子们一样,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建立一道防御机制——一旦老魔的问题涉及到他不愿被人知晓的方面,潜意识就将在表层意识做出反应之前,将信息牢牢锁住。
但他同样清楚,“真正忘记那些记忆”这种事,就意味自己成了“别人”。他没法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一点,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
——阻断一些意识。
譬如那万年老祖在窥探他的思维、试图找到可以控制他的弱点时,会意识到这世上有几个人是他真正在乎的。这种感情无法隐藏。
那么……就叫自己暂时的、真的不去在乎。
譬如那万年老祖又窥探他的思维,想知道他臣服自己是不是出于真心,或者只是暂时地虚与委蛇,等一有机会,便反戈一击。倘若李云心真藏了如此念头,只消那老魔问一句“你是否真心臣服于我”,他便无法隐藏了。
那么……也叫自己暂时的、真的去臣服他。
他如今要做到这一点,倒是有两点便利。
他修了道。修行人打坐入定,是很容易的事。入定时头脑无知无觉,“思维的镜头”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在如此状态下,他可以去拣选哪些要,哪些藏。
另一点便利……则是他本身。
初来这世界时的李云心,其实比现在这个李云心能更容易地应付万年老祖。那时的他,没有在乎的人。这世间任何一个存在,在他眼中都是陌生而可以随时被牺牲的。那时的他是真正的冷酷无情,不会因为任何人损害自己的半根毫毛。
他只要……做回从前的自己。
再为自己设置一个“锚点”,保证他不至于永远沉沦迷失。
李云心做了三次深沉的呼吸,叫自己进入冥思的状态。
约四十息之数后,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本是平躺在海面上、万年老祖留下的禁制中。但这一次醒来,他立即坐起了身。禁制被触发,竟很快散去,倒没有如原先预料的那般对他造成什么不利。
此时万年老祖与三号正斗得兴起。似是觉得胜券在握,因而不像此前那样一击必杀。倒仿佛成了个登徒子,要先将这三号躯干上的装甲一一击碎。三号自知不敌,便往群怪当中退去。那些怪物对这两个存在倒都没什么兴趣,攻势便来得懒洋洋。可即便如此,也给了三号些喘息的机会。
那万年老祖如猛虎入羊群,先将魔物杀了个七零八落,又放声狂笑:“不顶用!不顶用!你身上这东西可不顶用!叫老夫瞧瞧下面是个什么面目!!”
这一声狂呼之后,终于抓住三号的左臂。似是已知道这一位极灵活,因而一捉住便猛地发力——生生将她的左臂扯了下来!
三号遭受重创,发出凄厉的痛呼。又险险地避开老魔第二击,才大叫:“废物!!你还在等什么!?”
老魔以为她这话是对李云心说的。身上那触须当即便有一半猛地转回,朝向李云心:“你可想好了?要向老夫出手么!?”
然而李云心……凌空立在乌黑一片的海上,一动也不动。
“老祖神勇无双啊。既然这三个废物拼不过你,我怎么会自寻死路。倒是老祖要不要我出手,帮你个忙?”他自唇边露出冷笑来,“反正你们都是我的敌人。然而良禽择木而栖。”
老魔大笑:“算你识趣——那么女娃娃,你又是在叫谁!?”
他边说边再催出一掌,正中三号胸口。那些本就密布蛛网般裂痕的装甲,终于完全脱落,露出其下的淡黑色躯体来。
三号被他这一掌轰得倒飞出两三里,砸倒了一大片怪物,才勉强起身。
但这一次,却未再急着闪躲。
她猛地仰天长啸!
她说话时,是个女声。甚至在寻常人当中来讲,还算是较为动听的。即便身形暴涨,比那些魔物还要高、模样也狰狞,却仍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可这一声长啸之中,却出现了别的声音!
仿佛是,体内另藏有一头猛兽,如今……自沉眠中醒来了!
这长啸激荡起可怕的烈风,叫她身旁的浪涛一波接一波地向四周狂涌!而那些魔物们……在这狂啸声、浪涛声之中,竟如同是用面粉、灰烬捏成的——顷刻之间便化为了烟尘。它们身死,体内幽冥之力滚滚涌出。然而叫人诧异的是,那些黑雾非但没有被吹散,反而逆着风势向三号的体内聚集而去!
她头颅之上的十三对眼睛,齐齐迸射出血红的光芒,以那混杂了猛兽与女声的嗓音、咬牙切齿地喝道:“老东西,你以为那装甲是保护我的么?!那是——束缚我的!!”
这话音一落,原地爆起一片怒潮——三号的身躯竟已出现在老魔头上,猛扑下来!
李云心预料到这三位必有后着。可没料到竟如此刚猛。饶是以他的眼力,也没能看得清那三号运动的轨迹——快得难以想象!
老魔还没来得及再说出一个字儿来,三号双拳已轰到!
——海与天都猛地震荡了一下。大片大片七彩的光芒在两者之间迸发开来。那三号的背后竟像是生出了数对羽翼一般,朝着天空刺出夺目玄光,甚至驱散了浓重黑雾,重现了一方蓝天出来!
老魔先前击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可到如今竟也出了全力——身躯之上的黝黑触手密密麻麻地结成一张大网抵住三号的双拳。又催出一波接一波的玄光聚成几乎无边无际的光盾。两者相交处,空气都爆燃起来,烧成滚滚的火云。气浪向周遭狂涌,在须臾之间便叫这片大洋见了底!
相持了两息的功夫,异变再生。
又是两声惊天狂啸,此前被老魔轰倒在海面以下的零号与二号……重新站起来!
它们头颅上的十三对眼眸同样红亮得瘆人。声音里早已不见了为人的理智,只余赤裸裸的兽性了。且它们“站立”的姿势……也并非如人一般直立。而是四肢着地,如同野兽一般!
它们一旦起身,空气中便立即响起两声爆鸣。老魔倾尽全力支持的光遁本用来对抗三号。可这两个却从海底攻上来——老魔只来得及再在身下聚起一团光芒……
便被这两人以雷霆万钧之势轻易击碎!
随后又是一声凄厉长啸——不是来自那三人的,而是来自万年老祖的。
零号与二号抓住老魔树根一般的下肢,猛地张开嘴。满口数人高的锋利獠牙,便像撕扯腐肉一般将老魔的下肢撕下。随后身躯耸动……生生吃了!
老魔吃痛。体内火焰般的经络瞬间变成暗红色。聚集在头顶的光盾也因此忽明忽灭,急速黯淡下来。此消彼长,三号再向下一压,双拳结结实实地轰到老魔头上!只这一击,便将他直轰到海底,逸散出无数黑光来!
此时再看万年老祖,树干一般的身躯竟瘪了。头顶那些果实一样的黯淡光球,也像风中烛火一般闪烁起来,仿佛马上就会熄灭。那三个怪物立即从深坑边缘攀爬而下、一跃而起,便再张开巨口要啃噬它。
但老魔还有余力,又祭出一片炫目的禁制光罩挡住这合击——然而身躯当中的火色也因此更加黯淡,仿佛余烬了。
零号与二号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唯有三号还有些本心。见三人合击却僵持起来,三号便以可怕的声音大叫:“李云心!帮忙来!”
李云心立在虚空中,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