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吕惠卿说出他的人选。到熙宁十三年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段。仁宗朝那个黄金时代所诞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个一个走向他们生命的终点。韩琦、曾公亮、蔡挺、陈升之这些名臣名相,相继去逝;老迈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在军中素有威信、智勇双全的王韶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连兵部尚书吴充,也因为兵部事务的烦琐劳累、朝廷中的勾心斗角,而显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经数上辞章,虽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务,大多却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着。如今硕果仅存的,其实也只有文彦博、司马光寥寥数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耶元十一世纪,可以说是属于这些所谓的“庆历名臣”的;北宋一代几乎全部的辉煌、荣耀、遗憾、叹息,亦可以说是属于这些“庆历名臣”的!这些人创造了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也创造了历史上最坏的时代。他们留给后人想念不尽的繁华与光彩,亦留给后代扼腕叹息的遗憾。待到他们的生命之花凋谢,北宋以及整个华夏文明都开始走向最繁华时代的覆灭。而在这个时空,也许“熙宁”会比“庆历”更加耀眼夺目,但毫无疑问,每一个庆历老臣的离去,都是大宋朝无法挽回的损失。虽然他们或者可以不用再带着遗憾离去,因为后继者有着不逊于他们的风采。

崇政殿内的大臣们,并不会有这种历史的感叹。但是,他们却同样清醒的知道一个事实:当时间跨入熙宁十三年之时,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资历高、威信重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

他们并不会也不可能去无礼地注目吕惠卿,但每个人却都在暗暗地想象着吕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着他的人选。

甚至连皇帝赵顼,都将带着几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赵顼召见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之时,吕公著对他说过一句话:“苟非得人,毋生边衅。”赵顼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若是没有合适的统帅,就不要轻易打仗。想到此处,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吕公著的脸庞。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时一脸庄重,便他目光的神态,却明白告诉着人们,对于任何他认为不恰当的意见,他都随时准备当廷争辩。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介意这一切,他略显谦卑却又维护着自己的骄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枢密使文彦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朗声说道:“臣不敢不以实言,微臣亦曾仔细思虑,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赵顼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些惊诧、不解与怀疑的目光,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郑重地说道:“然而臣却坚信,石越并非最合适的人选!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三思,另选帅臣,用石越之长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文彦博与司马光都严肃起来,二人虽然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亦不曾有过任何暗示,但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的骂了一声:“福建子!”

辽国。

大同城,朝阳门外。

一身戎装的耶律浚手执金鞭,骑在马上,与他的臣子们向大同城指指点点。

“陛下!”如洪钟一般响声的声音,来自于耶律浚的爱将韩宝,这是一员勇猛不逊于阿斯怜的猛将,“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为何竟围了这么久?”

“果真易如反掌么?”沉稳得有些阴郁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大辽军中第一名将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为将,担保三天之内,必克西京!”韩宝的嗓门更加响亮起来。他是辽国土生土长的汉人,而耶律信却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争强好胜之心。

“可笑。”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韩宝猛地吼了一声,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放肆!”萧佑丹厉声喝道,严厉的瞪了韩宝一眼,韩宝悻悻扭过头去。

耶律浚都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韩宝,你知道朕为何不肯猛攻西京么?”他顿了一下,又道:“西京是大辽要害之地,乃赵国七雄之资,拓跋氏霸业之本,真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中国自得此幽燕之地,遂占形胜,扼南朝之命脉百余年。此实是祖宗隆德所致。以西京之重,自立国以来,本是非亲王不能主之。杨逆侥幸窃居此郡,竟成大患。”

耶律浚眺望着大同城上的敌楼、棚橹,继续慨然说道:“历代列祖列宗,都知道西京之重要。当年南朝北侵,西京几不能守。而一旦西京有失,南京亦不能复固!若杨遵勖能遣数千精兵,东出金坡关,联络南朝,夹击南京,朕几有亡国之忧。所幸杨遵勖无能,南朝用事之人,纵如石越辈,亦终不过一文士,见不及此。朕方能从容鼎定耶律伊逊之乱,再回头收拾西京之局面。”

耶律浚说出这番话来,身边向个重臣与心腹谋士,都不禁唏嘘不已。这实是他们一直提心掉胆的事情。西京大同失守,南京析津府便绝不可能固守,这一代的辽国君臣,是有这番见识的。但是在宋朝,有这种见识的人却并不多。

“祖宗本自忧心于此,遂置于平城故址建此近二十里的大城,精修守备之具,又将戍守西京道的将校家属全部置于城中。是防着一旦南朝大举用兵,前方不利,则大同即可为最后之坚城,耗敌于坚城之下,以待援军决胜。”耶律浚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了。

纵是韩宝这样大脑相对简单的人,也已经明白耶律浚的顾忌了。

虽然自讨伐杨遵勖以来,辽师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但是真到了大同城下,就这么一座孤城,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却突然变了个样,成为凶猛无比的野兽。辽军每次强攻,都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只要他们不攻击,城中的叛军却又似乎连突围的兴趣都没有。仿佛他们呆在大同城中,是在等待着什么,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在耶律浚说明后,这一切便都明白了。

“无论是西京城内还是西京城外,朕都不希望大辽的精锐,在这里被消耗掉。”耶律浚无奈地说道,他也在与他的帝国一起成长,身为大辽的皇帝,他要考虑整个国家的元气,一昧强攻大同,被杨遵勖胁迫的将士,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会是一群可怕的野兽。“杨遵勖是困兽之斗,时间一长,他定会绝望,这不过是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陛下为何不招降杨遵勖?”

“他肯信么?而且,他定是还心存侥幸吧。”

“侥幸?”韩宝糊涂了。

耶律浚的目光投向西方,他在心里讥讽地笑了笑,暗中握紧了刀柄。

不会有任何侥幸!

“佑丹,南朝的使者还没来么?”

“陛下,南朝要做一个决断,总是极慢的。”萧佑丹的话中有几分嘲讽。

“朕有耐心等。”耶律浚淡淡地说道,他掉转马头,忽地勒住,回首问道:“听说你在编一部书?”

“是。”

“是什么书?”耶律浚笑问道。

“《汉契一体论》。”萧佑丹从容回道。

“《汉契一体论》?”耶律浚哈哈大笑,道:“有意思,写了多少,送来给朕看看。”

“遵旨。”萧佑丹显得宠辱不惊。

“林谦!”

“臣在。”另一个担任林牙一职的汉臣林谦连忙应道,他也是新贵之一。

“朕让你也去写一部书!”

林谦愕然望着这个英俊得有点过份的皇帝,几乎有点不知所措。

耶律浚执鞭指着林谦,傲然道:“朕叫你去写一部《十七史用兵事略》!”

“臣遵旨!”

“听说南朝的司马光在写一部《资治通鉴》,朕不用这么麻烦,朕只要知道历朝历代,名将是如何打胜仗,庸才是为何打败仗的便够了!”

“臣遵旨!”

“官家,你看这段……”群玉殿内,王贤妃替赵顼轻轻翻着书页,软语着。宫女们看着室中的蜡烛只余了四分之一了,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想要更换新烛。赵顼皱了皱眉,喝道:“待点完了再换不迟。”

王贤妃知道赵顼的心思,向不知所措的宫女挥了挥手,宫女们连忙退了出去。

赵顼拉了拉披风,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叹道:“国家用度只嫌不足,没得只有委屈一点了。”

“这是官家的贤德……”

“什么贤德,冷暖自知罢了。”赵顼苦笑道,“谏官们骂朕的可不少。宫里哪一项用度稍多了,只须被他们知道,总免不了有几份折子递进来。无须是讲一番大道理,劝朕要俭朴,要为天下之表率。在他们看来,似乎那所谓的‘明君’,不过便是会省着过日子罢了。”

“以臣妾之见,其实明君,还真不过就是会省着过日子。”王贤妃笑道,“但凡不肯乱花钱的皇帝,还真有没有几个是昏君的。臣妾前一段见《汴京新闻》说到《大宝箴》,里面有一句话,真是至理明言哩。”

“《大宝箴》?‘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赵顼笑道,唐代的这些名臣奏章,他自然都是读过的。

“正是这句话。”王贤妃轻声念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官家之所以是‘官家’,不正是不能放纵私欲么?便以这群玉殿的蜡烛而言,于皇帝家,一晚燃掉几十枝蜡烛,亦不过是平常事,稍有节约,便已是贤圣。但臣妾亦看过报纸上说的物价,这群玉殿一晚上所燃之烛,却已是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十日之费了。”

赵顼笑着摇了摇头,道理虽然是如此讲,但是果真要做到汉文帝那样,他却自忖没有这份本事。他的确心疼国帑,但是他愿意节省的原因,是他希望能有一场梦寐以求的大胜。

“爱妃,你在高丽之时,有没有听说过辽主耶律浚?”赵顼忽然问道。

王贤妃怔了一下,旋即笑道:“臣妾在高丽时,他尚是太子,是故未曾听过,但却见过一副画像,看起来倒甚是英武。”

“画像?”赵顼顿时来了兴趣,他从袖中掏出一副画卷来,王贤妃忙帮着展开铺在桌案上,却见上面画了十余个人,个个皆是契丹装束,也有少数身着汉装的,其中大半以上,或别腰刀,或挎弓箭。赵顼指着画卷笑道:“爱妃可瞧仔细喽,看看哪个是耶律浚?”

王贤妃嫣然一笑,自去取了一盏蜡烛来,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她昔日不过隐约见过一眼耶律浚的画像,如今相隔日久,记忆早已模糊,这图上的年青英俊之人又不止一个,要分辨起来却也并不容易。费了好一阵功夫,王贤妃才指着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人说道:“臣妾若没记错的话,当是此君。”

赵顼含笑颔首,用嫉妒的眼光看了耶律浚的画像一眼,叹道:“他此刻正带兵亲征平叛,而朕,数十年间,竟难得穿几次戎服。”他显然是想起了即位后不久穿着戎服去见两宫太后的往事。

“郁郁乎文哉,吾从宋。”王贤妃掩嘴笑道,半是宽慰地说道:“做皇帝做到要亲征的份上,对国家朝廷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官家只需知人善用便够了。”

“知人善用?谈何容易!”赵顼若有所感,站起身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晚静悄悄地过去。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保慈宫的桌几上,也洒落在保慈宫的主人高太后与大宋的皇帝陛下赵顼以及向皇后身上,闪耀着金黄的光芒。

“母后今日的气色好多了。”赵顼微笑着向母亲请着安,比起已故的太皇太后来,与自己的母亲,赵顼要略显得疏远,而且他也不能似相信曹太后一般,在政治上信任高太后的判断——这不仅仅是即位日久的原因。但是伐夏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都是应当要向太后禀报的。

高太后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对于自己儿子的用人、治国,她都是有看法的。而且或者因为是骨肉相连的母子,她并不似曹太后那样委婉,很多时候,她会更直接的表达出来,而不那么顾忌赵顼的感觉。扪心自问,她高滔滔并没有一点私心,做一个贤德的妻子、母亲或者说皇后、太后,一直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这几日有十一娘陪着聊天解闷,哀家也宽心许多。”高太后慈祥地笑道,“倒是官家要注意龙体,莫被国事累坏了,这才是社稷之福。圣人说官家这几日都不怎么进膳,这可不是养生之道。”

赵顼笑道:“朝廷正议着伐夏之事,兵者国之大事,朕总得操点心。若能克复灵武,全祖宗之志,列祖列宗知后代有人,亦可欣慰。”

“官家决意用兵了么?”高太后敛容问道。这件事,她早已知道详细,但是皇帝既然是第一次说,却总得装成不太清楚的样子。

“伐夏之议,并非起自今日。”赵顼略带得意地说道,“朕与石越等一干大臣,实是筹划已久。数年之前,石越自杭州返京,便向朕密进伐夏方略,预言西夏臣强主弱,秉常不甘受制,久必生乱。朝廷一直便在暗中筹划布局,等待此事发生。如今果然被料中。大宋兵甲已精,士卒已练,惟一稍嫌不足者,是己丑政变比石越预料的早发生了一两年,粮草与兵饷,尚不能称全备。”

“然哀家亦听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饷乃用兵最要之事,官家岂可轻视?”

“母后之教甚是,朝廷已有应付之方。况且,朕以为未必便不可因粮于敌,夏国累世经营,岂无粮储?果能攻城略地,岂能没有一二仓储落入我军之手?”赵顼自信的说道。对于在西夏“因粮于敌”这种设想,在陕西的石越、在枢密院的文彦博,都是极力批评的。石越甚至在奏折中激动的指斥这种想法,是“自取败亡”之道,并激烈地请赵顼“立斩”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因为提出这种建议,是“欺君误国”。文彦博的态度要平和一些,但却也同样的坚决,认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赵顼也秘密地询问过李宪等一些带过兵的宦官与种谔这些长年在西线统兵作战的将领,甚至派遣使者询问过待罪受处罚的高遵裕,这些赵顼眼中身处前线、“深明西事”的将领,他们的回答却与石越、文彦博这两个文臣颇有不同。种谔为首的一部分边将认为这是完全可行的;而李宪与高遵裕等人的回答虽然保守一点,但也认为“未必不可行”。因此,在这方面,赵顼心里是有自己的算盘的——石越与文彦博是文臣,保守一点,从最困难的情况来庙算战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赵顼却相信,情况必不至于如他们说的那么糟。

“凡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官家事事多询问大臣之意见,便不会犯错。”高太后虽然也是将门之后,但是她在军事方面,懂得却相当有限,只能说一些泛泛的提醒。

“朕理会得。”赵顼有点敷衍地说道。他的确是“兼听”了的。

高太后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但表面上却点了点头,笑道:“官家能如此,是社稷之福。陕西能有石越坐镇,委之以国事,倒也是放得下心的。”

赵顼踌躇了一会,吱唔道:“朝廷尚未议定主帅之选。”

高太后与向皇后都吃了一惊,只不过二人的惊讶,一人是真,一人是假。高太后自然是听过这些传闻的,向皇后却向来恪守妇训,对国事既便说不是漠不关心,亦可以说极不热衷,因此朝中这么大的事情,她竟全不知闻。高太后问道:“这却是为何?”

赵顼眼见保慈宫中人多嘴杂,有些话却不便直言,只是回道:“因有大臣有异议,争执不下,未可遂定。”

高太后摇头道:“这等事情,拖延无益。无论用与不用,宸断须及早。”

“母后说的极是。”赵顼并没有与高太后深谈的打算,语气虽然恭恭敬敬,但内心里却是打着敷衍的主意。

高太后斜着眼睛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忽然笑道:“官家的那点心思,哀家虽是老太婆,却也是明白的。外头有人能在这事上进言,归根到底,还是揣摸圣意,所以才敢在此事上做文章。”

高太后的这话说得虽然是笑语吟吟,但赵顼听到这话,却仿佛是在向曹太后请教一般,只觉高太后的语气神态,在这一瞬间,都象极了曹太后。他心神一凛,忙收敛起那种敷衍了事的心思,认真回道:“虽说如此,然亦不可不防。”

“是么?”高太后反问了一句,忽然问道:“若是真宗皇帝在澶渊之盟前便不肯用寇准,官家以为如今大宋是何等模样?”

赵顼听到这话,顿时怔住,若有所思的望了自己母亲一眼。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这位从小在宫中长大的母亲,在政治观点上也许与自己不同,但在政治智慧上,却未必逊色于自己。

“诸事终须以社稷为重。”高太后注视着她的儿子,缓缓说道。

“一石越何能为?祖宗苦心诣意立法以垂后世,养士百年,砥砺名节,纵是周公再世,亦未必动摇得了,何况区区一石越?收复河套,不过开拓之劳;澶渊之盟,却是救亡之功。论功劳之高下,石越亦未必胜得过寇准。景德元年,寇准已是宰相,今日石越不过一安抚使。宰相尚不忧功高不赏,何况一安抚使?”高太后不如曹太后的委婉含蓄,却一样可以直刺问题的本质。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数十万甲士,亿万钱粮,委之一人,固不可不重。”赵顼细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若抛开其余,仅以西事成败而论,官家可有胜过石越之选?”

“朝中似无此人。”

“如此则非难事。”高太后悠悠说道,“官家可以范纯仁、陈元凤督粮草;向传范、高遵惠督军器;另遣亲信者为石越之副以监军事。各行营主帅,本是朝廷委任;地方州府,亦是朝廷之官。如此,石越可立功而不能结党,可树威信却不能具羽翼……”

赵顼无比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母后,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叹服之情。高太后的处分,特别是最后两句话,实是触及了问题的关键——赵顼并不担心石越会拥兵割据,虽然为了谨慎,需要有适度的因应,但其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几乎都是不可能的。赵顼真正担心的是,石越在伐夏的过程中,不仅仅立下巨大的功勋,而且还聚集起一群忠心的臣僚。若是这样的一帮人,在立下大功后,遍布朝堂与军队,再加上石越届时的威望,那是能让任何一个皇帝都要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

功劳太大,会打破政局的平衡,固然让人伤脑筋,但这并不是最可惧的。可惧的是,有功劳的人同时还有实力!

仅仅只有功勋,别说是寇准,即便是韩信,又能如何?

将这些人往各个要职上一派,不仅仅使原本可能性就极低的割据之患降到了完全不可能,而且还最大可能的分散了石越的人事权与功勋。此外,如范纯仁这样忠直的大臣,放到陕西去积累军功,将来回到朝中,必会成为他赵顼手中更有份量的棋子。

范纯仁忠直可靠,无偏无党;陈元凤聪明能干,与石越不契;向传范、高遵惠是值得信任的外戚……还可以再挑选一些人,派到陕西去。赵顼在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并没有意识到,除了这种种原因外,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并不愿意调换石越的。

这一番交谈,似乎极快地拉近了母子之间的距离。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谈到下去,因为这件事已经说得够直露了,直露得简直不象是宫廷内的对话。二人巧妙的转移开了话题,由军粮的话题开始,赵顼向高太后详细地介绍着司农寺下属的研究人员们在两浙路做的各种试验:有时候他们种植了两块水稻,其中一块田中不施任何肥料,另一块田中施放猪粪,待收获之后,研究人员便可以得到结论,每斤猪粪,究竟能换来多少斤稻子……又说到契丹士兵常带的军粮“炒袋”,辽主祝贺赵顼生日的礼物中,便有这种炒米,味道并不敢恭维;从味道又聊到契丹破回纥时引进辽国的特产西瓜,司农寺已经设法从辽国引进了西瓜的种子,也许明年,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到处都会有甘甜的西瓜出售……

母子二人随意地聊着这些轻松有趣的话题,保慈宫中,不时传出畅快的欢声笑语。

如此,一直待到在保慈宫用过午膳,赵顼才告辞离开保慈宫。他下午要在崇政殿单独召见文彦博,询问派往辽国使节的人选。离开保慈宫的那一刹那,忽然间,沉静下来的赵顼隐隐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他不觉回头望了保慈宫一眼,一只凤凰雕刻耀入眼帘。

“凤?陈元凤?!”赵顼愣住了,“母后如何知道陈元凤的?”他不觉喃喃自语出来。

赵顼身旁一个内侍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话,但又似是顾忌到什么,又收了回去。但他的表情却全部收入了赵顼眼中。赵顼心中动了一下,不动声色的踏上舆驾,离开了保慈宫。

“道长,这一局棋,却是小王侥幸!”距玉津园不远的一座道观内,赵颢笑吟吟地向李昌济说道。二人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相错的棋局。

李昌济将手中的黑子丢进小棋篓中,笑道:“是贫道输了。”

“听说石越的夫人已经启程进京了。”赵颢似不经意地说道。

“哦?朝中争议未定,倒先将他家眷召入京师。今上毕竟是舍不得不用石越的。”李昌济一粒一粒的捡着棋子,一面笑道。

赵颢笑了笑,道:“道长的主意,孤已依言向太后进言。且已向太后说了,孤不过是忧心国事,不欲因此博虚名而使兄弟生嫌,故要请太后辗转白于皇兄。”

“如此便是妥当。”李昌济淡淡地说道。

“道长说皇兄果然会知道是孤所言么?”赵颢虽然想掩饰着自己的关切,却显得有点欲盖弥彰。他对“虚名”,绝非是不在意的。

“自然会知道。”李昌济似笑非笑地望了赵颢一眼,缓缓说道:“陈元凤不过一大名府通判,九重之内,如何知道此人?又如何知道此人与吕惠卿交好,素与石越有心结?今上是极聪明颖悟的人,这一层如何能瞒得过他?”

他暗暗摇了摇头,赵官家三兄弟,赵颢毕竟不如乃兄。赵顼想到这一节后,必然会询问宫中的内侍,这一段时间太后召见过什么人,那是一问可知的事情。

“不仅皇上会知道,用不多久,事情便会传开来,汴京城是最爱传播这些流言的地方,几个月后,便是官民皆知昌王献策定计了。”

“哎!”赵颢不胜唏嘘地叹了口气,道:“兄弟相隔,竟至于此。”

“贫然依然是那个主意。”李昌济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入篓中,道:“大王现在既要韬晦,亦要收名誉。求田问舍者,难济大事。大王只须事事秉着为国家社稷之心行事,凡有建明之处,皆尽量归功于人,远避浮名。只须如此这般,大王虽不欲求虚名,而盛名可致。皇上开始或有猜忌,久之,必不相疑。至于其余的事情,自有贫道替大王周全。”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凝望赵颢一眼,悠悠道:“若天命在大王,则如此经营,必见其效。若天命不在大王,亦可全身保家,留令名于史册。”

已近黄昏的崇政殿显得有几分阴郁。

此时殿中只有紧绷着脸的赵顼与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内侍,愈发的显得森然。

“昌王?!”赵顼的脸色如同千年寒冰。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内侍颤颤兢兢地说道:“奴才与保慈宫的宋来要好,他亲眼所见昨日太后召见昌王,还屏开内侍宫女们说了一阵话。后来陈衍又特意吩咐他不许乱传。”

陈衍是高太后的亲信宦官,赵顼是知道的。以面前这个内侍的身份地位,若没有证据,借给他一个胆子,也绝不敢胡乱攀诬陈衍这样的人物。因此,赵顼心里已信了八九分。“怪不得母后竟然知道一个区区大名府通判!陈元凤是吕惠卿举荐的人,母后一向看不惯吕惠卿,此番竟然举荐起陈元凤,且与范纯仁相提并论,若说没有昌王进言,绝不可能……”赵顼在心里计议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这个弟弟,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谋略了?

赵颢是他所深知的,说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恪守祖宗的法度,颂扬道德之士,这些方面的确可以称为“贤王”,但是一旦涉及到具体事务,无论是人事还是政务,又有哪一样是这个昌王能理得清的?

他什么时候竟然便长进了?!

这个建议若是太后所倡,还见不到它的妙处。若是赵颢所建明,则其中的妙处又岂止于此?他推荐的几个人选,竟然是照顾到了几乎朝中所有势力的利益!甚至连向皇后一家都没有漏过!

幸好他还懂得不要来卖这个好!赵顼在心里冷冷地说道。

跪在皇帝脚下的小内侍,突然间打了个寒战。

***

文彦博自崇政殿出来后,眼见着天色已晚,便径直出了皇城,打马回自家府第。从崇政殿与皇帝对答的内容来看,文彦博猜测皇帝实际上对石越为帅之事已经基本上有了宸断。但是“将从中御”的传统在皇帝身上却始终根深蒂固的存在,虽然其表现有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由枢密会议推荐各路兵马的主帅,这倒是无可非议的。但文彦博却认为,在兵力配置、进兵路线、各路兵马的战略目标上,应当多听取陕西将帅的意见。朝廷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石越这个主帅要来何用?况且战局是变化莫测的,主帅若没有相当的决断之权,极容易殆误军机。但是当今这位皇帝,有时候却似乎是恨不得自己能率兵亲征才好。

但愿石越能有一点独断专行的魄力。文彦博几乎是有点矛盾的想着。身为大宋枢密使,全国军队的最高长官,文彦博认为自己有责任给予前方的主帅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但要说服皇帝克服他对战争指手划脚的习惯,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一段时间,皇帝也许突然觉悟了——但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病复发。有人认为“将从中御”是大宋的祖宗家法,但文彦博却认为这不过是皇帝的性格使然。太宗皇帝与当今的这位皇帝,大不敬的说,都不免有点志大才疏,便格外喜欢“将从中御”,但太祖皇帝与仁宗皇帝,甚至是真宗皇帝,都是没有这样的习惯的。在位时间不长的英宗皇帝,也看不出来有这样的倾向。

但即便如此,与皇帝的坏习惯做斗争,亦是一件相当让人困扰的事情。

“相公,兵部尚书吴大人求见。”文彦博刚刚下马,便有家人前来禀报。“吴大人在客厅已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知道了。”文彦博略有点奇怪,但却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快带路。告诉夫人一声,留吴大人在府上用晚饭。”

“是。”家人此着文彦博向客厅走去。未多时,便已到客厅,只见吴充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但双眉紧蹙,显得有点心不焉。连文彦博走近都没有发现。

“冲卿。久候了。”文彦博一面走进客厅,一面向吴充抱拳笑道。

吴充回过神来,忙站起来,回了一礼,如释重负地说道:“文公可回来了。”不待文彦博说话,吴充又说道:“下官亦不敢说那些虚文,实是有要事,要向文公讨教。”

“是何要事?”文彦博亦极少见到吴充如此着急的神态。“莫非哪里闹兵变了?”说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闹起兵变,吴充就会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听吴充叹了口气,苦笑道:“比些许小兵变还要严重几分。职方司加紧文书,长安府职方司有两个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杀仁多澣的使者。”

“这是何等大事?”文彦博不以为然地笑道,“石越这点事都处分不了?”

“这两个小武官,一个是种家的,一个是姚家的。被刺杀的使者,是文焕。”吴充只是不住地苦笑。

“文焕?”文彦博愕然。

“正是。文焕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吴充道,“兵部闹出这样的事来,下官亦无脸面继续做这个兵部尚书。职方司郎中至相关主官,没有一个脱得了干系。这都不用说了。只是如何处分两个犯官,却甚是棘手。在这节骨眼上,闹出这种事来!”

“大宋自有律令!冲卿你怎的闹起糊涂来了?”文彦博一掌击在桌子上,厉声喝道。

吴充怔了一下。

“种家、姚家又如何?他们敢造反不成?!”文彦博沉着脸说道,“此事不诛,国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祸乱更甚于藩镇。冲卿只管回府,等着诸种诸姚的谢罪表章,看看谁敢替自家子侄求情?!石越与卫尉寺亦自会有奏章递上。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为!”

“只是用兵在即,恐动摇军心。是否要压一下,打完仗再处分?”吴充试探着商量道。

文彦博望着吴充,叹道:“冲卿好糊涂!打完仗后,种姚岂有不立功之理?届时时过境迁,再诛这二人,便难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长安便先行军法斩了这二人!打完仗后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后有多少同党同谋!”

吴充不料文彦博态度如此坚决,倒有点始料不及。若换了一个人,吴充倒要怀疑他是针对自己来的了。毕竟身为兵部尚书,吴充亦是希望能为兵部稍存体面的。此外,他亦的确认为用人之际,对于种、姚这样的将门,应当多存恩抚之心。

但文彦博却是毫无顾忌,又道:“若非大战在即,理当穷治此案,整顿职方司。这等事情,一为之甚,绝不可再!然此时尚有用职方司之处,却是不便牵连太广。惟有先诛二犯,震慑后来,兼可安抚仁多。明日面圣,冲卿定要拿定主意!”

文彦博说话如此咄咄逼人,吴充心里亦不免稍觉不快。虽然文彦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枢密使,论资历地位,的确高于自己。但是吴充也是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同样也是历三朝的老臣,并非枢密院内文彦博的下属。吴充已无恋栈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点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内,能有一份完美的记录。所以从公的方面,他的确是担心这件事对伐夏会产生不利的影响;从私的方面,他却是希望可以体面的解决这件事情。所以才会急急忙忙来找文彦博商议——明日一早,这件事肯定要上报皇帝的,只有事先得到文彦博的谅解,体面的解决问题才会成为可能。

但文彦博的态度,让吴充非常失望。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会谨慎。公文上说折可适亲历此事,他这两日便会到京师,或许当向他询问清楚。总之须得毋纵毋枉。”

“折可适?”文彦博愕然道:“他去长安做甚?”

让文彦博与吴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适在次日便抵达了京师,几乎是同时,与他一起快马到达京师的,还有石越的奏章与种、姚二家诸将的请罪表章。在即将大举用兵之时,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赵顼感觉非常的恼怒。虽然这件事情因为涉及军机,只有极小范围内的几个人知情。但皇帝却不能不慎重处置。

然而,大宋朝廷仿佛天生就是异议者并存的地方。即便是只有枢府、兵部、卫尉寺少数机构的重要长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样会存在着意见的分歧:枢密使文彦博、同知枢密院事孙固坚持主张以军法诛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与兵部尚书吴充则认为应当先行押监,待伐夏事了,再行处置,以免动摇军心。此外,几位军队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长官,更是干脆认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张赦免二人,让二人戴罪立功。

赵顼心中更倾向于吕公著与吴充的意见。虽然他并不相信种、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与实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担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际,一般来说是应当加以恩宠的。此时诛杀其家人,是很可能会影响到臣子的士气,导致他们在战场上不能尽力竭力报答皇恩。无论是先行押监,待他们立下功劳后再以功抵罪加以释放;还是直接让他们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场,都是收拢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这种手腕,历代帝王将相,莫不常用。赵顼几乎能想象到恩赦二人后,种、姚二家诸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但是,文彦博与孙固的坚决,却让他相当为难。而且石越的奏折中对此也是态度鲜明。细读石越的奏折,根本是已经将那两个小武臣定罪,并且是罪在不赦。

他们的理由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讳的就是藩镇之祸。

所谓“藩镇之祸”,换句话说,便是武人之乱。

当年石越就曾经在赵顼面前一指见血的指出:军队最重要的便是纪律与忠诚。所以讲武学堂首先要教给学生的,便是纪律。而忠诚则来自于荣誉与晋升。

宋朝的军制改革,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宋太祖以来建军理念的一次深化与变革。宋太祖钦定的军法,是最重视纪律与服从的。而熙宁以来的军制改革,则更加深化了这一理念。

赵顼内心里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见:若能将纪律与忠诚,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则国家有能战之士而无武人之患。

因为帝王的权术,而牺牲掉军队纪律的权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与长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孙固对着皇帝说起话来,简直可以用“放肆”来形容,赵顼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几乎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一面听着孙固激烈的话语:“陛下,若为市恩于下,而败坏法纪,实是鼠目寸光!为人主者,只须赏罚严明,则臣下自然心服。当赏不赏,当罚不罚,皆肇祸之由……”

“不然!”吴充不待孙固说完,便插言反驳道:“凡事有经有权,国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岂是无因?曾无可悯处?且押后处置,亦非不罚,不过权宜之计,以免沮丧边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笔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变通?孙大人此言,实是法家之语。商申之术,乖离圣教,何足为恃?”

“陛下!”孙固正眼都不看吴充一眼,向赵顼拱手欠身,厉声道:“吴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语!微臣自束发受教,未敢有违圣人之训者。《论语》有云,‘政者,正也。’《贞观政要》有言,‘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又云,‘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以之信,厉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若‘罚不及于有罪’,‘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锡祚胤,将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权术驭下,而有贞观之治,为一代圣主。奈何为大臣,竟欲导陛下去诚信而用权术哉?况且唐之藩镇之祸,岂是一朝而成?盖亦是骄兵悍将,恃功卖宠,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渐,致使法度渐坏,终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渐之时!”

“吴充为大臣而不知大体,以邪术导人主,臣请陛下,速远此奸小!”文彦博对吴充也极为不满,竟丝毫不留情面。在他看来,当面不明确地拒绝自己,转过身来在皇帝面前却是另一番言辞,的确是小人的行径。

孙固与文彦博尖锐的言辞,说得吴充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雪白的胡须气得不停地抖动,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颤栗着说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余年,无功于社稷,无补于圣明,不见容于同侪,尸位素餐,愧对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迈,许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赵顼只觉得头“嗡”地一下响了起来。

由意见之分歧而导致互相攻击,自居为“君子”,而以对方为“小人”、“奸臣”,最后意气相争,干脆辞官去位——这样的故事,赵顼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有点恼怒地望着他的这些个心腹重臣们。平心而论,他亦分辨不出谁是谁非。吴充当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赵顼相信自己还有这点起码的判断力,纵使孙固、文彦博,内心里亦未必以为如此;但是孙固、文彦博错了么?那却也未必。

当然,谁是谁非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但是,大战之前诛杀重要将领的家属已经够让人放心不下,兵部尚书在此时撂挑子却更是雪上加霜。不仅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个能干且有威望的兵部尚书,而且这样的情况,极可能会加深臣下对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惧——皇帝不惜让一个兵部尚书致仕也要杀掉自己的家人,这会给种家、姚家什么样的心理暗示?!

难道要让这些统兵大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那样的话,只怕赵顼自己也不可能睡一个安稳觉。

但文彦博与孙固也不那么好打发的。

吴充不把兵部尚书放在心上,难道文彦博与孙固就会多在乎枢密使与同知枢密院事的差事?虽然这两个职位,是无数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目的,但对于了解文彦博与孙固的性情的赵顼来说,却是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官位,从来都不能够让他们委屈自己太多。

文彦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东西本就不多了;而孙固,却是个重视名望甚于官位的人。

无论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说。

赵顼无奈地想道。

折可适饶有兴趣的观察着御前侍卫班的日常训练。他对这些传说中武艺高强、勇猛善战的大内侍卫们充满了好奇。御前侍卫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个班是带甲骑士,三个班是不带甲骑士,是三十六班马军侍卫中第二大的一支军事力量,也是与其他所有大内侍卫们完全不同的一支军事力量。御前侍卫班的所有成员,都必须是烈士子弟!换句话说,这是由战争孤儿组成的军队。在诸班直中,御前侍卫班与最精锐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挥使班、由武臣子弟组成的内殿班一起,构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军事力量,堪称是大内侍卫中的大内侍卫!

御前侍卫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边服役约四五年后,大部分人便会进入讲武学堂培训,毕业后就会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队,担任指挥使、副指挥使一级的职务。或者进入卫尉寺系统,成为营一级的军法官主官,即所谓的“护营虞侯”。

这些人,从某个方面来说,不仅仅是保卫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装力量,亦是悍卫皇帝政权安全的武装力量。皇帝通过这样的人员流动,可以有效的在各支部队中,直接安插自己的亲信,从而加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权。

因此,折可适并不敢小觑这些大内侍卫们。但他同样避免不了以一个军人的眼光,来评价这些“羽林孤儿”。

他所看到的,是东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卫。一个班相当于禁军中的一个指挥,三百三十人,正是禁军一个马军指挥的基本编制。

校场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三百副木马。折可适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马的高度与大小,与普通的战马几乎完全相当。“羽林孤儿”以都为单位,分成三部分训练。训练由都兵使率领副都兵使、两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军法官将虞侯主持。什将以下的军官,都无例外的要参加操练——这一点,让折可适有点惊讶,因为在河东,在指挥一级的操练中,大什一级的武官,是协助主持操练的。

士兵们披挂齐整,身着铠甲,手里还拿着长枪,整齐地站在木马的左侧。

副都兵使大吼一声:“上马!”

士兵们整齐迅速地将枪挂在马侧,跃身上马。数百人一齐做出这个动作,更是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气势来。

“下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声。

取枪,换手,从右侧翻身下马,一气呵成!

几百甲士一齐下马踏在地上发出的轰响,让折可适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都有些颤动。

“上马!”

“下马!”

“上马!”

“下马!”

副都兵使不停的吼着,士兵们从左侧上马,右侧下马,又从右侧上马,左侧下马;还要从后面上下马,如此周而复始,不停地重复着这种看似简单的动作。

两个承构手执皮鞭,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校场。某一个士兵稍慢一点,便快步跑过去,对着头就是一皮鞭打去。被打的“羽林孤儿”也不敢叫唤,只是忍着疼痛,继续上马、下马!

折可适非常清楚这种简单训练的残酷性。

河东军从来没有过这种训练,能在河东军中当骑兵的,大多数是从小骑惯了马的,他们的骑军也并不披甲,因此平素训练,更注重射击的准确性与对马匹的控制,从技术上来说,他们并不需要练习上下马的技巧。但这种训练所带来的纪律性,却不是河东军可以相比的。而且,折可适自忖,河东兵即便在上下马的熟练度上,亦未必可以胜过这些“羽林孤儿”。

“御前侍卫班平素只用木马训练么?”折可适试探着向陪同自己的小内侍问道。

那小内侍尖着嗓子笑道:“折大人说笑了,只用木马那怎生打仗?只不过战马来之不易,不得不爱惜罢了。执矛冲锋、骑射、投掷霹雳弹,哪一样都免不了要用真马。”

“原来如此。”折可适不卑不亢地致谢,心里竟生出一种嫉妒来。自从宋军发明投掷霹雳投弹的战术以来,河东诸军不止一次希望装备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却始终争取不到配额。宋军以地域为区分,可以说事实上存在着几个系统:京畿军、西军、河北军、河东军、东南军。在这五大军队集团中,河东军的存在始终有几分尴尬:京畿诸军近水楼台先得月,本不待说;西军是朝廷近阶段战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顾;河北军面对大宋最强大的敌人,直接关系到京师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视;东南诸军无非是维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乱,从来没有强大的敌人,素来被轻视倒也习惯了;惟有河东军,夹在西夏与契丹之间,承担的责任比别人只多不少,但是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只能挑别人剩下的。连进驻河东的神卫营的装备,也比陕西的差。而且折可适私下里还曾听说过,进驻河东的神卫营,是由讲武学堂成绩最差的一帮人组成的。

“大内侍卫就是大内侍卫啊!”折可适望着校场上训练的御前侍卫班,感慨的想着,“连操练都可以穿这么新的靴子!奶奶的!”

“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随咱家去见驾罢。”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折可适的面前,把正暗暗愤愤不平的折可适吓了一跳。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烦劳了。”

皇帝是在一座偏殿中接见折可适。

折可适并没有第一次面见天子的人常见的紧张,他只是略有些兴奋,又显得有遗憾。在偏殿的接见,显得皇帝并不是很重视自己——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礼节上面有多么重视一个边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于府州折家。但对于折可适来说,这是让人遗憾的。

“下次皇帝接见我的时候,一定会在崇政殿!”他心里暗暗发着誓。

赵顼也在打量着折可适。

折家的这个后起之秀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双目炯炯,鼻梁高耸,肤色幽黑——以汴京的审美标准而言,算不上一个美男子。但是皇帝分明感觉到这是一个在战场上可以被袍泽信任的男子。

一般来说,臣子在觐见皇帝的时候,很多人甚至会紧张得根本就记不住皇帝的长相,因为抬头仔细观察皇帝,是一种可能导致被降罪的失礼行为。而且,通常来说,皇帝接见臣子,本身就是一种恩赐,大多数臣子会感念这种恩德,而致使心情激动,又因为惧怕失礼,而越发的小心谨慎。

在这方面,赵顼有足够的经验,可以颇有心得的判断着不同臣子的性格。

首次觐见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体地表达自己的尊敬,又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使一切近乎完美的合乎礼节,这样的臣子不能说没有,但始终是少数。毫无疑问,武臣之中,这样的人更是少数。

“不愧是将门之后。”皇帝在心里感叹着。一个世家能持续超过百年,肯定在教育子弟上有它的独到之处。

“熙宁十年的时候,朕曾经让郭逵举荐武臣子弟可任事者,当日郭逵举荐了十余人,其中第一个,便是折卿。”赵顼朗声笑道。他用这样的开场白开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当时朕便想,这折可适,不知道是何种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今日亲见,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

“臣一介武夫,岂能当陛下此语,实实折杀微臣。”

“卿无须过谦。国家能有卿这样的人材,亦是幸事。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际,男儿取功名封侯荫子,正当时也。卿家世代为将,朕方欲倚重。卿当自勉之!”

“臣家世受国恩,虽粉身碎骨不能报万一。国家有事,臣一家虽愚钝不堪大用,亦愿为马前卒,替陛下荡平西境!”折可适忙慨声回道。

赵顼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卿有志于此,朕已放心。卿叔父之奏折,朕已读过。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许。然无论朝廷来日以何人为帅,总须将帅一心,以国事为重。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让朕失望。”

“请陛下放心。臣家便是陛下之鹰犬,断不敢有违朝廷之令。”

“对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赵顼颔首道。顿了一下,又问道:“朕听说道卿是自长安来京?”

“是。”

“特意绕道陕西?”皇帝的话中听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与绥德大捷究竟是谁的功劳。”折可适委婉而又直率地说道。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折可适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来那是谁的功劳了?”

“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说来与朕听听?”赵顼笑道。

“遵旨。”折可适朗声应道,“微臣以为,石大人或者做不了一个出色的将军,但却的确是不错的统帅。”

“此话怎讲?”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胜。打仗有时候不仅仅是斗智斗勇,亦要斗胆略。两军对阵,有时候是需要冒险的。一位优秀的将军,往往便是一个出色的赌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却是谨慎有余,胆略不足。这样的人,若是去玩关扑,是赢不了大钱的。”折可适侃侃而谈,“然而石大人却有别样的好处,为他人所不及……”

“哦?”赵顼听得有点入神。

“石大人务实而不虚夸,持公而不谋私,纳谏而不刚愎。有此三善,便远胜他人。主帅务实,则诸将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难事;主帅持公,则诸将不忧有功无赏,三军用命非难事;主帅纳谏,则诸将计谋可得用,有过不难改,此不败之师。故此,微臣以为,平夏、绥德之捷,并非幸致。”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笑道:“如此,卿以为伐夏之役,胜算几何?”

“胜负之势不待问。”

“那卿以为多久可期全胜?”

折可适沉吟了一会,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为帅,一年可期全胜。以当今诸公为帅,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为何?”

折可适坦率地说道:“微臣亦不过是直觉而已。”

赵顼愕然,顷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为帅,几年可胜?”

“一年。”折可适应声答道,他并不谦虚。

赵顼倒有点喜爱折可适了,他并不取笑,反而笑着勉励道:“将来卿未始无拜帅之日!朕亦盼着大宋能再出一个狄青。”说完,顿了顿,换过话题,问道:“朕听说长安西驿行刺之事,卿当时亦在场?”

“是。”折可适当下便将他当时为何去长安西驿,如何见到种杼、姚凤,如何进入长安西驿,种、姚如何行刺文焕,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他爱慕董乐娘这种事情,以世俗之见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启齿。但折可适毕竟是知道轻重的人,不愿为这种小事冒个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隐瞒的全部说了出来。

赵顼对这种风流韵事并不关心,反倒是对种杼、姚凤刺杀文焕的动机反复询问了几遍,他听到种杼、姚凤对折可适说的话,竟是动了怜惜之意。又听到张范斥责种杼、割袍断义,不免又是一阵唏嘘。他心中亦甚是矛盾,不由叹道:“说来亦只是个误伤之罪。”

“误伤?”折可适心里愣了一下,暗暗咀嚼着皇帝不经意说出来的这个词。

赵顼并没有与折可适讨论长安西驿案的意思。有些话赵顼不可能对折可适既非亲信又非重臣的人说,而折可适的意见在这件事上对赵顼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暂且将烦恼压在心底,赵顼再次将话题转了开去。

“折卿方才看过御前侍卫班的操练了?”

“臣适才观操,以为御前侍卫班,未必逊于汉武之羽林孤儿。”折可适并非是拍马屁,赵顼却非常高兴,笑道:“卿可曾见过铁林军?”

“臣曾在延州边境见过。”

“朕的御前侍卫,较之铁林军如何?”

折可适沉吟不答,“这……”

赵顼凝视折可适,笑道:“卿尽可直言。”

折可适这才说道:“以微臣之见,或有不如。铁林军毕竟乃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御前侍卫却少了些战阵杀伐。不过如今西夏铁林军元气大伤,几乎不再成编制,亦不足为惧。”他说完这些话,终是有点担心惹得皇帝不高兴,不由偷眼觑视皇帝,却见皇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便听赵顼叹道:“卿说得不错,故此朕才要让殿前司诸军去前线历练历练。没打过仗的军队,毕竟不是真正的精兵!”

折可适心中嘀咕了一下,但终于想到有些话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吞回肚中。做为一个在边境出生、成长、战斗的军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谓的“上三军”与殿前司诸军的。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呢?没来京师之前,不是也没有想过御前侍卫班有这如此严格的训练么?

***

陕西,长安。

海棠花开,春色怡人。但这样的美景,却并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子!你何苦定要结怨于人?”李丁文认为石越的决定,简直是匪夷所思。

“总要有人去结怨的。”石越不以为意的说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担当不了此事的。朝廷诸公议论不定,最后十之八九,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李丁文冷笑道,“似文焕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公子何苦沾惹这等闲事?种杼、姚凤,未必没有可怜可恕之处。”

“纵是人人得而诛之,职方司的人亦诛不得!”石越沉着脸,道:“他们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诛之刺杀文焕,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诛之刺杀朝廷大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凡制度之溃坏,其始总是由于看似合理可恕之事。若开始便是人人皆以为错误之事,则则人人有堤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这般大。”

李丁文不觉苦笑,道:“公子说得固然有理。但公子可知种杼是谁的儿子?”

石越转过头,望着李丁文。

“这种杼原是种谔私生子,后以过继之名收养。在种家子弟中,颇受排斥,故此才会与姚凤能走得极近。此人外表和睦谦逊,内则偏执,闹出这种大事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种谔此人,公子是知道的……他虽然上表谢罪,却毕竟是护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子一意要杀他儿子,这个怨恨,只怕能结上一世。公子又何苦为一些看不着边的事情而树敌?”

“因为职方馆、职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责任使它们不走上歧途。这种责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却推卸不得。”石越在心里无奈地说道。

但从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另一番话:“不行杀伐无以立威以儆来者!吾意已决,潜光兄无须再说。”

“是!”李丁文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接受。出于连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虑,他不希望石越树立任何在军队中有影响力的敌人,但是石越却一下子得罪了两大将门。也许姚家与种古、种谊还未必会因此而怨恨石越,只是会致使双方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但是对于种谔,李丁文却可以肯定,这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这次公子算是替皇上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李丁文的话中,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自嘲。

石越的确是替赵顼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按捺住穷治到底、办成大案的冲动后,安抚司迅速果决的对种杼、姚凤进行了秘密的军事审判,二人违犯军法证据确凿。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权力,行军法先斩后奏。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结舌的果断,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这件事情。同时具表弹劾职方司陕西房知事许应龙——职方司陕西房知事是属于朝廷的派出官员,石越没有处置许应龙的权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后,兵部职方司乃至于整个兵部可谓颜面大失,吴充立即再次上表请求致仕,并且开始告病,直至四月份在自己府第内去逝,再也没有上朝理事。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内心的高兴简直是难以言喻。他一面顺水推舟,将职方司郎中降职他调,罢免许应龙,着卫尉寺调查许应龙是否故意泄露机密、纵容属下;一面却竭力慰留吴充,同时下诏安抚种、姚二家,称赞种、姚二家历代为宋朝立下的功勋,褒扬他们对皇室与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银田地的赏赐。自然,种、姚二家是没有人敢于真正接受这些赏赐的,这无非是表明皇帝的态度而已。赵顼又将一直上表请求去边疆与西夏决一死战的姚兕从讲武学堂调至铁林军担任副都指挥使,又加赐种古功臣二字……总而言之,在这件事上,皇帝是乐意让石越去结怨,而自己来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还有意外收获。以种杼、姚凤的死,他总算暂时性的彻底解除了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任何一个想成为权奸的人,都是绝不会做石越这种“傻事”的。除非他想有计划的铲除整个种、姚二家。显然皇帝不认为石越有这个计划,更不相信这样疯狂的计划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处分也得到了文彦博与孙固的支持。

皇帝的态度发生微妙的转变,又得到一位枢密使、一位同知枢密院事的赞许,惟一有反对力量的吕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坚决阻止石越为帅,于是,朝廷中几乎已经没什么反对以石越为帅的声音了。

在熙宁十三年四月来临的时候,赵顼终于决定,采纳高太后的建议。

四月初一,在距离赵顼三十二岁生日还有九天的时候,一道《招谕夏国勅榜》,由汴京城出发的使者,快马传谕四方。

“眷兹西夏,保有旧封,爰自近世以来,尤谨奉藩之职,恐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因,迨移问其端倪,辄自隳于信约,暴驱兵众,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愤。方切拯民之念,宜兴问罪之师,已遣将臣,诸道并进。其先在夏国主左右、并嵬名诸部族、同心之人,并许军前拔身自归,及其余首领,能相率效顺,共诛国雠,随功大小,爵禄赏赐,各倍常科,许依旧土地住坐,子孙世世,常享安乐。其或违拒天兵,九族并诛无赦。盖天道助顺,必致万灵之归;王师有征,更无千里之敌。咨尔士庶,久罹困残,其肩向化之心,咸适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后悔何追!”

同一日,赵顼下诏,以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石越兼西讨行营都总管,以内侍李宪为副都总管,以内侍刘惟简为监军都虞侯,以范纯仁、向传范并为西讨行营都发运使,分督粮草与军械。陕西路戒严。

内侍领兵与监军,招致了以孙固为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对,但是既便一个血气方刚的给事中因此为此事而辞职,赵顼在这一点上也没有纳谏的打算。而枢密使文彦博则似乎默认了这次任命。虽然在传统的士大夫看来,所有的内侍都是不信任的,每个宦官都带着原罪,但是若以务实的态度出发,相对而言,李宪与刘惟简,在内侍中总算是次坏的选择。

事实上,每一个行营都将有内侍的存在。上千年的传统,不是成立了卫尉寺后,就可以完全改变的。任何改变都是需要时间的。

四月十日。同天节,赵顼着戎装,与诸国使节一同检阅拱圣军。

当日,骁骑军、铁林军秘密向陕西出发。在它们之后,宣武军第一军与第二军,以及在同天节上被检阅的拱圣军,也将陆续进入陕西。

历史的时钟,被石越拨快了一年半的时间。

战争,一触即发。

这是一场注定将要决定宋朝国运的战争。

这亦是宋朝为了彻变改变自己的国运,进行的第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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