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可怕的爆鸣只持续了一息的功夫。
金鹏与李淳风被击中处的那团炫目白光陡然收敛,变成一团翻滚的火云。高空中炸响一阵又一阵的雷声,可怕的冲击波将李云心的衣袍吹动得猎猎作响、又用四息的功夫冲到了地上。大地之上的火焰瞬间熄灭,一切凸起或凹陷的东西——烧焦的林木、丘陵、河流、峡谷、甚至包括那天煞崖,都被这力量在刹那之间抹平。
这冲击波所过之处,一切都成了飞灰。大地则变得极度光滑、平整,甚至能够映出天上的骄阳与火光。
在这五息的功夫里,可怕的高温与压力令刚刚还是一片火海的区域,变得玻璃化了。
而气浪又往四面八方滚滚推进,仿佛无数噬人的恶鬼一般,消灭一切生机,直至目力所不能及之处!
而这,仅是两位太上强者第一击的力量所产生的余波罢了。
随后便是更加可怕的烈风。大爆炸驱散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空气,更高处的便冲了下来。
那风如刀。即便是钢铁在这样的烈风之中都会被撕成粉末——它们沿着那冲击波刚刚散去的方向又呼啸直向远方、将整片大地重新打磨一遍。
到这时,大地已完全成了一面镜子了。
高空中浓重的火云也因此成了一阵火龙卷,将那竟在如此灾难中仍未被毁灭的梧桐巨木包裹其中。
随后一个身影如流星一般挟着滚滚浓烟冲了出来——不,该是被轰了出来。
周身金光缭绕、闪烁不定的太上鹏王随即赶上他,又在他身上重重轰上三掌、狂啸:“不知死活——就凭你们!!”
那李淳风便又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再倒飞出数十丈才能勉强吐气发声。但声音喑哑哽噎,仿佛喉咙已被击碎、只能用颈上的肌肉挤压气流说话:“……云心……动……手——”
但李云心立在高空之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待那金鹏又赶上他、再接连轰出两掌将李淳风的双臂折断,才说:“动手做什么?杀你,还是杀他?”
“你是太上。可现在表现得未免太脆弱了些。”他深吸一口气,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握了握、又松开,“我怕我真动了手,你就立即变得生龙活虎、给我一巴掌。”
金鹏立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个父慈子孝!!”
“你可知道你这好父亲方才灵气盛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本君禁锢在那儿?倒像是打开了自己的胸膛、将我笼在里面了!他要用如此取死的法子与我同归于尽……结果你们那云山竟不中用——这样的一击就想灭杀本君么!?”
“倒是叫自己枉送了性命!!”金鹏的身周忽现一阵夺目玄光,眨眼的功夫便现身在李淳风背后、一把捉住了他的脖子。
“李淳风。到如今你该晓得了,做人太聪明用计太甚,便是如此下场——你那儿子不信你,你便要死了!!痛快!!”
这场景极似两个寻常武者在争斗。一人力竭残废了,而另一人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但若再细看,会意识到两个人的身影都是很模糊的——实际上无论李淳风还是金鹏都仍处在极度激烈的搏杀之中。那李淳风在一息的功夫之内便变幻上千次的身影欲遁走,然而金鹏亦见招拆招,封住他的每一处去路。
因而两人身边的空气便鼓荡轰鸣起来,又过三息变得红热……再化作滚滚的火云!
到了这时候,什么画派、道统、剑宗的手段都已无用。道法修行殊途同归,终究只为了修至太上境界、强大肉身。至顶尖时,任凭什么术法都只遵循那一个或几个看似玄奇的规律罢了。而太上强者体察万物,将至简大道领悟于心。兼这金鹏从前更是由玄门法术一路修行而来,要论对道法的领悟亦不在李淳风之下。
他此前被金鹏占先手、受了重伤。到这时一步错步步错,已难有反击之力了。世俗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顶尖的修行人与妖魔,亦同此理。
两人相持了三息的功夫,却不知交了几千、几万次的手。
最终李淳风的身形陡然变得清晰起来,似是放弃了一切的努力。只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所在的方向,声嘶力竭地说:“罢了……云心……罢了……”
“你这样谨慎……我便是死……也放心。只是你该知道的……”他的脖颈被金鹏握在掌中,几乎捏成一片薄皮。如今这话,是强运神通说出来的了,“我知道你有……救我的法子……我又怎么会使……使这苦肉计……骗你此时来救我呢……”
金鹏似对如今的情形十分满意。他面目笼在金光中,却可以瞧得到略扬了头:“嘿嘿……李淳风。一对太上父子来暗算我,却被我破局至此,实在是万古未有的奇事。既是奇事……嘿嘿,本君便容你再多说几句——好瞧瞧你们这父子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
李云心在高空中略低了头,平静地看他们。
沉默一会儿,低叹口气:“是啊。我有法子救你的,李淳风。”
“所以你也该知道如果你真没有害我的心思,今天所做的一切也不算无用之功。你到底叫金鹏受伤了。”
“他现在捏着你的脖子叫你和我说话,不过是拖延时间,想要恢复伤势。”他说到这里抬了手,像是在感受身边的风。
但这风是烈风,立时将他的手掌冲得微微发亮。与这风同样猛烈的,还有天地之间的灵气。
灵气——这方圆数千里乃至数万里、数十万里的灵气,都在疯狂向金鹏的身躯当中汇聚。即便是李云心也瞧得出这位太上鹏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云山的一击的确对他造成巨大伤害。同李淳风激斗的不过十息功夫,也叫他使出了全力。
如今,他的伤势的确在缓慢复原。萦绕他周身的那片金光原已闪烁不定,可也慢慢地平稳下来,只是稍黯淡了一些。
“所以我觉得……如果你真为了我好,该马上去死。”李云心抬起手,慢慢抽下自己头上的那枚白色发簪。于是满头的乌发便披散下来,在风中激荡。
下一刻那发簪暴涨,现出它的原本模样。
那柄狼脊怒狮枪。
“——然后我才安心好动手杀了这金鹏,为你报仇。”
金鹏放声大笑:“妙!好一个铁石心肠!李淳风,你这儿子看得通透……你却在这里做小儿女态!到如今连本君都瞧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忽然一冷:“便送你个痛快吧!”
另一只手便猛地探入李淳风的后心。似是抓着了心脏——嘭的一声捏爆了。又血淋淋地抽出、轰上他的天灵穴。李淳风的残魂正要从天灵穴中遁出,便正捱了这一击。但并未立时化作蒙蒙的清光溃散,而是像一条泥鳅一般斜斜逸出。
太上修为纵死,残魂却不像寻常人那样有一瞬间的呆滞。可金鹏似是早料到这一点。另一只手猛地一探便将它捉住。
一言不发、没有半分犹豫——双掌一合金光盛放……
这残魂便被打了个魂飞魄散,化作纯净的灵气汇入天地之间,又被金鹏纳入了身体之中。
于是他身周金光一阵暴涨,竟是又成了未被云山轰击时的模样。
李淳风的尸身便直直往地上坠去。因是在极高空,所以看起来坠落得很慢。这没了神魂的太上身躯失掉神通,于是原本幻化其上的衣裳也都一并褪去了。
高天之上的烈风猛烈地冲刷着它,竟慢慢将血迹洗净、又它打磨得微微发亮,仿佛整具身子是以金石打造的。
李云心平静地看它坠落一会儿、轻出一口气,追了过去。
他飞遁至尸身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此时这尸身距金鹏也不过数十丈远罢了——对于太上强者而言,几乎已是贴在一处了。
那鹏王便立即运起妖力、周身金光大盛:“好!来战!!”
但李云心径自打他身旁掠过,将李淳风的尸身托住了——他甚至没祭起什么禁制、也没外放什么妖力。仿佛这金鹏只是人畜无害的雕塑,绝无可能伤他分毫,而他也全然用不着提防。
这做派叫鹏王一愣。蓄势待发的一击生生收住,声音里满是警觉:“你做什么?”
“鹏王用不着急。”李云心托着他的尸身下落,并未回头。而身旁那株巨大的梧桐木熊熊燃烧,仿佛一个顶天立地的火把,显得太阳都微微黯淡了。
“我想找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已经很久了。所以很不希望我的对手并非巅峰状态——这样我赢了也不觉得痛快。”
“李淳风死了,中陆的太上就只剩你一人。”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遁出十几公里,落到了地面上。可声音仍在金鹏的耳边,仿佛两人在面对面交谈,“所以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叫我心无挂碍、全力以赴的对手。和这样的对手争斗,就好比参悟世间难得的残谱。得沐浴更衣、焚香祝祷、养好了精气神,才能动手的。”
他落到地上,将李淳风的尸身放下。
这位曾经的太上死不瞑目,仍双眼圆睁。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叹口气,轻声道:“唉。说实话。你变成尸体的时候……比活着的时候叫我舒心多了。”
俄顷,太上的金鹏也终于落下来。
他没了刚才格杀一位太上之后的张狂模样,周身金光也收敛了、附在体表仿佛一层铠甲。
立身在李云心数十步之外,微微侧脸看他,似乎很疑惑。末了才道:“倒难怪我那女儿会爱慕你。你这人……的确有些意思。”
想了想又说:“倒是有些君子风范。”
李云心笑了笑:“请鹏王好好调息吧。我原本打算对付你们两个的。如今去了一个,我已经觉得轻松很多——就更不想趁人之危。”
他说了这话便侧脸将披散的发丝从眼前甩开,用手中那柄长枪在地上挖坑。
这枪可以轻易切开龙岛、蓬莱岛的地面,如今来切这里的地面,也很容易。他未用神通,只靠身体的力量。花了一小会儿便挖出一个六尺深的坑。
然后将李淳风的尸身一脚踢了进去,又沿着坑走,将挖出来的那些如金属一般明亮坚硬的土石填回去。
做这些事,约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金鹏盯着他,目光始终不曾移开。周身的气机侧如触手一般往四面八方探查,警惕他可能的任何异动或者暴起的发难。但等瞧见李云心站在这微微隆起的坟墓旁、双手合什拜了三拜时才忍不住沉声道:“你既然觉得他要害你,又何必葬他、拜他。”
李云心低叹口气:“毕竟从前十几年,他曾叫我觉得开心快活。”
“哼。人。”金鹏低哼一声。可虽说着话,却从未停止吸纳这天地之间的灵力。自高天而下的狂风已慢慢减弱了,但因着灵气疯狂汇聚,空气里仍有隐约可闻的嗡鸣声。
他想了想,又道:“李淳风重伤我,又的确身死。你因何还认定他原本是要害你的?”
李云心没立即答他。而是低声说了句话什么,然后微微笑笑。
金鹏立时警醒:“你在同何人交谈。”
“刘公赞。你知道的。”李云心往自己的袖中指了指,“他刚才对我说你又在问我问题,是在拖延时间。叫我快些动手以免生变。”
“但我对他说太上鹏王总是中陆雄主。我说要一场公平的争斗给他时间调养伤势,他自不会拒绝。但如果我非要发难,以鹏王的尊荣与骄傲也必不会赖着我、故意拖延时间。”
“问我些事情也仅是因为两个人如果不说话,面对面地站着、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实在很尴尬。所以大家就闲谈一会儿,打发时间罢了。”
金鹏似是冷冷一笑:“你那刘公赞说得对。拖得越久,对你越不利。我知道你这太上是以幽冥之气塑成的。在中陆同我斗,你本就没什么便宜可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