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

“这灌口二郎真君庙,原就是汴京一个极繁华的所在……”金兰此时俨然已是一个汴京通,熟门熟路地向高丽国王妃介绍着汴京的风土人情。在熙宁十六年的时候,高丽国先王王徽病逝,却没有留下传位的遗诏。顺王王勋按顺序继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丽国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节、军队的拥护下,宣王王运继承王位,并且顺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册封与辽国的承认。王运继位一年后,便派遣他的儿子怀王王尧、高丽国王妃、怀王妃前来大宋,恭贺高太后的生辰。此时离七月十六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与成安县君金兰陪高丽国王妃、怀王妃观赏汴京景致。

“二郎真君极是灵验,凡祁水疗病,有求必应,所以被朝廷封为灵惠应感公。后来又听说大宋仁宗皇帝时西夏入寇,二郎神大显神威,用一场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晋封为昭惠灵显王,‘二郎神’其实只是民间的俗称。汴京百姓敬奉二郎神,便在汴京立庙祭祀。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四日,相传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业、店铺酒肆、王公贵族、官府衙门,都要来献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说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个热闹节日。”那高丽王妃与怀王妃一面听金兰介绍着,一面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面窥望。她们从开京到了杭州,已觉杭州之繁华几似人间天堂,到了汴京后,才发现杭州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时她们遍眼所见,到处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个开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还不及这里庙前热闹。若非有仪仗开道,她们真是无法想象要怎么样才能挤进庙中。“开封府从昨日起,便已开始准备祭祀了。相传只要能烧到五更的头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晓得有多少人便住在这庙里,专等五更时分一到,便要争抢烧那头柱香——去年头柱香,听说是太府寺抢到……”

“官府也要来争么?”怀王妃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金兰。金兰笑道:“不争怎的?天子脚下,谁能仗势欺人啊?亲王、宰相,连各国的使馆,都会派人来争烧这头香,自然是谁有本事谁争得。前年还是一个什么行会争到了哩。不过普通百姓再怎么样,也是争不着的,只好从破晓开始再来献祭。娘娘,你看那里——”金兰用手指着窗外,引着高丽王妃与怀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东西,便是各种各样的献祭了……”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金兰在车里面不断地向高丽王妃和怀王妃介绍着所见的种种事物。哪里有人在跳索,哪里有人在玩相扑,哪里又是演杂剧的,叫果子的,学像生的,棹刀装鬼的,说诨话的……只见这庙前百戏纷呈,倒似汴京城的艺人都到齐了一般,看得那高丽王妃与怀王妃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这二郎神除了祁水疗病,护国护民外,还是戏神,所以……”金兰正说着,忽听到怀王妃压着嗓子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金兰与高丽王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高丽王妃吓得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几乎要惊叫起来——便见神庙正殿前有两根高达数十丈的幡竿,在那细细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横木,几个装扮成神鬼的艺人,正在那横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烟火,引得下面的人们惊叫连连。金兰却是见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为了看这个,巴巴地特意赶来。”

金兰与高丽王妃、怀王妃们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清河却是显得百无聊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一两句。说汉语,讲汉话原本便是高丽贵族的时尚与必要修养,所以虽然高丽国的那两个后妃说的汉语,带着浓重的杭州口音,但她还是勉强听得懂。只是对于二郎神庙,清河却实在缺少兴趣。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祗,原是蜀国护国之神,与蜀后主孟昶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王小波、李顺叛乱,亦曾以二郎神为号召,宋朝开国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经严厉禁止过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统治稳定后,才渐渐放松,直到宋仁宗朝以后,二郎神才慢慢流传至全国,并附会了各个神祗的故事聚于一身,连二郎神的名字,都几经改变,最终有了此时的“昭惠灵显王”赵昱。这些流变,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说不清楚了,金兰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却曾经听石夫人桑梓儿说过——神仙们的来历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荡然无存了,那种敬畏之情,也会自然而然冲淡了许多。不过,让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宫中无意间听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风寒了。

自从狄咏战死后,清河几乎将全部的寄托,都放到她的儿子狄环身上。为了她的儿子,清河煞费苦心,原本刻意地远离宫廷争斗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仅要讨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爱,还要结好朱妃,制造更多的机会,让狄环能够从小亲近太子赵佣——虽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但这种关系,将是狄环一生的保障。但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体,却实在让人担心,一个月内,竟能病上三四场,远远不如他的其他弟弟们身体壮实。而她的皇帝哥哥,身体又是同样的多灾多难……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兰谦恭地声音打断了清河的思绪,她一愣神,这才发觉马车已经到了庙前,她透过车帘向外瞥了一眼,见庙里的道士都在牌坊处迎接,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清河浅浅一笑,柔声道:“这外面的百姓,都是来看高丽国的王妃的呢。我身体有点不适,便不下车了。劳烦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怀郡夫人。”高丽的怀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认的。

高丽王妃看了一眼金兰,连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们便打道回府罢。反正今儿也尽兴了。”虽然看出来清河的态度不过是应酬而已,但她却不敢介意。毕竟她对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早已听说,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虽然只是个郡主,却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于长公主的郡主。大宋内廷中的寻常妃子,都要敬这位极会做人的静渊庄女主人三分。

“岂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扫了大家的兴。”清河笑道,“失礼之处,还望王妃、怀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高丽王妃与怀王妃连忙谦谢。

清河含笑目送着她们下了马车,又被一群人拥簇着进入庙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这个金兰,只怕还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陕西惹出了滔天大祸吧?

次日。大内,保慈宫。

很快就到五十二岁寿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阁的榻上闭目养神,清河站在旁边手执团扇,轻轻地替她扇着风,一面低声向高太后讲着前一日陪两个高丽后妃的经过。“去了二郎庙后,又去了金明池,云萝听高丽王妃话中之意,似是颇想去动物园,因金明池出来后,天色已晚,又非顺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们去瞧瞧。她们远道而来,尽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这也事关朝廷的体面。”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从凌牙门回京叙职,从注辇国买了四头白象回来,那高丽王妃想是没见过的……”

“是。”清河连忙应道,想起此事,又觉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确是稀罕物,他们为给太后贺寿,万里迢迢运回来进献——听说那注辇国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连挨了太后、皇上两顿责骂,各罚了一个月的俸,最后倒是替动物园忙了一场。”

高太后闻言,睁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个是朝廷的大臣,做过三司使的;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统领着南海水师,算得上是一镇诸侯。朝廷要他们尽忠报国,不在这上面。这是内侍宫女们要做的事,不是大臣当为的。曾布应当学学韩琦、司马光;薛奕应当学你家狄郎……那四头白象,万里迢迢从注辇国运来,要花费多少缗钱?耗费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们这礼,日后地方官便要争相仿效,国家就该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读书的,定读过‘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这句话,宫中好奢华游乐,往往便是亡国之始。”

“太后这些话,其实都应当写下来,便象《女则》那样,垂范后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叹了口气,“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墨迹未干,便有武周之祸。大道理,孔圣人的时候,便早都讲尽了。《女诫》、《女则》虽不能说全然无用,但对付奸佞,毕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则》能让武氏改过归善么?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阿越注:雍王赵颢的字)来,说陕西又闹兵变——你说朝廷没设三尺之法么?可最后平定那兵变的,还是要靠忠臣良将……”

高太后似不经意地说着,但她话题一带到渭南兵变时,清河心里却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虽然朝廷竭力封锁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陕西渭南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禁军叛乱,但想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先是章惇紧急奏报渭南兵变,然后枢密院便突然忙碌起来,自枢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几日间的脸色极是难看,整个宫中都战战兢兢。没几日间,便见皇帝心情明显好转,脸色和霁了许多,然后清河便听说渭南兵变已经平定了——有传言说是唐康擅调禁军,而且还……不知为何,清河心里如乱麻一样的,虽然从表面来看,什么事都没有,但她总觉得堵堵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皇太后最喜爱二哥赵颢,那是举世皆知的,在大哥赵顼即位后,就是熙宁初年,赵颢还一直住在宫中,甚至连四哥赵頵出居外宅以后,赵颢接连上表请求出外,但赵顼顾虑母后的感受,一直没有准许。为了此事,从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议。如此拖了数年之后,因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宫附近给赵颢修了王府,不仅如此,赵颢还被特许每日一谒禁中,诸王之中,无人能比。直到熙宁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详见《•权柄》),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个由头,令赵颢由每日一谒禁中,改成三日一谒禁中。虽然如此,但皇帝还是顾及着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对这个弟弟亲宠有加,不仅屡次徒封,加封其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于骑射与书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赐给他去抄眷;有良弓、骏马进献,也是由他先挑,至于进贡的笔墨纸砚,更是远远优厚于诸亲王。而赵颢这数年来,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讲经的儒士,无不倍受礼遇;逢年过节,必周济孤寡。但却又绝不交结朝中的大臣,能进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赵颢也不象熙宁初那几年,常常私下里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进谏,批评新法,竟是绝口不谈政事,只是恪尽孝道,承欢膝下。不管是宫中朝中还民间,提起雍王,无不交口称赞,以“贤王”相许。但为何这“贤王”,突然间又向皇太后说起渭南兵变的事情来?这只是无意提起,还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觉得这事纷无头绪可寻,她于渭南兵变的前因后果,所知不过是一鳞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又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禁军,在陕西腹地兵变!”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父无君的叛贼,消弥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高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轰隆隆——一阵雷吼从云端响起,闪电拉破了天空。在突然之间,整个天空,便都是炸雷的响声,一阵接着一阵,闪电伴着雷鸣,将黑暗的天空照得通亮。那满天的云层,似浑沌汹涌的海浪,卷滚着,翻过汴京的天空。转眼之间,达达地雨点,便倾盆而下。一直伺候在院外的随从,都是些精明剔透的人,不待雨下,早已跑进院中,给蔡京等人撑起了雨伞。

“好大雨!”蔡京望着这逼逼剥剥淋淋筛筛的滂沱大雨,不由脱口赞道,一面笑道:“谈兴未尽,此处亦非赏雨处,不如随我去一个所在,如何?”秦观满心记着曾布所说的话,不待曾布、薛奕回答,便忙允道:“今日你蔡元长是东道,你说去哪,便去哪里了。”曾布、薛奕相视一笑,也道:“便听元长安排。”

蔡京笑着令随从出去备车,四人一道出了酒楼,便见店外已有两驾马车等候,当下四人分乘两车,冒着大雨,向南疾驰而去。

秦观与薛奕同乘一辆马车。薛奕上车后,便端坐闭目养神。秦观却摸摸坐榻,笑道:“这可是蜀锦。”又拿起榻边的一个琉璃酒杯把玩,看着薛奕,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一个琉璃酒杯,值价几何?竟随意置于马车之上。”

薛奕睁开眼睛,苦笑道:“少游要进御史台么?蔡元长的俸禄,买几个琉璃杯,还是绰绰有余罢?”

秦观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我何事?”说着,停了一下,用眼角看看薛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若是我真进了兰台,休说蔡元长,便是薛侯你也没好日子过。”

“我没什么好怕的。”薛奕眼皮都不抬,淡淡回道,“当水军不容易,海上风高浪险,我麾下的虎翼军第二军,每年都免不了有几艘船要葬身海底。便是不遇上海难,人一到了船上,各种各样的怪病便纷至沓来,倘死在船上,便只好抛到海中,连尸骨都不能葬于故土。海船水军要提高士气,免不了要让出海的军士们发点小财。但这种事,当兵的可以做,当官的却不能做。当官的一做,整个海船水军便烂了。故此海船水军有惯例,军士们私下里回易,各有份额,所得皆归本人,军官不敢侵吞。在船上有差遣的武官不许回易,但凡剿灭海盗,所得缴获,四分归公,四分归武官,二分归军士;护送商队所得佣酬,武官亦可得三成。如此公开分成,总比私下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好。那该我的分成,我若不拿,底下大大小小的军官,便没有人敢拿。他们若发不了财,便会有人扣克军饷,私自回易,甚至扮海盗抢商船……什么事都有人做得出来。这么着处分,无论官兵,都乐于出海护航,剿灭海盗亦肯效死力。”

“且不论是非对错,你这么做,总是目无法纪,枢府竟然能容你?”秦观没料到薛奕这般轻描淡写,毫不掩饰,着实吃了一惊。“卫尉寺、监察御史居然也不弹劾你?”

“察院那些御史?”薛奕轻声笑了起来,“卫尉寺也罢,察院也罢,差遣到南海来的,谁心里不算那是左迁?有几个人到了凌牙门还会抱着澄清天下之志不改?况且我也不怕他们弹劾,薛某在大宋武官中,‘清廉’二字还是当得起的。”

车外风卷着雨,雨夹着风,噼噼叭叭地打着车顶,秦观坐在车中,怡然自得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正送到嘴边,猛听到薛奕说出“清廉”二字,不由一阵急咳,慌忙将茶杯放回小几上,定定地望着薛奕。

薛奕微微一笑,道:“我料你不肯相信。凌牙门有我的侯府,规模宏大,说是侯府,实则是凌牙门之子城,亦是虎翼军第二军之南海军部,其中军器、粮食储备足支三年之用,战守之具无不全备。歪歪书屋论坛修筑此城所费约五十万贯,全是由我的份例支出。那里名为私宅,实是公衙——少游你定然还不知道,为此事,我早已受过弹劾,你那些些贪腐之罪,相比之下,不值一提。幸赖皇上英明,内降指挥为我脱罪(阿越注:指挥,这里指皇帝的敕令)。否则薛奕全家族诛矣。事后,皇上敕令侯府入官,另赐我白银十万两,并汴京、杭州、广州、南海四处田宅共上百顷。这笔赏赐,再加上我历年所得份例之余额,折钱约八十余万贯,我觅人在凌牙门创建南海永丰钱庄,以低息借款资助南海诸岛之庄园地主;又以永丰钱庄之名义,在广州、凌牙门、归义城捐建学院、孔庙,收容海船水军及大宋移民子女……”

秦观抿着嘴,静静地听着,薛奕一个武官,竟能如此洁身自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饱含深意地望了薛奕一眼,忽似漫不经意地笑道:“薛侯如此,令人钦佩。不过,恕我直言,我却听说,薛侯在故里广置庄园,阡陌相连数十里,富比王侯,新修祖坟家庙,无不逾制……”

薛奕霍然一惊,定定地望着秦观。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闷起来。半晌,薛奕方幽幽问道:“少游,这是你自己要问的?还是替别人问的?!”说罢,定定地望着秦观。

秦观从容回视着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问话。”

“奉旨问话?”一瞬间,薛奕脑中轰地一声,顿时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车外轰隆不断的霹雳,似乎都已隐去不闻。他下意识地腾地起身,便要跪倒,却被秦观一把按住。便听秦观温声笑道:“皇上无责斥之意。皇上若要责备你,何必令我来问话?两府、兰台、卫寺,随便哪里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数不清的麻烦……”

薛奕毕竟是久带兵的人,片言之间,便已冷静下来。秦观拐着弯地试探他,他其实早有觉察——他素知秦观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岂会毫无由头地带起这种敏感的话题——但他先前所疑,不过是以为秦观或受石越之托,来敲打他。薛奕自觉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且皇帝也曾内降指挥为他脱罪,他便也有了有恃无恐之意。不料秦观竟突然问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连他家新修祖坟家庙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气。这摆明了是不信任他,才会有人去刨他的老底。歪-歪-书-屋他绝想不到,秦观一个归国叙职的高丽正使,竟然会奉旨来问他的话!这名田过限,坟庙逾制,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满朝文武,谁家不兼并?哪户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来,什么样的罪名都能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转念之间,他便立即明白,皇帝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则,便如秦观所言,两府、兰台、卫尉寺,随便哪里,一道文牒传来,他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臣薛奕,谢皇上隆恩。”薛奕侧了侧身子,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方沉声道:“臣闻世俗惯趋利避害,使民知礼义难,使民知富贵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过是欲使天下人知国家财富,亦可来之于海上;功名利禄,亦可取之于海上。区区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秦观听薛奕说话间已用了对答的语气,忙笑着安慰道:“我虽是奉旨问话,但皇上之圣意,于薛侯还是信任有加。薛侯要体谅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议,虽贵为天子,亦不得不顾虑。这实是一番保全之意。这世上,常有一种人,拿着鸡毛便当令箭,擅会作威作福,更何况是皇上的口谕!故皇上令我来问话,其实是知道我这几年办差谨慎,还算略懂得分寸。又是个外臣,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且我与薛侯,也算是旧交,还说得上话……皇上如此苦心诣意对一个武臣,在我大宋,实是异数。我虽然是奉旨问话,可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你呢。”

秦观娓娓而谈,一面转述皇帝的话,一面猜度着皇帝的用心,薛奕听在耳里,心里边亦自觉皇帝对自己的确是有格外之恩宠,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虽是武臣,却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于说些谀辞滥调,当下只是北拜再三。

却听秦观又低声叹道:“此番归国,才知国事艰难,真乃举步维艰。这次皇上召对,我看圣意并不愿意看到海外闹出点什么事来。当此之时,国库空虚,宫中百般裁减用度,而海外诸臣却极尽奢华,这岂非授人以柄么?”

薛奕这才彻底明白秦观为何突然提起这些话题来,他这番回汴京,本来是以为皇帝定然会单独召对,有一肚子的事情准备着要向皇帝说,但此时他也已经明白,这一回皇帝不可能单独召见他了——否则刚才那些话就没必要由秦观来说,而海外诸臣中,毫无疑问,秦观也已经成为皇帝的新宠,相比他热热闹闹地抵定高丽局势,又促成高丽王妃、事实上的高丽王储来汴京贺寿,其余人的确也远远比不上这种风光。本来,皇帝是否单独召对,薛奕也都颇能泰然处之,但偏偏这一次……

薛奕无奈地把目光投向车外,望着那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着。秦观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时陷入沉默当中,皇帝担心的,只是不希望因为海外诸臣的豪富,而引发一场政治上的不稳定——所以,皇帝才会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来稳住薛奕,毕竟只有薛奕,才是大宋在南海地区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随意贬斥驱逐一个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万的官员可以代替曾布,但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隐患,又岂止只是这么一桩?秦观眼睁睁看着高丽的贸易额逐岁下滑,又亲耳听到曾布说这已是海外贸易的普遍现象……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也许会是比海外诸臣们的家产更加危险的问题。

马车在暴雨中疾驰,沿着御道笔直向南穿过保康门、宣化门(即俗称所谓“陈州门”者)后,出城便折而向西南驰骋。车外风雨肆虐,车中亦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各自心不在焉搭着闲话的秦观、薛奕只听到“吁”地一声,疾速奔驰的马车忽然放缓了车速,便听外面蔡京大声笑道:“到了,到了。”

二人相视一笑,随从早已搭起车帘,二人忙掀起袍角下得车来,却见马车正停在一座庄园之外,蔡京与曾布显是先到了一阵,二人俱在门口等候。待秦观与薛奕一下车,蔡京便笑吟吟引着众人向园中走去。

秦观随着众人一路行去,便见这园中楼台高峻,庭园清幽。水阁竹坞、风轩松寮,设置布局,无不出人意料,却又极尽雅致。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却见蔡京在园中并不稍停,一路谈笑,未多时便到了一处石港前。秦观望着面前这条在暴雨中波涛翻滚的大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座庄园,竟然在东蔡河的边上。他面前的这条河,便是至陈州东南接通沙河,通陈、蔡、汝、颖诸州漕运之惠民河。

“这惠民河,在太平兴国六年,每岁向京师运送粟菽总计不过六十万石,而至熙宁十六年,惠民河运粟九十万石,菽四十万石,平日舟辑相接,热闹非凡。这庄园原是王君贶家的,因嫌惠民河舟辑日多,喧扰不宁,才将这园子卖与我。我却喜它热闹……”蔡京笑着说起他得到这园子的经过,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这王君贶,便是当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岁中得状元,仁宗时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学士,出使契丹,辽主设宴垂钓,每得鱼,必为之酌酒,亲鼓琵琶以侑饮。赵顼登极后,他也做过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应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旧党耆老,故此也并不得宠。惠民河边的庄园别墅,在宋朝实是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蔡京自王拱辰家买到这座园子,于心实喜焉。

曾布望着沾沾自喜的蔡京,心里酸酸的,嘴角一撇,故意问道:“元长可知这园子的典故?”

“典故?”蔡京被他打断,不觉愕然道:“这园子是治平年间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难道昭陵时此处便无园榭么?”曾布悠悠笑道。

“这……”蔡京不由愣住了。

曾布微微一笑,道:“包孝肃知开封府时,这惠民河边,也是台榭相连的,尽是中官贵戚之产业。包孝肃以其不便惠民河漕运,借某年京师大水,尽将之悉数毁去。后来官司还打到温成皇后跟前……元长没有听说过么?”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阎罗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难怪我说这惠民河边的园子怎的都没有什么年头?原来是阎罗包老毁掉的。若果真我这园子阻塞了漕运,便毁了也应当。”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却不料他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不觉惊讶,心里免不得又对他高看了几分。脸上却若无其事地和蔡京开着玩笑,“不料蔡元长倒是个大财主……”

众人说笑间,已有仆从已送来斗笠蓑衣,服侍着四人穿戴了。一个随从在码头吹了个口哨,便见一艘渔船自树后摇来,泊到了码头前。

蔡京回头对三人笑道:“蓑衣渔船,顺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遥望两岸王庭谢院,此雨中之乐也。”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观,玩笑道:“要作诗末?若要作诗,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诗,我还坐得。在南海这些年,每日不是操练演习,便是算些钱秣出入,哪里还能作诗?”

“薛侯放心,今日只吃酒,说些闲话。况且,有曾公与少游在此,我也不愿意出乖卖丑……”蔡京一面笑着,一面请三人入船仓中坐了。

众人入了船仓,才发现这艘小船外表看起来不过象是平平无常的渔船,但里面却极是干净素雅,船中还有两个青衣童子侍立着,听候差遣。那船夫显也是老手,操这一叶之舟,泛于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连薛奕都啧啧称赞,笑道:“这样的人用来做厮唤仆役,实是浪费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军去。”曾布却指着后面远远跟着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显在,还用得着它么?”惟有秦观心事极重,轻啜两口清酒,便向曾布问道:“先前曾公道整个海外贸易都在减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么一问,船内顿时沉静下来。曾布沉默了一会,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实这与高丽之事理为同一。所谓海外贸易,说破了,不过是大宋用丝绸、瓷器、钟表、蔗糖等物事,换取海外诸夷的香料、美玉、宝石、金银等物。用石子明的说法,大宋卖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后的奢侈品;买进来的,主要则是天然开采的奢侈品。海外既然并非是遍地都宝石金银,那么一旦互市达到一定规模,无法再继续增长,便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凌牙门以西,还隔着一个注辇国。注辇国阻在大宋与大食之间,凡过往商品,不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货物,还要额外征收高税。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队规模亦有限制。虽然这些年来,我们已经知道大宋的丝绸、瓷器、钟表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产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视为天物,需求极大,价格奇高,但是却也无能为力——我们现在知道得很清楚,不仅注辇国是做转手贸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实也在做转手贸易。大宋的船只从注辇国到大食,都是被严格限制航线。况且,从大食至泰西,据说也无法通过海运到达……”

“《地理初步》上的地图,不是可以绕过所谓的‘非洲’直抵泰西么?”秦观奇怪地问道。

曾布与薛奕相视苦笑,“地图与航线……”曾布无奈地说道:“况且我们现在连注辇国都通不过。倒是听说有几拔民间商船已经去寻找那条航线,但是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回音。”

薛奕慨声道:“要想通过海外贸易获取更多的财富,就必须打通大宋与大食国的航线。我搜集注辇国的情报已经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却并不多。他们不仅对我们有戒心,对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对其国中虚实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联络大食人夹击注辇国,但大食国四分五裂,国力衰退,自顾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军之实力,也无力远征注辇国。除非给我一只我想要的舰队!”

“难道我大宋海船水军没有薛侯想要的舰队么?”秦观久在高丽,在整个东海地区,大宋海船水军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世界还有大宋海船水军击败不了的敌人。

“一旦开战,不仅我们会攻击注辇国的海船水军、商船、港口、城市,同时还要保护我们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说到海战,薛奕立即激动起来,“如此,兵力就势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辇国有多少战舰?我目前搜集到的情报,他们至少有战舰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个舰队——若无绝对优势,我们防不胜防!”

“那薛侯以为我们要多少艘战舰?一千艘?”蔡京在一旁问道。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只要四十艘!”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不错,四十艘比福船稍大的战舰,每艘战舰的甲板上,可以放十门至二十门火炮!”薛奕双目炯炯,“用兵研院最新的那种炮,装填五斤铁弹的,我与我的参军们推演过无数次,注辇国没有任何一艘战舰能当得起两炮命中,大部分战舰,只要击中,就必定沉没。歪~歪~书~屋我们将四十艘战舰集中使用,寻找敌人主力决战……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来守卫凌牙门……”激动之下的薛奕,几乎将他的作战计划全盘泄露出去,幸好到最后关头,他猛地醒悟过来,收住了嘴巴。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观,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这个计划想要通过,在目前绝无可能。大宋的战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乱,巩固两北塞防,薛奕的计划需要朝廷拨给他四百至八百门火炮,这几乎是白日做梦。“难道南海诸国再无潜力可挖么?石学士说过,将来海外贸易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银宝石,而是取之不采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观觉得极不甘心。

“将来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愿意正面批评石越,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但以目前来看,海外贸易,主要便是奢侈品贸易。这些年,为了加深对交趾等国的控制,广州市舶务与凌牙门、归义城市舶务已费尽心机。我们垄断了几乎整个泛南海地区的食盐买卖,交趾国自产的食盐的确不如大宋的盐价廉物美。此外,还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也卖得很好——而香料则主要保障中土之供应。但海外的蛮夷们没有摇钱树,纵然大宋的东西好,也是要拿钱来买,拿东西来换的。我们也设法要求他们种甘蔗、棉树,但最后却发现,从海外运甘蔗与棉花至广州还可以接受,若要运到杭州,成本就无法控制——而且,也没有海商放着在大利润的生意不做,来挣这毫末之利。最终,规模被控制住了。除了食盐以外,我们没有一样达到了预期目的。”

“还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仿佛是想发泄着心中积年的郁气,话匣子打开后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许大宋百姓在南海购置土地,最初的确也有一批无赖子来碰运气。但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无归……”

秦观不可思议地望着曾布,听他继续说道:“实则归义城与凌牙门附近的移民倒还好,他们被分配的土地就在归义城与凌牙门附近,可以雇佣流放来的犯人劳作,交趾人也算勤劳,运气好还能买到昆仑奴,甚至大食人卖来的奴仆,这些人如今纵使不是腰缠万贯,也是仓廪丰足,衣食无忧。但那些在别地买土地的人,却不过拿着铜钱换来一张毫无用处的地契。若没有去过南海诸岛,绝不能知道当地物产之丰富,那些蛮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种,不用钱帛,多以渔猎采集为生,并且懒惰异常,在当地你纵然一掷千金,也雇不到任何人为你做事。更何况有许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掷,碰个运气,听信传言买下那土地后便身无分文了,最后倒只好流落到凌牙门,成为当地移民的客户。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贿赂那些酋长,买到一两个奴仆,勉强经营。但这些人也不过是不至于血本无归而已。歪_歪书屋在海外,除非是凌牙门与归义城,虽孤悬海外,毕竟是大宋的国土,倒也有人愿意世代在那里生活的,他们种植粮食,自给自足外还可以供应两城所需,这样还无伤大雅。但若是有人一厢情愿,想在南海诸岛种植粮食发财,最终也只能是竹篮水月,除了广州不时还会需要买一点粮食,两浙、福建,只要不碰上饥荒,谁还会从海外来买粮食么?而本地的许多番部,则根本不食五谷!”

“朝廷不准奴隶南海归顺蕃部,以为有伤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则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来越少,凌牙门却急缺劳力——凡经营庄园,与当地土著争斗都需要人,最后,便是大食海商越来越多的贩卖人口至凌牙门——依大宋律,贩卖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凌牙门只怕会暴乱!”曾布对当年被贬斥凌牙门之事,不无耿耿。

蔡京却知道曾布断不会授人以柄,把对自己不利的事这么着公然在众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监察御史不管么?”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监察御史来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制,海夷犯法,事涉汉人,依汉法;不涉汉人,依蕃法。今大食海商贩卖夷人为奴,与汉人无涉,当依蕃法。然某衙中无大食法令,未知彼国贩卖人口是否论罪。于是我召集凌牙门所有大食海商,问他们大食国贩卖人口是否有罪,他们皆答无罪,并一一画押具状……”

众人听他如此,顿时哄然大笑。秦观扑哧一口酒全喷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着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着案角,几乎直不起腰来。

自蔡河泛舟归城,蔡京又亲自将薛奕、曾布、秦观送回驿馆,待一一安排妥当,竟已近酉正时分,此时大雨早已收了,雨后的汴京城,空气中透着清新的味道。蔡京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登上马车,吩咐道:“回府。”

他的宅子紧接着熙宁蕃坊,连秦观等人所住的驿馆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他这宅子原是汴京一个官宦人家的祖业,据说祖上是随柴世宗打过三关,因功封过刺史的,因为子孙不肖,家道败落下来,闹得连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调任太府寺后,在汴京四处寻觅适意的宅院。他见这宅子东下西高,是所谓的“鲁土”,正是宅经上所谓“居之富贵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布置,皆合己意;且这附近再无其他官员居住,在这风起云涌的关头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便花了八百贯足钱买了下来,只请人卜过风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进来。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过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乌头门,到了蔡京这儿,倒是连门都不用换了。

蔡京的马车刚到大门口,便见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面服侍他下了马车,一面在他耳边低声禀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请他在书阁等候。”

蔡京微微颔首,随口问道:“王殿院来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脚步,径直向书阁走去。所谓“殿院”,是时人对殿中侍御史的尊称,便如称监察御史为“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后,御史台下辖三个主要机构,其中殿院掌监察京朝百官,乃是御史台中最有实权的机构。这个“王殿院”叫王谷,表字世用,与蔡京是同榜进士,曾放过两任通判,皆以任事不避权贵而闻名,做殿中侍御史不过一年时间,便接连弹劾数名权贵,京师已是人人皆知有个刚直的“王御史”了。

“快有一刻钟了。”蔡喜躬着腰,在前面引路,一面又低声说道:“今日午时,小的去蕃坊买家生(阿越注:即家具),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是陕西出了大事。只是究竟是何事,却也没个准,有人说是西贼卷土重来,有人说是盗贼,还有人说是兵变。只是……”

“只是什么?”蔡京脚下未停,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只是有好几个人都说,有人在西京看见石府的二公子,虽是坐的马车,却穿着素白的袍子,好似押解的犯人一样……有人说唐大人是在陕西犯了事……”

蔡京猛地停下脚步,冷冷地道:“这些事,你不要乱传。”

蔡喜闻言,连忙回道:“是,小的不敢。”

蔡京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方继续向书阁走去,脚下的步子却是迈得更急了。陕西兵变也好,唐康擅调禁军平叛也罢,蔡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许,换一个时间,这将是震撼朝野的大事,但现在,这一切,却都不能成其为重点。蔡京清楚地看到政事堂内吕惠卿的位置摇摇欲坠,他也敏锐地感觉到大宋朝正危机四伏——但是,吕惠卿倒不倒台不重要,大宋朝倒不倒霉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吕惠卿的倒台,大宋朝的危机,必须能给他蔡京带来利益!保住自己,从危机中获取对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不是被中枢的争权夺利压成齑粉,这才是蔡京目前最需要关心的。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把宅子买在熙宁蕃坊,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因为,他就是石越手中的棋子,而石越,已经将他这粒棋下出去了。他必须完成棋手的任务,也必须巧妙地保护自己,只要稍有不慎,无论是哪方面的力量,都能轻易地让他化为齑粉,并且,不会得到任何同情——包括石越的!

快到书阁的时候,蔡京刻意放缓了脚步,把自己的神态变得从容。他走进书阁之时,王谷已经站了起来,他手边的书几上,放着一把团扇和一卷书册,蔡京眼尖,已留意到青笺纸的扇面上,有司马光的题字。

他笑呵呵地抢上前两步,揖谢道:“世用兄久候了。”

王谷笑着回了一礼,道:“你我故交,不必论这些虚文。”

“果然还是世用兄洒脱通达。”蔡京笑着又请王谷坐了,令人换了茶水点心,方笑道:“那我也将那些浮俗权且抛开。此番劳驾兄台移趾,一是受舍弟之托,我家七哥与君家玉女的婚事,草帖前已卜吉,又蒙兄台不弃,两家亦已换过定贴。歪。歪。书。屋恰逢兄蒙恩旨入选兰台,便这事耽搁下来。数日前,舍弟寄来家书,托我打探兄台之意,若兄台应允,则可觅一吉日,他便令七哥入京,由我主持,行过定聘之礼,也好将此事早些定下来。”

王谷不料蔡京巴巴将自己请来,竟是先说他女儿与蔡京族侄的婚事,因笑道:“便依令弟之意,明日我便令人去找玉霄观李道长,请他卜个吉日。”

“如此多谢世用兄成全。”蔡京笑着抱拳一礼,又开玩笑道:“我家七哥在西湖学院,也算是个魁首,将来少不得还给世用兄一个状元女婿。”

“罢了,罢了。”王谷摇着手,笑道:“汴京三岁童子都知道西湖学院连中了三个传胪了,一甲却是一个也不曾中得。他若在白水潭,或还有几分指望。邵伯温都说了,西湖学院无一甲之命。”说罢,又看着蔡京,笑道:“元长找我来,断不会只为这些媒妁之事吧?”

“毕竟瞒不过世用兄。”蔡京笑道,却微微沉吟不语,只是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王谷。王谷也只是含笑望着蔡京,并不说话。半晌,蔡京忽然一笑,缓缓道:“我听说兰台令出缺,君实相公荐范纯仁为御史中丞……”

王谷笑道:“元长来京不过两月,消息倒是灵通。”

“我还听说世用兄与司马公休交情匪浅……”蔡京笑着,用手指了指王谷的那把团扇。王谷含笑不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年以来,司马君实接连荐举了十余名清流名士,其中既有邵伯温这样的白衣隐士,亦有杨时这样的中了进士后却不出仕的名士,还有世用兄这样的两任通判,在地方政声极佳的官员……一年之内,这些人几乎遍布御史台、给事中。”

王谷静静听着,忽淡淡插道:“君实相公举荐贤材,全是为国为君之意,并无私心。司马公休才识过人,至今不过是秘书省校书郎而已。况且,君实相公举荐之士,固然有所谓‘旧党’者,然亦有李敦敏这样的所谓‘石党’,还有我这种东不投西不靠的——否则,以皇上之英明,也容不得他来安插党羽。”

“诚如兄台所言,君实相公的确没有私心。”蔡京抿着嘴,道:“我胡乱猜测一句罢——君实相公其实是操劳过度,疾病缠身,他是怕万一有不讳之事,所以才遍召群贤,只不过是希望他死后朝中能有贤臣弼士匡正而已。因户部尚书无除官之权,不得已他才寄望于台谏。本朝制度,能制衡两府者,亦只有台谏而已。”

王谷依然从容淡定地听着,但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隐不见了。

几乎同一时刻,董太师巷司马光府内。

相比起司马光的地位,他书室内的陈设,简朴得有些寒酸。一张书桌,一张琴桌,一张木椅,一张凉床,一架书橱,还有一座屏风,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随处可见的东西。书橱内整齐有致地摆满了书籍卷轴;书桌上的文牍、笔砚、炭笔、石笔,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一丝不苟;书橱与书桌都没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它旁边的屏风上面只有四边有简单的文饰,中间空白处用炭笔写满了蝇头小楷,似乎它并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一本备忘录。整个书室中,惟一值钱的东西,便只有琴桌上摆着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琴上还小心地用一块黄绫盖着,前面则供着三柱檀香——表示这把琴乃是皇家的赐品。

此时,司马光正端坐在那张木椅上,听司马康说着益州路的情况,“……自熙宁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乱,朝廷派兵进剿,三年之间,禁军屡战屡败,州县失陷,百姓无辜惨死,各地盗贼趁势猖獗,于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进剿之兵,有守备之兵,有捕贼之兵,至熙宁十六年,仅前成都府路境内,凡禁军、厢军、乡兵、蕃兵,已增至十二万余众,其中泰半用于守备各地,防御西南夷、盗贼之寇掠。仿佛五十年前陕西之事,复见于今日。而蜀地易出难进,转运艰难,则远甚于陕西。故凡征战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征调,然统计前成都府路之户数,即便算上叛乱诸州之户口,亦不过八十六万余户。是这两三年间,蜀地竟是以七户供一兵!先帝治平时,国家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户,兵员共计一百十六万二千,其中禁军马步六十六万三千,以十三、四户养一兵,当时天下太平,天下财力犹几殚竭,况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转运之费,又数倍于此。”

“况且,蜀中其实也没多少存粮——石越抚陕,密谋伐夏,为筹集粮草,事先曾向蜀中买粮;而各地常平仓之挪用亏欠又是常事,熙宁十四年时,蜀中官仓存粮本就不足,吕吉甫以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准备,事到临头,只好行和籴之法。然自孟氏以来,虽有‘扬一益二’之谓,然益州之赋役亦素重于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户亦极多。朝廷虽屡有严禁,不得擅自向下户和籴征调,和籴需由自愿。但一旦涉及军需,地方官征不上粮草,便要丢乌纱帽……”说到这里,司马康忍不住讥刺道:“——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何况这竟是要丢乌纱帽的?哪里由得你百姓自愿不自愿?和籴转而变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员,一手交粮一手给钱;次一等的官员,先交粮后给钱;最劣者,则是籴粮之后,给你一张欠条而已,朝廷拨放之钱钞,反入了这些贪官之口袋。况自古以来,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恶之辈,朝廷远在汴京,地方豪强却是近在眼前,几道诏令,怎管得住他们欺上瞒下?自然和籴也是中户与下户来承担。”

“用兵则不免于征粮征夫,征调则百姓愈加困乏,百姓愈困苦则所征调之物愈少,征调之物愈少则官吏征调愈急,愈急则百姓逃匿,或聚为盗贼,于是治安愈乱,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诸司或媚附吕吉甫,或惧其威势,多方隐匿,报喜不报忧,有几个据实上报的,反被斥为主官无能——别州无事,惟他这一州便有事,这不正是你无能么?事后这些官员便都被降级甚至贬斥。若非自三月以来成都粮价突然一路暴涨,几个月内由一贯每石攀升至交钞两贯,朝廷还被蒙在鼓里!”

“这不过是他们再也瞒不住了。”司马光异常平静地说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无良策。”司马康一怔,诧异地望着他的父亲。便听司马光又淡淡道:“我是户部尚书,朝廷家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来,汴京积畜之粮草,多则七年,少则五年。然熙宁七年起大灾,国家大大小小水旱灾害,便也没稍停;紧接着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后是西南,亦未曾停过。皇上是仁君,爱惜民力,救灾用兵的粮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粮。汴京的存粮,这十年来,断断续续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粮只够一岁之用,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黄河、蔡河、广济河看看,到处都挤满了漕船。去年两淮、两浙是大熟,两湖,两江亦是丰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丰年。为防谷贱伤农,朝廷在东南各地买粮,又想方设法把粮食送到京师、陕西、河东、河北,一是补足京师存粮,二是保证边郡军粮。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却连连灾害欠收,元气刚刚恢复过来,军粮供应,还是要仰赖东南。但是一条运河每年只能运这么多粮食,如今已是到了极限,凭谁也没有本事将东南的粮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师、河北、西北、益州来——若非石越当年倡议,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师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压力,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难以维持。漕运运粮,平均每运米百万石至京师,需费三十七万缗钱——这还没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运河道之成本。若让粮食走陆路,从东南运到汴京,便是天价。这几年从汴京运粮到两北,朝廷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司马光低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司马康,苦笑道:“你道我没有想过运粮进蜀么?我与吕吉甫虽然不和,但我却宁肯吕吉甫得个好名声,亦不愿看到川中局面败坏!”

“去年冬我便已经感觉到益州不对了,亦略做了些准备。”听到这里,司马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那正是司马光给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中之后的事情,当时连他都不知道司马光的奏折里写的是什么。他心中一凛,又听他父亲充满无奈地说道:“……然我终亦是束手无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纵使不顾两北塞防,将增运之粮菽全部运给益州,陆路困于蜀道,水路困于三峡,能运进去的粮菽不过是杯水车薪,而把运费加上,又足以让西南之支出翻倍。何况,两北塞防,关系国家之根本,亦不得不顾。除非有两三年的时间——但看现在之局势……”自做了这个户部尚书以来,司马光为了改善国家之财政而锱铢必较,每日休息时间不过两个时辰,累得几度吐血,这般劳心劳力,归根到底,其实也是为了民富国强,但他却再也料不到,眼见着大败西夏,收复灵夏故土,在刚刚看到这个国家将要走向一条康庄大道之时,却冷不防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身为同时代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他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个人都明白,现在益州路的局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君子非不见用,小人亦得侧身其间!君子非不见用,小人亦得……”司马光喃喃自语,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是应该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君子小人势不两立?还是应当肯定他这些年来的选择,尽心竭力地匡扶朝政,为有所为而不惜与小人共事?

他所能预见到的局面,让他不自禁地怀疑起自己这几年的努力,但是,回想他这些年来为这个国家所付出的心血,司马光又觉得并非一文不值。这几个月来,一个念头不断地在他心间萦绕——也许,没有竭尽全力将小人赶出朝堂之中,才是他最大的错误。君子与小人的确是势不两立的。但是君子也应当不惮于站在朝堂之上,与小人斗争到底,而不是消极地“言不用则去”。

司马光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曾公亮死了,吴充死了,张方平致仕了,文彦博比自己还大十多岁,此时已经快八十了,在枢密院也呆不久了,冯京也已经六十多岁,并且越来越不得宠——吏部的事务,现在几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司马光心里很清楚,皇帝不喜欢一个吏部尚书干上十年!那些善会揣摩上意的御史们弹劾冯京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放肆了,也许就在这一两年内,冯京迟早要出知地方。自从苏辙被吕惠卿赶到了福建后,王珪与陈绎便都已经在眼巴巴地盼着,希望有机会做到这个“天下第一部”的尚书……

当老人凋零,正人被赶出朝堂之后,这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该托付给谁?!这朝堂之上,一定要有才德兼备的正人君子来匡扶社稷,驱逐小人!只有这样,他才勉强对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太皇太后的信任,以及他身为士大夫之责任与良心!

“君子非不见用,小人亦得侧身其间……”司马康低声重复着他父亲的话,抬起头来,慨声说道:“依孩儿之见,国家腹心之患,不在益州,而在都堂。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蔡京望着王谷,道:“我若没猜错的话,君实相公这样做,乃是想为国家除去这个‘庆父’了。”

“这只不过是元长你自己在胡乱猜测而已。”须臾,王谷便平静了下来,斜着眼睛看了蔡京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君实相公想什么,你蔡元长说了可做不得准。若是疑心他拉朋结党,排除异己,元长何不拜表弹劾?”

“君子群而不党!”蔡京笑道:“我何曾说过司马君实结党?”他身子向前一倾,盯着王谷的眸子,看得王谷浑身不自在,正在说话,却见蔡京忽然一笑,单刀直入,问道:“世用兄为何不问‘庆父’是谁?”王谷一怔,蔡京又紧逼着问道:“我说司马君实要为国家除‘庆父’,怎的世用兄竟半点也不疑这‘庆父’是谁么?还是说,世用兄心里其实早已知道谁是‘庆父’了?”

王谷顿时哑口无辞,半晌,方道:“方才你不是说两府么?”

“两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时铁了心要敲开王谷这扇门,竟是毫不相让,“世用兄,若说你不知道‘庆父’是谁,为何你这一个月内,竟与太府寺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打得火热?”

“元长!”王谷猛地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冷冷地说道:“告辞了。”说着将手一拱,便要辞去。

“那是没用的。”蔡京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声道:“世用兄想一举扳倒‘庆父’,扬名天下。但若想靠着一个小小的录事,只怕非止会让君实相公失望,还会连累到一家老小……”

王谷一凛,心里一犹豫,脚便没有迈出去。

“我与世用兄是同年,又是旧交,蔡王两家,又是姻亲……”蔡京微微叹了口气,极为诚恳地望着王谷,道:“若不是为此,我才不想管这些闲事。得罪了那‘庆父’,难道我的前程并不是前程么?我亦是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录事打得火热,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交钞局的事情,我这个太府寺丞都只能见着台面上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录事,又非交钞局的人,能知道些什么?你这样做,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告诉你罢,那周录事,马上要调到广南西路一个边鄙小县去了。”

王谷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这与他何干?”

“你犯了多大的忌讳,却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蔡京冷笑道,“要扳倒‘庆父’,自然要从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这章程原本没错。但象世用兄这么干,只怕等上个甲子轮转,也找不出半点证据来。说不好还会上个恶当,拿着假证据去弹劾,以‘庆父’的手段,只怕反而被他连根拔起……”

说到这里,蔡京见王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知道火候已到了,这才起身,将王谷拉回座中,诚声说道:“世用兄,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气。你纵然不惜官爵,不惧贬窜,但若坏了事,却怎么对得起君实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长你说该怎么办?”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听到周录事竟然已经出事后,他便已经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虽然不怕丢了官位,但若是被贬到那些偏远的瘴疠地,却实是让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暗笑。他这个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则直矣,刚却未必,又只知横冲直撞,素少机变,兼之好名而少实。虽然得了个“用事不避权贵”的名声,其实一半却倒是因为不知变通,被人当了枪使,不得不得罪权贵。加上他又喜好虚名,更为虚名所累,其实心里面将这禄位亦是看得极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司马光选中他,甚无知人之明。

蔡京心里甚是鄙夷他,脸上却装得极为诚恳,又叹了口气,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却找那个什么周录事,这般舍近求远……”他重重叹了口气,“哎……实是……实是令人心……”

王谷脸上一红,嚅道:“是我一时糊涂。我不知……哎!”见蔡京一脸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脚,骂道:“都是邵伯温误我!”因见蔡京疑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释道:“邵伯温说元长你是石子明的旧部,若是落下什么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极为无辜地说道:“休说我不是什么‘石党’,便真的是‘石党’,石学士而今已赋闲,岂不闻树倒猢狲散?谁还能眼巴巴将前程放到一个失宠的人身上?石学士闭门谢客几年,什么样的党也都散了。”

“那……”王谷顿时眼睛一亮,问道:“元长果真肯帮我?”

蔡京恨声道:“便是不说公义,只说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些年来,‘庆父’害我还不惨么?”他看王谷脸上一阵狂喜,忽然却转变了语调:“不过……”

“不过什么?”王谷心里顿时一紧。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庆父’,那是绝不可能的。便是杨时、邵伯温,甚至范纯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对手。当年王介甫能将台谏驱逐一空,你以为‘庆父’便没这个本事么?”蔡京摇了摇头,道:“凭心而论,世用兄以为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场必败的党争上?这么明刀明枪一斗,倘若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只怕就要老死凌牙门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除非……”

王谷忙道:“元长请说。”

“除非是君实相公亲自出马。”蔡京郑重说道。

“卟……”王谷长长出了口气,不由得笑出声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便是你不说,只要拿到证据,君实相公肯定不会置身事外的。司马君实岂是玩弄权谋的人!元长若是肯出力,是国家之幸……”

蔡京却只是静静地望着王谷,并不搭话。半晌,见王谷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来“游说”着自己,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只得开口说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将证据放到你们手上?将来追究起来,我脱得了干系么?难道你想让我带头拜表弹劾么?”

王谷顿时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么‘石党’,也不是什么‘旧党’。”蔡京冷冷地说道,“国家的大义,我不能不顾;但是朋党之事,我亦是绝不肯沾惹的。况且,朝廷法度,也不当为了某一件事而破坏。依常理,我若是发现太府寺有什么问题,应当上报寺卿,最多是送到尚书省,若他们隐匿不报,我才好拜表弹劾。否则,我将置太府寺卿于何地?置政事堂诸公于何地?但我若将公文送到尚书省,君实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预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里冷笑:难道我还会大张旗鼓将证据都搜集齐了给你们么?那我便不是结党也成结党了。他最多只是在太府寺撕开一道口子,让司马光有机会进来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吕惠卿于死党之前,做出头鸟得罪吕惠卿,绝非智者之举。既然石越安排自己当先锋,那么他为何不能让司马光当手中的大枪呢?司马光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撕开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见。而且,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个为国家操劳得几度呕血的户部尚书、人臣典范,在蔡京看来,实在就是天造地设的一杆大枪。司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观,看得很清楚。尽管新官制后御史台某些职权受到限制,但在监督方面实际反而是加强了。有着监察百官之权的兰台,依然是对抗两府最好的选择。司马光与吕惠卿之间的斗法,最关键的一步,还是御史中丞的任命。若范纯仁得以出掌兰台,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吕惠卿执政近十年,他四个弟弟,四个妻弟,还有门生、亲友、党羽,虽然大多数只是些小官,但其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污浊混事,一件件清理出来,便足以让皇帝对吕惠卿丧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边藏着掖着多少事,只要范纯仁向益州路派一个得力的监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但是,这肯定也是吕惠卿要极力阻止的。所以,现在司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设法在京师吕惠卿的几个弟弟、妻弟身上找出点够斤量的事情出来,再由御史一弹劾,或者发到御史台狱,吕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让,即便是不够赶他下台,至少在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吕惠卿便说不上话了……若这几桩事情够份量,有范仁纯掌御史台,只怕也用不着多费功夫,便是一举扳倒吕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让司马光来替自己和石越把吕惠卿扎得浑身是洞然后还来感谢自己欣赏自己吧……至于御史台,蔡京在心里思量着,他对范纯仁始终看不透,这个人聪明、正直、又极温和,绝不偏激,这样的人,直觉里,他感觉自己没必要去沾惹。既然要卖人情,自然是司马光比范纯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才终于明白蔡京是想让自己将他引荐给司马光。

***

郑州须水镇。

唐康站在须水桥旁边的一座凉亭边,仰面看着满天的星宿,一袭黑绒的披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这里距汴京只不过一日之遥了,但离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觉到一种不安。一向被人赞为“刚毅果决”、“少年老成”的他,此时心里却乱得如同一团麻似的。派回汴京报讯的家人也回来了,可石越捎来的话却让他摸不着头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康知道这是《老子》里面的话,他忍不住低声颂吟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天纲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诲他什么,但唐康却又想不太明白。“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唐康反复低声颂吟着,想要悟出点什么来,却又心烦意乱,全然不得要领。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祸事来了。

但他绝不后悔。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见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变后,他是与李浑一道进城的。进城之后,两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红通红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个姓周的县丞(阿越注:前误,今改。致歉)被剥皮后那种惨象,还有渭南城中被乱兵洗劫过后的惨景——便是修罗地狱,亦不过如此。整座城中,到处都是惨死的无辜百姓的尸体,上至老人,下到婴儿,每具死尸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满鲜血的人,他在戎州亲手诛杀的人便不下数十,经他手令所杀的人更是数以千计。但是,他从来没有过那天的感觉,无比的愤怒,无比的痛恨,无比的悲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种五代时期的武人之祸,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没有亲身经过五代的人,是无法理解太祖皇帝与开国诸贤对藩镇割据、武人擅权的恐惧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贪污,也比不上一个武人所带来的残害祸乱!唐康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说出这番话来的。

同样,没有亲自经历过渭南那个夜晚的人,也是无法理解一向冷静理智的唐康,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

但是唐康心里绝无半点悔意。纵是让他理智考虑,他也还是会那样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与李浑将蔓陀罗药掺在茶里,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还有赵隆等一干官员将领,由李浑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将投降的全部数千叛兵用绳子牵着驱赶到渭水河边,全部处死!

渭水为之不流!

兵变是一定要处死的,甚至连家属也要全部处死。但在大宋的历史上,数百人规模以上的兵变,便极少有全部处死的例子,往往都只是只诛首恶。而家属往往也只是被发配至岭南为奴。渭南兵变,朝廷极可能又要法外开恩。

但唐康绝对不能看着这些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一闭上眼睛,便会想起渭南的惨象。这些人活着,他不知道那些无辜惨死的渭南百姓怎么能瞑目!他不明白那个被悬挂在城墙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周县丞要如何瞑目!而且,还有一个很现实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还要开赴益州平叛,他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马来看住这些恶狼。不过,唐康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说辞而已。这些人绝没有再叛乱的勇气了。

大宋绝不会再允许任何兵变存在!站在渭水边上,看着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后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岗石一样冰冷坚硬。

但是,唐康心里也非常明白,自己闯出了弥天大祸。擅调禁军已是罪名不轻,何况还擅杀数千降卒?他还记得,当章惇赶到渭水河边之时,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连章惇这种胆大包天,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时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恐惧。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赵隆没什么表示,田烈武把将印交给了赵隆,李浑也很干脆地把节印交给了自己的副手,二人当场自己把自己给绑了,让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静地写了自劾的奏折,脱掉了官服,也与田烈武、李浑一道成了阶下囚。到了这个时候,前程他已经没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对不起田烈武,也担心会影响到石越。

但他其实又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从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后,唐康胸中便满怀抱负,一心想要帮助石越立一番事业,彪柄史册,垂名万古,成一代名臣。这时候便完了,唐康心里并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时间觉得自己劫数难逃,当求仁得仁,坦然对之;一时间却又抱着几分侥幸……

“二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康身形停滞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望着来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种温暖的笑意从心里传到脸上,他走到唐康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地笑了笑。

“我……”唐康张了张口,吐了一个字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田烈武靠着凉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声道:“你做得对。”

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

“那些狗娘养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声骂道,“我也想把他们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浑那小子不把我迷倒,这事我却不会做。我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当年狄相公昆仑关大捷,今兵部郭侍郎当时在麾下,违令出战,大破侬智高,战后回营请死,狄相公说,违令而胜,是谓之‘权’,这是有功而无过——可就在昆仑关大战前,他还一气杀了违令出战的三十二名将校!可见军令这种东西,并非一成不变的。当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军令,昆仑关之战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所谓的‘名将’,是要知道审时度势,要有敢承担责任的勇气——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军令甚严,他违令出战是可能要被处死的,却行之不疑,我当年听司马纯父先生和讲到这一段时,心里便甚是佩服。我虽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以一个小小的捕头,受学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宠,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只计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顾国家安全,不顾百姓死活,我便是个小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违令。一个人,若是凭着自己的才智,视军法为无物,也不会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违令得胜后,便不知收敛,专门视主将的军令为无物,那他还算是‘名将’么?‘权’这种东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经常用,便不能叫‘权’了。或者名将,用‘权’之时,便越要谨慎。否则,军中岂不乱套了?若是恃智而妄为,那我们和雄武二军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遥了。”

田烈武的话,似是谈心,又似是劝诫,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着田烈武,心里隐隐感觉他这个弓马老师,实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里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会允许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情。那是卫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权’;可是我若去擅杀那些畜牲,我就是滥权。”田烈武回视着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这样做,我还是要说你做得对。”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田烈武摇摇头,笑道:“或许是我心里虽然明白不应当擅杀那些畜牲,可是却又极想把他们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许,是看到你这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样说,半晌,方敛容道:“有些话……”

“田大哥但说无妨。”唐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马骑射的日子。

“这样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过这一劫,以后二公子须多思量些。象我这样的人,资质有限,守经而不犯错,循规蹈矩,不是难事。但是对聪明人来说,循规蹈矩往往是最难的。不守规矩做了一件事是对的,做了两件事是对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对的,但不是说会一直对下去。只要错上一件,便会后悔莫及。因为这样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极奇怪的,郭侍郎违令立功,人人记得;可是之前违令出战大败而回的三十二将校,却没几个人能记得住。我记得有一回我见学士,学士正在练字,他拿给我看,写的是‘毋作聪明’四个字,学士告诉我,那是《尚书经》里面的话,我当时很奇怪,都说聪明好,为何圣人要说‘毋作聪明’呢?学士说,因为越是聪明人越是容易自以为聪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乱子来。自古以来,所有的大乱子,都是聪明人惹出来的,或是聪明,惹出来的乱子越大。所以,他写这几个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聪明。”田烈武说到这里,笑道:“学士和我说过的话不多,人人都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说过什么,我回去以后都会写出来,时时读,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象这段话,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后来听人说书,讲典故,我留心对照,越往后便越明白这是至理名言。象学士那样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聪明……而且,聪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为不爱循规蹈矩……”

田烈武这辈子没和人说过这么多大道理,但他与唐康亦师亦友,当年感情也是极好。他是很重情义的人,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为人,又觉得这些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从再会之后,唐康给人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亲切平和,但骨子里却有点高高在上,他一直寻不到机会开口,这时终于有机会一口气说出来,竟是感觉如同去了一桩大心事。可是同时心里又感觉有点惶恐——唐康有石越这样的义兄,这些粗浅的道理,哪里还需要他来说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负才智,外谦而内傲,加上结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种“礼法岂为吾辈设”的自傲。此时在这前途未卜之际,听了田烈武这一席话,竟猛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有多么的可笑!

[阅读之前的简短说明:为了情节的需要,同时与实体书相契合,在第三卷中,石越的幕僚李丁文,采用实体书的用名潘照临,王安石之女桑充国之妻王倩,采用实体书用名王昉,由此带来的阅读上的不习惯,请诸君谅解。并表示道歉。]

大宋东京与西京之间,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还有槐荫森森的官道相连,交通颇为便利。然而便利有时亦可成为烦恼,金兰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还没到洛阳时派专人送回来的,自从打发了那个下人回去复命后,便再也没有信件送来。无论是石府还是文府,唐家还是桑家,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了洛阳后,走的是哪条道。她估算时间,这几日间唐康便应当到汴京了,只得用傻办法,分别派了人昼夜轮换守着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渡口。虽明知这样也没什么用处,但是对于亲人来说,若是什么都不做,却实在不能心安。

接连几天,打探的人都没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踪迹,文氏与金兰几天几夜都合不了眼,心里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快点到好,还是希望他慢点到好。两人眼巴巴盼着唐康回京,眼见着他就要升迁,一家人又可以团聚,却不料中途出了这么一档事,真是祸从天降。初听到这个消息,文氏几乎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还是金兰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议后,二人分别去石府与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个堂兄,难以应付这样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马去杭州报信。但文氏与金兰各自打听了消息回来后,二人一对口风,才知道唐康这祸事闯得着实不小——擅调禁军倒也罢了,唐康竟然不请旨诛杀了七千余名已投降的叛军!文氏是名门高第大家闺秀出身,平生见过的人加起来只怕也没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么概念,不知者无畏,倒也罢了。金兰听了,当时便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被惊呆了。但她一回过神来,便立即与文氏商议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彦博说情,自己则除了陪高丽王妃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几趟石府与桑府——金兰在宋朝这么多年,早已是个汴京通。她平素虽然也有许多交好的闺中密友,但到了这时节,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国夫人王昉是整个汴京各个府中甚至连宫中都走得动的人,不仅宫中极得宠的清河郡主与她是多年好友,甚至连当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兰心里也清楚是什么人掌握着唐康的命运,无论是清河郡主还是方氏,其实也做不得多大用处,皇帝、太后再宠爱清河,也不会允许她干政;而吕惠卿的家法是极出名的,这样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帮忙,也根本说不上话。但明白归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仿佛只有这么做了,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她心里只能是抱着一丝侥幸,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终说不上什么话,若是王昉能让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两句,或许便是另一种结果——毕竟在宫中各种各样的请托,也是从来没有杜绝过的。

但是,即使做了这一切,对于聪明练达的金兰来说,终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骗不了自己——唐康的升迁曾被汴京的官员们视为石越东山再起的预兆,人人都认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数一数学士巷前马车的数量,便可以看得出来。可石越的东山再起,却一定会让吕惠卿感觉到威胁,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吕惠卿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这次唐康简直是将天捅了个窟窿!

“虽说擅调禁军平叛犯禁,可毕竟也是为了朝廷,官家应当不会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应当处死的……”

对于文氏织造的种种为唐康开解的理由,金兰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愿意再去给她增添无谓的压力,如文氏这样的名门闺秀,真的是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是,金兰却找不任何理由来宽慰自己——自古以来,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除了做事的内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还是没有官人的消息么?”眼见室中那座珍珠座钟的时针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闷的钟声随之响起,金兰忍不住扭过头来第三次问道。

侍婢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廿三还没回来。”说完,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金兰,轻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许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占据了金兰的内心。她沉默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道:“去桑府。”

早在几年前,桑府就从潘楼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这里不比潘楼街那种商业区,咸宜坊与董太师巷一样,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当今皇帝的四弟,俗称“四王爷”的赵頵,王府便都在咸宜坊第一区。而四王府的正对面,此时也正在大兴土木,京师盛传,这是官家在给雍王赵颢兴建王府——路过咸宜坊第一区时,金兰透过马车侧面的车窗看了未来的雍王府一眼,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

当今对这位“贤王”的“宠信”与“友爱”,实在令人唏嘘,以前金兰所见所闻的宫廷斗争,要么便是如辽国一般赤裸裸地拔刀见血,父子兄弟手足视同仇雠,不杀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决不罢休;要么便是如高丽一样,虽然同样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张胆的威胁,最多便“只是”强迫诸王子们出家为僧……但象大宋这样做得这样温情脉脉,不露声色的,则实是让金兰叹为观止。她是颇知其中内情的,自王安石为相以后,宋朝财政便慢慢规范;至改官制后,特别是为了应付对西夏的战争,财权更是进一步下移,分别由户部与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财富越来越少,而当今皇帝更是贤君英主,为了缓解国库用度,他三番五次削减宫内用度,大内如今至少有两三座宫殿年久失修,他都舍不得花钱——可为了给他这位皇弟兴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啬地掏出了二十余万贯!这二十余万贯铜钱,除了向天下诏示皇室兄弟敦爱,皇帝重视手足亲情外,其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雍王殿下住得离禁中远一点。这显然也不只是皇帝一个人的想法,因为一向锱铢必较的户部尚书司马光竟罕见地没有反对。

金兰对这个雍王没什么好感。宋人以虚岁计算男子年龄,熙宁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经九岁,信国公殿下也已经八岁,从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们,都开始张罗着给这两位皇子挑选师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实际上的皇太子,却偏偏体弱多病,难以入学,所以一直拖延不决。皇后本来准备先给信国公选个师傅,但正当金兰等人兴高采烈地筹划着替信国公挑一个好老师的时候,这位雍王殿下却奏了一本,说了些“长幼有序”之类的话,结果这件事便没了下文。

雍王的用心金兰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在宫中延安郡王与信国公与他人不同,均由皇后亲自抚养,故此将来继承统绪的机会自然要高于其余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无恙,以长幼,以血统,自然都没有信国公的机会,而且无论是王贤妃也好,金兰也好,都不敢有这样的野心;但如若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么万一,那么其余皇子中,信国公年纪最大,又是皇后抚养长大,虽然在血统上占了劣势,但若有朝一日朝臣们为了防止兄终弟及的情况出现,拥立年纪较长的信国公,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所谓的“血统”,是由父系而非母系决定的。信国公的高丽血统固然会有“夷狄”之讥,但他毕竟是大宋皇帝的亲子。更何况他母亲贵为高丽公主,诸皇子之中以他母亲的出身最为尊贵!虽然眼下人人都认为信国公毫无机会,但金兰却相信,天下之事,变化无常。

这位雍王殿下,显然也算计到了这一点。高太后与皇后一定会维护皇子们的长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赵佣都还没选好师傅读书,倒先让皇七子就学,此例一开,便是启诸皇子觊觎之心,将来后患无穷。反正诸皇子年纪还小,不怕耽误,自然便先压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则乐得看见皇子们越晚读书越好。

马车飞快地掠过咸宜坊第一区,在街巷中七拐八弯,又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门的家丁见到金兰的马车,早有人飞奔入内通报,一面迎了马车自侧门进府。金兰在中门前下车之时,王昉早带了人亲自迎了出来。

“表嫂。”金兰见着王昉,连忙敛衽一礼,一面柔声道:“岂敢劳动嫂嫂。”

王昉笑着扶起金兰,挽了她手向一边向里间走,一面笑道:“兰儿,柔嘉县主回来了。”

金兰不由得怔了一下。柔嘉自从曹太后去逝后,便郁郁寡欢,熙宁十三年起,她便屡次上表,请求去巩县替曹太后守庐三年,以尽孝道——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亦为礼法所无。但宋朝与历代一样,都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虽暗中怜惜这个妹子,屡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与清河郡主劝慰她,但无奈柔嘉志意甚坚,皇帝无可奈何,这才勉强准了她,至熙宁十四年,柔嘉便离了静渊庄,前往巩县。从此汴京便甚少闻她音讯。金兰是极剔透的人,早先她进宫见王贤妃时,曾闲聊到柔嘉县主,王贤妃还笑称不论是已故的曹太后,还是皇帝与皇后,对柔嘉的宠爱,其实还在清河之上——宫中人都说这位十九娘的脾气性子,象极了在熙宁三年故逝的楚国大长公主。

金兰自是没见过这位仁宗皇帝的爱女,但她却听说过她的许多的事迹——这位公主胆子大得无法无天,在宋朝那些温柔娴淑的公主们当中,是一个极为另类的人物。可是她的命运,却无法逃脱宋朝公主的诅咒,与许许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样凄惨。

这位楚国大长公主与多数公主一样,不幸被指配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喜欢的驸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这种命运。于是在短短几年内,夫妻感情急骤恶化,最后竟闹得夜扣宫门,要与驸马分居——宋朝的律令,宫门夜开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兼之这位公主常常与内侍们饮酒作乐,又无法处理好婆媳关系,早已引人侧目,竟因此惹得台谏纷纷弹劾,众议哗然,最终被降封为沂国公主。但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宁死也要与驸马离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驸马家说情,说“凡人富贵,亦不必为主婿也。”委婉请求驸马家解除了婚约——这可以说是楚国长公主,同时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迹中,最为惊世骇俗的一桩大事件,当时这位公主不过二十五岁。

但是她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出现转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宫中也无法安身。她的亲生母亲苗妃虽然因曾经多方维护当时养在宫中的英宗皇帝而结下善缘,但是与曹太后的矛盾却让她的立场更加尴尬。仁宗在世的时候,曹后已经公开表示出同情驸马之意。仁宗去逝后,她更加丧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无法接受这种不符合道德礼法的行为。楚国大长公主最终还是被迫复婚,很快,就郁郁而死,这时,距她离婚那一年,不过八年。

不过金兰也知道传说与现实相差甚远。这位公主自小机灵聪慧,调皮可爱,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顺父母,虽然常常傲气凌人,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余年后,汴京闺阁中依然在时时流传着这位公主的种种故事——从她少女时代种种顽皮的事迹、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父亲平安的孝心;到她那无比隆重的册封公主典礼、豪华奢靡的婚礼……甚至还有人传说,她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内侍而要与驸马离婚……汴京的许多女孩子虽然口里对这位公主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但是只要一听到“楚国大长公主”或者“庄孝公主”几个字,耳朵便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这位楚国大长公主,实已是闺阁中的传奇。

不过在金兰看来,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当今官家对他这位姑姑的态度。虽然贵为皇帝,也无法阻止她被迫复婚,郁郁而死的悲剧,但是在她去逝后,当辅臣议谥时,官家却横插一脚,亲赐谥号“庄孝”,追封秦国大长公主——最离奇的是,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出心头恶气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无状”的罪名,把那个倒霉的驸马都尉贬到了陈州安置,至今没有翻身——要知道,当年的公论是“不睦之咎皆由公主”的!其实这位驸马与公主一样,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从种种传闻中,金兰感觉到贤妃的玩笑,宫中人们的比较,都不是空穴来风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里其实是十分同情楚国大长公主的遭遇的。而这位十九娘从小的所作所为,俨然便是又一个楚国大长公主。这位县主不仅同样的至情至性,也同样的孝顺。她所做的惊世骇俗的事情,较之楚国大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她却毕竟不曾离经叛道——这竟是有楚国大长公主之长而无其短了。若说皇帝与皇后内心深处更疼爱她,金兰相信是极可能的——大宋皇室中,有无数的清河郡主,但柔嘉县主却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金兰心里不觉一喜。柔嘉与梓儿的交谊,更犹在清河之上——这位县主,素来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帮忙……金兰暗暗打着她的如意算盘,浑然忘记了这位县主的每一个故事中,常常同时包含着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太后和圣人可又要操心县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与金兰说着闲话。

“朝中公卿家这么多公子,总能寻出个如意郎君罢?”金兰淡淡笑道,她对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王昉诧异地望了金兰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若不合县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车之鉴……”柔嘉对石越的心意,她却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县主有心上人了么?是哪家的公子?”金兰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亲自问县主去。”王昉笑道,“明日我们一道便去静渊庄,莫怪我越俎越疱,你们的礼物,我已先替你们预备好了。”

金兰连忙道谢,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闲话,没多时,便到了王昉住的院子里。因金兰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样拿了女红做着,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兰见她装腔作势,在一面绣屏上东扎一针西穿一线,忍不住笑问道:“表嫂这是在绣什么?”

王昉见她取笑,笑着把绣屏丢到榻上,嘴里却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绣的是捉鬼图,有镇宅辟邪之神效。”

金兰听她说得认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过去,捡起绣屏一看,便见这小小的绣屏上面,东一条线,西一条线,红一道,黑一道,绿一道,不知怎么样便拼凑在一起,依稀象个图案,但无论她怎么样仔细,却终究是不明白王昉绣的是什么。她横竖左右静静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领,忽然看到旁边的小几上压着一张彩图,一眼瞄去,却是一幅比翼双飞图,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绣屏,忽然发出一声大笑,一只手指指图案,一只手指指绣屏,笑得前仰后俯,几乎岔过气去。外面的婢女婆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悄悄靠近来偷看,看到金兰手里拿着的绣屏,一个个也握着嘴窃笑不已。

王昉被她笑得面红耳赤,羞得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一面啐道:“你也不是好人。亏我这么帮你!”

金兰却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捧着肚子,指着那张画纸,笑道:“这……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给给描……描……”

她早就听文氏说,她这个表嫂王昉,出身名门,宰相之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甚至经史子集时事政论,也不让须眉,若生得男儿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个奇女子。可偏偏却不擅女红厨艺,拿针竟比人家拿大枪还难上几分,做出来的饭菜比毒药还难吃几分。嫁入桑府后,开始虽然没什么,但时日一久,婆婆虽是极好相处的,大户人家不指着这些,也不会说什么,但桑家亲戚朋友极多,旁人那里却难免听些闲言碎耳。偏偏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争强好胜,哪里受得了别人的闲话?于是发愿要学女红,特别找清河郡主画了样——可好几回,文氏见了她回来,都是笑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她当时还不肯信,总觉得人人都是一双手,未必如文氏说的那么夸张,且王昉的识度才具,又是她素来极佩服的,这区区女红,怎能难得她这样的才女——这回她却是第一回亲眼见着王昉的“女红”,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双飞图”的,竟能被人绣得似一锅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张飞来,也要比她绣得象些模样儿。

她几日来眉间心头,忧虑焦急,虽也强作笑容,却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这儿,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着急、生气、忧心……种种郁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表……表嫂的女红,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书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兰顺口说出来,便越想越觉得相象,石越的毛笔字,练了十几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横一竖写得更像筷子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经看见石越偷偷练习描红——早已对自己的毛笔字彻底放弃了的石越,为了“父亲”的形象,突然间痛改前非,在被闲置的这几年中,曾经又狠练过一段时间的书法。只不过堂堂石学士的书法,与练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绝对是要稍逊一筹的。所以这两年间,为了不树立一个坏榜样毒害下一代,彻底觉悟到自己再怎么样努力也不会有用的石越,咬牙切齿地发明了一种软笔后,便再也不肯用毛笔了。让人觉得好笑的是,石越还掩耳盗铃地以提高效率为名,强迫在他手下编修敕令的官吏们全部使用那种用起来极为别扭的软笔——通过这样的方法,石学士终于大宋的识字阶层中,找到了书法比自己更差的人们。不过这个时间也只持续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半年以后,当那些官吏们适应了他的“暴政”之后,石越依然无可救药地是大宋读书人中书法最差的人。他在小石蕤面前的骄傲,也可怜地只维持了短短半年。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红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红实在有点见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后的绣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你这个高丽婢子算了。”见金兰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装生气,板着脸道:“还要说正经事么?还管不管你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兰一听说到唐康,立时止住笑,急道:“嫂子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时也没见着人回京……”

王昉望着金兰,冷笑道:“方才还笑我呢,你也是个呆子。守路口有什么用?不如打点各种衙门有用。你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亲降指挥,表弟是被关在御史台。一同犯事的,还有两个武官,连卫尉寺都没沾上边,直接送到枢府的牢里面了……”

“啊?”金兰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脸色惨白,苦笑道:“这……连石府也不知道信么……皇上圣意……”

“石子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轻轻哼了一声,道:“阴谋诡计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过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划着大事呢!”

“大事?”金兰愣住了。

王昉看看金兰,忽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认得的女子中,也便是你能懂这些。却可惜你是女子,否则那个什么朴彦成岂能及你之万一。”她说的朴彦成,乃是高丽国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学生,白水潭学院院贡生,熙宁十五年参加省试是第五名,殿试为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皇帝特旨授秘书监校书郎,荣耀一时。此君的诗词歌赋、文章策论,连苏子瞻都赞不绝口。

不过,金兰却不甚喜欢此人。高丽使者曾经去游说这个被高丽留学生引以为荣的年轻人,请他回国为官,但说客去了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堵了回来,后来更是连门都入不得了。这回高丽王妃与王子来汴京,高丽使馆宴请所有高丽留学生,也唯有他缺席。金兰也知道朴彦成并非没有苦衷——他的父兄支持顺王,在这次王位争夺战中遇害。但金兰无法谅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谅自己的祖国,为什么却可以轻易地原谅同样也参预到高丽国内权力争夺战的宋朝,并且还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丽留学生中,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在少数,第一批遣宋使中更是占到少半,但迄今为止,第一批留学生除他之外都已经全部回到了高丽,其中也不乏在宋朝中过进士的人。

只是这些内情,金兰却也不便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气了。”她的话半真半假,文氏已为唐康育有一儿一女,她却一无所出,心里岂能无动于衷?但夫妻之间裂缝已生,又是那么容易可以弥缝的?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会犹豫。象她这样冷静而理智的女子,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却还牵涉着自己国家,自己的家族……虽然有时候会天真的想,宣王已然如愿以偿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脱了。但是,她毕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经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对她来说,却是极奢侈的事情。她甚至连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内心有愧,她又岂能甘愿与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所爱的人?

“你现在还不够平安富贵么?”王昉却难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过了这一关,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几年。你们夫妻相聚,生上几个孩子,你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子了。”

“但愿他能平安度过这一劫。”金兰幽幽叹道。

“他不会有事的。”王昉笃定地笑道,“你听我给你解释了,便明白这次注定只是有惊无险。”

金兰素知她的见识,但这回唐康闯下来的祸事却是非比寻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着王昉,抿着嘴,等她解释。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会,望着金兰,娓娓而谈:“我曾经细览国朝建国以来两府之人事纷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宰相、执政们在两府来来往往,起起落落,入则为相,退则使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为汉唐所不及。但你可曾留意过宰辅大臣们的任期?”王昉莞尔一笑,略一停顿,便如数家珍般地说道:“赵韩王赵普,建隆元年为枢密副使,累迁枢密使,至乾德二年为集贤相,到开宝六年罢相,满打满算,也就是十二年,若从乾德二年始,不过九年多一点,其间独相八年,之后便被罢相。直到七年后,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后又罢相,四年后再入中书,又当了不到三年的宰相。开国之初,宰相做得最长的,便是此老。其余的都是做三年,换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长的,便是那个与石子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子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从执政算起,还要更长些,但他独相的时间,只有五年。其后的名相,能够稳稳当当连续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韩琦与曾公亮,但这两人从未独相过,韩琦与富弼一同为两年,与曾公亮八年,至于曾公亮,熙宁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备员而已。”王昉提及韩琦与曾公亮,言语中并没了什么敬意,她说完停了一下,语带讥讽地笑道:“敢问吕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宁八年韩绛罢相后,竟能独相九年之久?”

“不让宰相在位太长,以防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实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后便不再让韩琦为相,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是所谓的‘旧党’么?那曾公亮又是什么党?”王昉目光流动,显得有点兴奋,“韩琦是千年老狐,罢相之后,便回乡求田问舍,奢华度日,偶尔上点奏章,以示忠君忧国之意。所以韩家才能倍受皇上的恩宠,至今不绝。他和石子明倒真不愧是翁婿,这几年石越之法,与他异曲同工。他闭门不见宾客,不讲学,不著书,将门客或遣散,或荐官,只留了一个潘照临,也整日只是在汴京游山玩水,讲佛谈经。但却绝不敢去购买田宅、畜养声妓,而且隔三岔五还向皇上递些密奏,以示绝无怨望之心。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所谓‘物为反常即妖’,他要去学人家自污,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皇上是英主……”

金兰知王昉一说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热讽一般方肯罢休,可她却是石越的弟媳,身份尴尬,忙红着脸叫了声:“表嫂……”

王昉这才觉察过来,嘻嘻一笑,道:“言归正传。你说那吕吉甫凭什么便能独相九年之久?若说朝中无人,冯京、司马光做不得宰相么?若说功高劳苦,难道他比得上赵韩王?他功劳不如赵普,风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韩琦,却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谁都牢靠,岂非咄咄怪事?”

“这……”金兰只是意识到了些许。

“其实若说怪事,说穿了也无半点希奇。他能独相九年,不过是因为皇上腾不出手来罢了。这九年之内,朝廷经历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县,整编军备……外加上东征西讨,真是数都不数过来。朝局好不容易达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错,在这当儿,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头打着仗,怎经得起内里头还朝局动荡不安?宫里头说,太后好几次和皇上说司马光之位不宜在吕惠卿之下,皇上也说司马光可以为左右仆射,但是司马光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其位甚至还在吏、兵二尚书之下!难道司马光当不得吏部尚书么?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马光一动位置,无论是吏部尚书还是右仆射,手里有了人事之权,这朝局便再也安稳不下来。皇上是极英明之君主,熙宁十年,便借着交钞的名义,升吕惠卿为左仆射,夺了他独掌堂除之权,如此一来,重要人事之权,便要由政事堂会议决定,而吏部又交给较温和的冯京,又有所谓的‘石党’从中调和,新党旧党,才能勉强相安无事。否则,无论是人事之权由哪一党来控制,若说他们不斗个你死我活,我断然不信。”

“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长了。”王昉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

“嫂子是说,朝局要大变了?”金兰试探着问道。

“一个吏部尚书做上十年,他不结党也是结党,不营私也是营私。”王昉似乎有点惟恐天下不乱,“两府的格局,维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来也要变了。枢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礼部与户部,还有诸如卫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类重要衙门,这几年内都要换主人。否则皇上无法心安。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来吕惠卿或者还可以安安稳稳当几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势稳定一点再从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望着金兰,压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大风暴要来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动手换人,吕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经危若累卵!”

“这场大风暴,对有些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表弟来说,却是天佑。”

“但是……”金兰完全被王昉敏锐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还是很难相信看起来欣欣向荣,如日中天的大宋,将会面临什么“大风暴”。要知道,仅仅三年之前,这个帝国刚刚将一个实力远在高丽之上的西北强国打得几乎灭国!西夏人在与宋朝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部分人口,几乎全部最富饶的土地,甚至还有他们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则得到了——在金兰看来,宋朝得到的,远不止一个西夏这么简单。他们得到了一个陕西路,关中从此由边塞变成腹地!他们还将得到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占据灵夏之后,宋人从此有了天然的马场,假以时日,他们将可以与契丹铁骑在马背上决一高下。做为一个高丽人,最多算是一个开封人,金兰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谓“西南夷”。与身边的宋人一样,她从心里轻视西南夷,认为那是无足轻重的,尽管宋军连遭败仗,损失惨重,但她与大多数宋人一样,都认为这是因为宋军没有派遣主力禁军进剿!毕竟,为了应付与西夏的战争,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们的禁军整编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编禁军、部分河北禁军,还有全部东南禁军,其战斗力是远远不及其精锐的主力禁军的。西军大战之后需要休整,士兵们经历过这样的大战后,会产生种种厌战的情绪,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驻守。河北与京畿的精锐禁军,更加不可能抽取去西南与什么“西南夷”作战——宋人时刻不敢放松对辽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远只是西南夷,那场“遥远”的“无关紧要”的战争,似乎与普通人无关。军事上的小小“挫折”——没有人承认那是“失败”,只不过是由于“轻敌”,对于大宋来说,根本不可能伤筋动骨。金兰与大多数人一样,相信这次种谔统率百战之师入蜀,西南叛乱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军发生兵变后,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为大部分宋人心里面的“禁军”,乃是专指西军与殿前司所辖马步军的。河北禁军叛乱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证明了西军是何等的善战么?况且,宋军还有火炮——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高丽国也好,辽国也好,为了弄到火炮的制造方法,想尽了种种办法。他们将本国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随从中,到达汴京后,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虽然绝大部分时候只能远观,汴京城墙是不可能随意登上去的;同时贿赂官员,利用留学生结交优秀的工匠,亲近与兵器研究院的有关的老师、同学……高丽与辽国先后都试制出了自己的火炮,样式与他们在宋朝观察到的也似乎区别不大,然而威力却是始终不及——在金兰看来,宋军运几尊火炮去,几炮便可以将西南夷的城墙轰塌——她当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实没有城墙,甚至连当地许多隶属宋朝的州县都没有城墙。尽管在汴京居住了许久,但她毕竟从未离开过开封府的区域,所以,在金兰的心里,宋朝的每个地方,都是如从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样,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墙,整齐美观的建筑、街道,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下水道系统。她只听说过成都府的富裕,却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边境的情况——在那里,即便是许多宋朝的州治与县治,往往也只是用蓠芭简单地围成一圈,全城只有规模甚至不如开封府一个小镇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却不及汴京城内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过几百户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环视,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所以,许多了解情况的宋朝官员宁肯被罢官为民,也不愿意离开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从来不会提及这些困难,所以,她也无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够修筑起城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政绩!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兰更不知道王昉所说的“大风暴”指的是什么了。

王昉仿佛知道金兰心里在想什么,她望着金兰,叹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金兰怔怔望着王昉,听她继续说道:“本来这些事情我也不会知道——你应当听说过,自朝廷大举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闻管制,朝廷遣人进驻各报,凡与战争有关之报道,甚至于各地之米价、布价,不得许可都在禁止报道之列。西南战事一起,吕吉甫便循例继续此政。故此凡与战事有关之报道,实是两府说什么,各报便写什么,三大报都不曾派人去过益州路,亲眼看看那里究竟是发生什么……”

金兰听她语气颇有不满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释道:“军国大事,贵在机密。且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轻轻哼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到了去年,《秦报》的卫棠却派了两个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贿赂了禁军军官,随军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们回来后,《秦报》虽然没有任何报道,但是卫棠却写了封信给外子,并且是由其中一个记者亲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兰不禁低声惊呼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里面并不简单。

“这人来京,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说道,嘴角间却若隐若现地流露出讥刺的笑容,“卫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们《秦报》不敢报道,却想让《汴京新闻》出头,用心也未必那么纯良。只是他却不知,吕吉甫的党羽日夜不离地守着《汴京新闻》的每一处印书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权贵,亦无能为力。本来外子有意让那人去面见司马君实,但这他却怕给《秦报》惹上是非,趁我们不备,连夜跑回了陕西……”

“那他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此人说的事,绝非捏造。”王昉断然否定了金兰的猜疑,“据其所言,西南局势实是到了骇人听闻之地步。他说曾经亲身跟随禁军平乱,西南夷虽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纵,未成大患,但叛乱之种落,大者数十,小者上百,声势惊人。夷兵在群山之间来去自如,官兵胜则不能追,败则不能退,极为被动。若有军官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者,禁军精良之铠甲更是反成累赘。故官军每战每败,士气低落。许多官兵水土不服,军中疾病蔓延,而医、药皆不足,亦使战力锐减。除此之外,粮草补给更为大患,往往有粮也运不上前线——不仅是群山之中转运艰难,西南夷剽掠粮道,民夫逃亡不断,便是在益州腹地,若无官兵护送,便有盗贼抢粮,甚至有运粮之民夫与盗贼里应外合者……更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者,或此州屯集军粮任其腐烂,而彼州却库无颗谷,将士只得忍饥挨饿。而另一面,却是官府拼命和买强征粮草,百姓民不聊生,盗贼蜂起……”

“这些事情,绝非卫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听到流言,益州路的米价,数月之内,已翻了两到三倍。我又留意打听了附近诸路之粮价,陕西、京西,乃至河东、河北,粮价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价亦涨了不少……”

“这可能是交钞发行过多所致。”金兰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对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汴京物价实在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的确是交钞发行过多。但交钞为何会发行过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烦,仅仅是在西北之驻军,断不至于到此地步。”王昉摇了摇头,道:“汴京万物腾贵,已非一日。朝廷为了军国用度,无本发行交钞。一面是朝廷用交钞向百姓和买货物,一面却是物价上涨,百姓拿着同样多的交钞买不到同样的货物,实是怨声载道。交钞是吕吉甫倡行,交钞局又是吕氏兄弟司掌——本来益州局势如何,益州百姓过得怎么样,汴京百姓与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关心,但是如今连汴京也物价腾贵,却是有切肤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价虽高,却尚可忍受,虽有不满之言,毕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样。这怨气也只得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可而今西南之局势,却是到了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乱,也是吕惠卿引起的!堂堂大宋的禁军,为了不愿去西南,居然不惜兵变!你说吕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说石越与司马光无动于衷,我是断断不信的!”

金兰彻底动摇了,“西南夷真的那么厉害么?”她在心里暗暗问道。也许,宋朝这个帝国,远比她想象地要脆弱也说不定。不过,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么朝局的确是要大变了,这对于唐康来说,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

从王昉那里知道了许多内情,又打听到了唐康的下落,金兰回府后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好觉。次日一觉醒来,王昉的香车已到了她家门口。听到下人的禀报,她才记起还要与王昉一起去静渊庄拜访柔嘉,慌慌忙忙起来,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点妆,却见管家一脸的犹豫,在门外徘徊。她皱了皱眉,走到门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夫人。”管家见着金兰,连忙作了揖,禀道:“方才账房来说,这个月的家用……”他话未说完,便已觑见金兰的脸沉了下来,吓得不敢再说话。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这般大事,的确不该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来烦夫人,但是天塌下来,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这么大一家子,却不可能就此不吃饭不用钱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着头皮向金兰请示。

“家用不够用了么?”金兰冷冰冰地问道,“不是月月如此的么?”

“原是这样的……”管家苦着脸,道:“前几个月,钱庄的唐守义过来,说有桩大生意,要周转点铜钱,他用交钞兑铜钱,把府里积存的八千多贯铜钱全部换走了。这事原是禀过大夫人的……”

金兰扫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唐守义没钱到这个地步了么?要到咱们府上来换钱?”

管家嚅嚅道:“小的当时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听说陕西那边一贯缗钱可以换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钞,汴京的钱庄,都在想办法调铜钱去陕西收交钞……”

“你当时不知道?”金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追究,她心里早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虽然不懂食货之学,但是交钞兑铜,是一比一的,虽然实际上会有千分之几的手续费,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陕西路居然出现一贯铜钱换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钞,联系到昨晚王昉所说的事情,她再迟钝,也知道陕西钱法,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几个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当时的的确确是每贯铜钱收了二十文的好处,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个高丽夫人精明,却也断不敢承认,只是弯着腰回道:“小的糊涂,当时没有想到,这一两个月间,到处都听说陕西的事了,这个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钞,才能换到一贯铜钱,而且好象还在涨……到外面买东西,钞一个价,钱一个价。府里收来的田租,客户都是用交钞交的租,可是家里的下人,若还是按原来用交钞发月钱,许多人家便要过不下去了。而今不论什么东西,比去年都涨了两三成,这交钞、铜钱上再这么来一下……”

“你一次把话说完。”金兰早不耐烦了。

“下人们是想月钱改发铜钱,可府里的交钞若去钱庄兑铜钱,损失极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张,要请夫人给个主意。”

“下人改发缗钱无妨,每人再涨一成的月钱。你去告诉唐守义,我把这宅子抵给他钱庄,看能换几贯铜钱来?你拿着交钞去钱庄,当日你是多少钱兑的,照样给我兑回来。他还真长进了,生意做到自己家里来了!”金兰抛下这句话,再不理会管家,带着几个丫头扬长而去。

但金兰与王昉去静渊庄却扑了个空,柔嘉与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进宫了。金兰本想与王昉一道在静渊庄等柔嘉回来,但是她没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领着石府的人过来,说是石夫人请她过府,金兰不敢怠慢,连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与清河赔罪,又转道去石府。这么着来去折腾,到石府时已是隅中时分。她才到了门上,便见阿旺已在那里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虽然只是个婢女,但是地位却是极高。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几家对待下人极为平等的簪缨之家,以金兰的所见所闻来说,就算是上下极为和洽的司马光家,也不及石府。以阿旺的身份,原本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年轻貌美时能取悦王公贵族求得一时之芳名,到了年老色衰之时,最幸运也不过是能嫁给某个商人为妾而已。但在石府,金兰听说石夫人甚至允许她自己择婿!只是不知为何,阿旺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怡园——石越为了教育自己的女儿,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买了一座名为“怡园”的小庄园做学校;梓儿又用自己的关系说服了许多名门闺秀,甚至还请到了被遣散的老宫女到怡园任教,教授女红、礼仪、琴棋书画甚至是算术、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余家朝廷大臣将自家的宝贝女儿送到那里学习,连当今官家最宠爱的淑寿公主也常到怡园学习。阿旺便在怡园教习弹筝与夷语。阿旺一见到金兰,便敛衽说道:“夫人说,相公在会客,请县君先到夫人那里稍候。”因石越做过枢密副使,所以也有人以“相公”相称。金兰不敢托大,回了半礼,才跟着阿旺向后院走去,一面试探问道:“不知嫂子召我来,有何要紧事?”阿旺一边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一面回道:“实是相公要见县君,应当是为了二公子的事。不过早上有位姓秦的大人与姓范的大人来求见相公,相公和他们谈了几个时辰了……”阿旺的语气中,实是透着惊讶。需知石越虽然这一年来渐渐开始会客,但却是很少留人长谈的。

阿旺口中所说的“姓秦的大人与姓范的大人”,就是秦观与范翔。范翔这十余年来平平稳稳按步升迁,好不容易才爬到从七品,在许多同僚眼里,这都已经算是仕途亨通了。但对于范翔来说,眼见着司马梦求如今已经是绯银鱼袋、从五品上的枢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边的秦观,更是志得意满,如日中天,其他故交旧友们也一个个建功立业、青云直上,他却始终脱不掉那身绿袍,范翔不能不在心里暗暗眼热。然而未得机缘,却也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地方上。不过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月前,得石越举荐,范翔被调任尚书省右司任刑房都事。虽然这只是个从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义却非同寻常——这已是直接进入大宋王朝的权力中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范翔心里的激动,非用言语可以形容。

此时,在石府的客厅内,石越一面品着茶,一面听显得有点兴奋的范翔说着他在河东路当知县时听到的佚闻。“……张潮张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闲事。有一年,他行经辽州,遇一道士长吁短叹,愁容不展,因问他原由。原来那道士无钱买不起度牒,故而发愁。张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说情,当即书信一封,让道士次日去见持信去见太守。那道士虽将信将疑,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见太守。那辽州知州见了道士拿着信来,心里也自纳闷,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个卫辉张敬之,当即拆了书信,却见那信里面,无头无尾,只写了一首七言诗。”范翔说到此处,却停了下来,故意顿了一顿,秦观正听得入神,忙问道:“那诗是怎么写的?”

范翔望了秦观一眼,轻轻啜了口茶,缓缓念道:“鼠为拖肠离洞府,鱼因点额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还有灵丹救也无?”

秦观听到这打油诗,不觉想笑,但细思诗中之意,却只觉得凄怆之情,扑面而来,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叹道:“这道士也可怜。”

范翔笑道:“辽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样,动了恻隐之心,竟果真给了道士度牒。不过也因此一事,这太守便也记住了张敬之。一年多后,因陕西钱贵钞贱,各地都有商人运铜钱进陕西买交钞牟利,连累得各地钱钞比都混乱,物价乱得一塌糊涂。河东与陕西接界,颇受波及,几个州的太守们便商议了,划地为界,下令禁止铜钱入陕。张敬之这回却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绛州被搜出夹带铜钱八百文进陕,被官差抓了去见知州——你道这知州是谁?原来却正是一年前的辽州知州,刚刚调任绛州。那太守听说犯钱禁的人便是张潮,也不审他,只令他七步之内,作诗一首替自己辩护,若作得出来,便恕他无罪,作不出来,非但铜钱入官,还要打他三十大板。”

这回连石越都听得动容了,毕竟张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与石越颇有香火之情。他再怎么样聪明,又非有曹子建这才,怎能真的七步赋诗?他不由直起身子,问道:“他可曾作得出来?”

范翔笑道:“这张子敬倒不愧是个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诗一首。”说罢朗声念道:“腰缠十万上扬州,八百青铜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

秦观听得一愣,不由得击掌大笑,啧啧赞叹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属宋,岂容此地割鸿沟’!好张子敬!好个张子敬!”

石越低声复念了一遍,也不由莞尔,笑道:“这张潮倒是个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过张子敬骂的其实是有理的。那几位太守,实是糊涂,他们以为以邻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却不知这样做无异于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诧异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没料到他竟有这般见识。由陕西路为爆发点而引发的几乎波及整个宋朝大部分地区的(交)钞(铜)钱比混乱,也是短短几个月内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当时非常惊诧,因为吕惠卿虽然为了军国用度,滥发交钞,但这与大钱、折二钱还是有区别的,因为交钞盯紧铜钱,并且具备了完全的法偿能力,吕惠卿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他几乎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才智——他宁可忍受滥发交钞带来的财政性通货膨胀,也始终坚定着保护交钞的政府信用,民众可以自由地用交钞交税。对于这一点,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远在金陵的王安石给吕惠卿的建议,退出政坛后又遭丧子之痛,王安石虽僻居于石头城畔,但对于大宋朝的一举一动,却也从来未曾忘怀,他地位转换之后,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认为钞铜的比率是不会出大问题的,小小的波动不可避免,但应当在可以控制范围内。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陕西路转运使范纯粹,这个在才能与品德上都无可挑剔的传统士大夫,却在无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学生曾经考察过陕西路钞贱钱贵的原因。”范翔偷眼看着石越的神色,既得意于自己的见识,又有担心班门弄斧,略显谨慎地说道:“学生以为陕西的局面,实是范公举措失当造成的。因为马价下跌,范公为了让转运更加便捷,预备筹措十万贯缗钱与二万担茶叶,向银夏牧马买一千匹马——这原本无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于河西之巩固。但是陕西府库却没有这么多缗钱,而河西之民,还不肯信任交钞,无法用交钞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个昏招——他下令陕西商税只收钱,不收钞!范公一向主张重农轻商,他以为如此既不会伤农,那些商贩反正获利容易,便不在顾虑之内。但是范公却没有想到,他此令一下,无吝向陕西宣告:朝廷认为交钞不值钱!商人成惊弓之鸟,担心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来就可能拒收交钞,任由交钞变成废纸。毕竟人人都能看见朝廷的钱钞越发越多,物价越来越贵,陕西原本又是极严重的地区。于是商人买卖时开始排斥交钞,农夫又如何能独善其身?结果便是今日这个局面……奸商买卖钞钱牟取暴利,谣言慢慢传遍国内,百姓无知,只看到交钞越来越多,物价越来越高,朝廷还在议论什么五五征税,这都是在推波助澜。各地钞钱比跟着大变,物价随之混乱……可笑的是,京师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河东路以为这些事情是奸商运钱进钞买钞引起的,竟然禁止铜钱入陕,结果反倒是让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们以为是以邻为壑,却不知是在火上浇油!”

“他们不是在火上浇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观笑嘻嘻说道,“你要说陕西的商税收铜钱竟然让汴京物价混乱交钞大贱,我劝仲麟还是三缄其口的好。这些事连我听了,都有些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别人听了,只怕要以为足下非疯即痴。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要引火烧身,才是正经。待他们烤焦了,柴烧光了,你还怕没有贤人来灭火么?”

范翔听秦观嘻嘻哈哈说着这些极为露骨的话,心中不由得一凛,暗悔自己不该卖弄聪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却见石越脸上挂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说道:“若是将锅子烧穿了,大伙最后都要饿肚子。不过而今朝廷心腹之患,还是在益州。屋漏易逢连夜雨,有些隐患,太平无事时看不出来,定要碰上这么一个当儿,才会一股脑地冒出来。干脆一次全发作出来也好,不破则不立。荐仲麟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断案颇明,好几件大案,都办得极出色,连皇上都夸赞过。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当初荐错了,只怕你去户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学生愿意在各处多磨砺些。”

“说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这句话了。”正说话间,却见侍剑到了门口,禀道:“学士,太傅府来人请学士过府议事。”

石越笑着点点头,向范翔、秦观笑道:“文相公相召,不敢久俟,当改日再叙。”说罢点汤送客。

待范、秦二人告辞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备车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却听侍剑在旁说道:“学士不是还有话要吩咐成安县君么?”

“哎哟!”石越猛地一愣,他早已将金兰的事忘了个干净,但文彦博是皇帝特旨允许在自家府里议事的,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公事谘询,便算是私事,文彦博毕竟是现在朝中地位最尊的重臣,他也断不敢怠慢,当下只得说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告诉夫人,让她告诉金氏,二公子现在御史台狱,皇上恩旨,准许家属探望……”说到此处,他忽地皱起眉头,放低了声音,沉声道:“再告诉金氏,康时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别是宫里,千万不可去求谁,否则她会害了康时的性命。”

侍剑听石越说得认真,凛然答应,送着石越上了马车,便急忙回内宅去找梓儿与金兰传话。

石越没有猜错,文彦博急急忙忙召石越过府,的确是出了大事。他赶到文府的时候,赫然发现文府此时聚集了几乎所有汴京最重要的官员。吕惠卿、司马光、冯京等人都到了,他到了没多久,紧跟着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后前来,然后连刚刚回京叙职的李宪也来了。石越环视厅中,眼见文彦博、吕惠卿、司马光表情凝重,一颗心竟是一点一点往下沉。这阵势,绝对是出大事了,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难道……石越猛地担心会不会是皇帝出事了,但转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彦博便是病得不动了,抬也会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排除掉这个念头,石越稍稍安心,静静等待文彦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签书枢密院事孙固也赶到文府后,文彦博终于开始说话,但他一开口,便说出一个噩耗。

“诸位大人,种子正故了。”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

依宋军的制度,大军在外,就算没事,也要一日一报,五百里马铺,但纵是如此,蜀中与汴京相距数千里,种谔岂码已经是死了半个月了。但这厅中的人,所关心的,其实倒不是种谔的生死。

过了许久,才听章惇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敢问文相,种子正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文彦博没有让众人有松口气的机会,“刚刚收到五百里马铺急报,种谔到益州后,没去戎州,反率军进驻泸州。人还没到泸州城,便忽然病倒,几日之内便不起了。龙卫军一个指挥为前锋,早已深入纳溪寨,闻讯后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余人全军尽墨。西南叛夷侦知种子正病故,官军军心动摇,纠合万余人马进攻泸州城,泸州知州莫九万弃城而逃,泸州失陷。叛夷又设伏兵于道,邀击兼程赶往泸州救应的益州提督使蒋仲行,官军大败,损失近千人,连蒋仲行也战死……”

“啊?!”连一向镇定的石越,也再也无法保持从容了,未及交锋,主帅先病死了;然后泸州失陷,还赔上了一个正四品的提督使!这是西南夷叛乱以来,宋军阵亡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对于已经混乱不堪的益州来说,这实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军如何布阵应付?”李宪皱眉问道,“泸州一失,富顺监岌岌可危。甚至昌、资、荣三州皆受威胁。若是叛夷得富顺监盐井之利以资军,抄掠内地,与盗贼相合,益州……”

“请各位大人前来,便是要商议一个对策。”文彦博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的,“皇上马上就会召见,我辈深受君恩,不能辅佐君父为尧舜,建太平之世,已当自愧于心。若是皇上问起来,竟是束手无策,我等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决,故此某遍请两府公卿将相,共谋良策。”

他话未说完,厅中众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当中。每个人都知道,虽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两制臣僚不得私至执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吕惠卿也经常在私邸商议国事,但是两府在一个大臣的私邸合议,毕竟还是颇犯忌讳的。文彦博自然已经是没什么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间,便要致仕,皇上再怎么样,对于这个三朝元老,稳稳当当带一个“太师”的加衔回乡养老,这是绝对省不了。但是在座的人,却大多各有前途,不可能陪着文彦博无所顾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彦博这一招,摆明是针对吕惠卿的。如果两府合议,本来应当由吕惠卿主持;但如今即在文彦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乱,怎么说吕惠卿也脱不了干系,文彦博便可以牢牢地占据着主动权。他短短的几句话,表面上看来只是一片忠君爱国之意,甚至还颇有自责,但实则每个人都听出了言外之语——既然说益州局势“非徒用兵刀便可解决”,那么这不是政治上出了问题又是什么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吕惠卿。

“太傅。”吕惠卿从容向着文彦博欠了欠身,淡淡说道:“这等大事,还是应当请皇上定夺为是。”他心里暗暗后悔,他本来正与陈绎在都省值日,听到文彦博相请,有要事商议,当时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他到的时候,便只有司马光先到,二人身份特殊,不与众相同,文彦博倒是向他们两人先通报了情况。当时吕惠卿完全被这个意外所震惊,竟然没有细想文彦博的用意,便没有立即告辞,直接进宫转移战场。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彦博嗀中,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轻易便认输的人,他自然知道文彦博的用意,文彦博就是想这样的形式来压他,若是一群人在皇帝面前辩论,只要他设法引导了皇帝的思维,那么就必定有许多大臣要察颜观色,顺从皇帝的意思,就算是文彦博本人,这么十万紧急的事情,他也不便久拖,只能妥协,这样吕惠卿便容易占到优势。但而今皇帝不在场,这么多两府大臣,不论以人数还是以威望、人缘,他吕惠卿都不如文彦博,如果当着众人的面达成了共识,他就无法再翻供了,否则一个“反复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实了。吕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来,暗示在场诸人,两府私自合议的忌讳。

“自然是要请皇上定夺的。”文彦博当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军情十万火急,两府若在皇上面前各执一辞,岂非徒扰圣意。为人之臣,自当替君分忧。事有经权,为大臣者,亦须以国事为重,不可恪守教条,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文彦博话音方落,司马光便已起来声援,“西南局势,不仅要善择率臣领兵平叛,尤须择贤臣委以方面之任,文武相济,方得成功。”

“司马君实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设安抚使?”吕惠卿眯着眼睛,望着司马光,绵里藏针反问道。

“未必要设安抚使,但可设经略使。依在下之见,益州路四司衙门,都要换人。大州郡守,也当善择贤吏。”孙固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文彦博与司马光一边,甚至于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还是要朝廷明颁诏令,暂停熙宁归化之法。”

“益州四司长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议堂除。若无证据,似乎不便断定其不贤。”吕惠卿冷冷回道,“某虽不材,未必能慧眼识珠,为国家简拔贤才,但政事堂诸公却未必个个不材。况且之前政事堂未能简拔贤材治蜀,就算将此辈全换了,继任者亦未必便是贤吏。熙宁归化之诏,功在千秋万代,乃皇上为后代除反恻之祸,又岂能因一时之挫折,便轻易放弃?若依签书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于蕃夷矣!”

“依相公之见,朝廷与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乱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证明益州长吏无能么?”孙固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敢问签书,到底益州是转运使、学政使在打仗,还是率臣在打仗?”吕惠卿端起手边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依某之见,还是请签书先善择率臣为是。”

孙固顿时满脸通红,在座人人皆知,以种谔为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孙固力主的。当时皇帝想从王中正、李宪二人中选调一人,孙固力争才选定种谔。当时自是谁也不料种谔竟会突然病故,但是这毕竟也是孙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岂能事先逆料?”文彦博轻描淡写地替孙固解了围,“至于打仗,虽然临阵对决,胜负在于率臣;但是兵无粮不行,后方之稳固,亦是取胜之关键。择率臣不当,是某之过,某自当上表请罪;但益州长吏,只恐亦不得谓全无过失……”

他话未说完,便听有人高声说道:“岂止是‘不得谓全无过失’,依下官之见,实是罪不容诛!”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不知是谁这么着不惜公然与吕惠卿破脸,不由得齐齐朝着说话的方向望去,却见章惇站起身来,正向着文彦博与吕惠卿欠身抱拳行礼。

“唐康时自戎州来,曾详细与在下分说益州局势,益州一路,交钞泛滥,物价暴涨,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盗贼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瞒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实。西南之患,蛮夷实不足道,可惧者实是内患。将益州带到如此局面,蜀中长吏,虽百死莫赎其罪。下官以为,朝廷当早下敕令,锁拿益州转运使方紫严、益州提刑使李鲁仲、益州监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贤能替之。”章惇直视吕惠卿,言辞慷慨,咄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说益州一路官员,上下勾结,欺瞒朝廷?”吕惠卿撇撇嘴,道:“这只是唐康时一面之辞。唐康时在戎州之时,便刚愎自用,与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为自己得罪,为求脱罪,故意危言耸听?”

“相公这是诛心之论吧?某正想问吕相公,唐康时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来还想观望一阵,但吕惠卿的矛头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子明奉敕编修律令,怎会不知?”吕惠卿倒并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抬出唐康来,他也没有退路了,这时针锋相对,半步也不能轻易退让。

石越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缓缓起身,凝视吕惠卿,亢声说道:“以某之见,唐康无罪!”

“无罪?!”

石越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许多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连吕惠卿都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子明,你与康时虽有兄弟之情,但国法无亲……”

“某敢问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条律令?”石越毫不客气地打断吕惠卿。

“《建隆详定刑统》,擅发兴:诸擅发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绞!”吕惠卿白着脸,与石越对视着,冷冰冰地回道,“唐康时与田烈武、李浑擅发禁兵千人以上,当处绞刑!虽其本意为国除奸,但国法无亲,其罪如此。纵有恩敕,当自上出,岂得谓无罪?”

“大宋刑统,确有这么一条。但是诸律令条文,是否皆有疏议?”石越淡淡反问道。

吕惠卿见他胸有成竹,心里暗暗犯嘀咕,他虽然博学,但毕竟是士大夫出身,宋朝之刑法便是多年的法官,也未必便能熟知所有条文疏议,他更是不用说。但是所有法律条文,必有相应的法律解释与判例,这也是不可否认的。毕竟很多的案子,一旦有争议,就必须根据法律解释与判例来定罪。

“这是自然。”

“那么敢问诸位大人,《唐律疏议》,是否可以为解释之依据?”

这时厅中有部分的博学之士,心里已是恍然大悟。冯京便即捋须笑道:“宋承唐制,《建隆详定刑统》,虽出于周,然其源便在《唐律疏议》,虽然不可事事皆依《唐律疏议》,还需以事论事;但《唐律疏议》,确可以做为解释之依据则无疑。”

石越点点头,环视众人,高声道:“《唐律疏议》卷第十六擅兴,释此条云:”谓无警急,又不先言上而辄发兵者‘。疏议曰:其有寇贼卒来入境,欲有攻击掩袭;及国内城镇及屯聚兵马之处,或反叛;或外贼自相翻动,内应国家。如此等事,急须兵者,’得便调发‘——谓得随便,未言上待报即许调发。虽所在人兵不相管隶,急须兵处,虽比部官司亦得调发,掌兵军司亦得随便给与,各即言上。此所谓’急须兵处,不容先言上者‘。“

“又云:若不即调发及不即给与者,准所须人数,并与擅发罪同;其不即言上者,亦准所发人数,减罪一等。若有逃亡盗贼,权差人夫,足以追捕者,不用此律。《疏议》曰:应机赴敌,急须兵马,若不即调发及虽调发,不即给与者,准所须人数,并与擅发罪同,其不即言上者,谓军务警急,听先调发给与。‘并即言上’,以其不即言上,亦准所发人数,减罪一等。‘若有逃亡盗贼’,谓非兵寇,直是逃亡,或为盗贼,所在官府得权差人夫,足以追捕,不同擅发兵之例,故云‘不用此律’。”

说罢,石越望了一眼脸色变得极难看的吕惠卿,缓缓道:“渭南兵变,此乃紧急之事,急须用兵,唐康得便调发,可矣。虽龙卫军与其不管隶,然急须兵处,亦得便宜行事,可矣。其调兵之先,已遣使急报有司,此有公文为证,亦不得谓未即言上。田烈武、李浑,若不即给予,听便调发,朝廷当以擅发同罪,处以绞刑。其听命赴难,正得其宜。据《疏议》,不用此律者,惟逃亡盗贼,官府权差人夫足以追捕。敢问相公,这渭南一万叛卒,可以此例?”

“若是依此,则某以为,唐康时、田烈武、李浑,并无罪有功。”石越淡淡笑道:“唐康等人为国不暇谋身,又岂会故意危言耸听以求脱罪?况其并不曾有罪,更无必要行此下策。”他说完,斜睨了吕惠卿一眼,抱抱拳,退回座中,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同样的事情,若在几年之前,石越只能束手无策。但这几年整理宋朝法律,做个小小的律师,实已不在话下。

吕惠卿却不禁暗暗叫苦,《唐律疏议》他是读过的,但他毕竟不是大理寺的法官,刑部的郎中,仓促间怎么便能说想来便想起来?何况这些法律著作、条文、成例,对于士大夫来说,本是弱项;否则那些小吏们如何能上下其手,欺上瞒下?但是《唐律疏议》对于宋人来说,偏偏又是一部极有说服力的法律著作。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来便不能不得到人们的同情,他也早有心理准备,即便判决从严,皇帝也可能会特敕——更何况而今石越竟然找出依据来了!虽然在唐朝时没犯法不代表在宋朝就不犯法,但是他已经可以想见,这件本来就会有争议的事情,将出现更大的争议。大宋朝廷,是非得给这“擅兴律”做出司法解释不可了。

但这司法解释,却已摆明了会对唐康有利。从石越引叙的疏议来看,他竟然是想连田烈武、李浑也一起保了!

“便算是他擅发禁兵之罪可议,但他擅杀叛卒数千,又当如何?”转瞬之间,吕惠卿就决定转移战场。

“这数千叛卒依军法当斩!敢问相公,主将捕得叛兵,不可以军法从事么?难道千里之外,还要请示枢府、卫寺而后杀?李浑既是军法官,便当有便宜行事之权。大宋的军法,处置违法之将士,是依阶级定,非是以人数定。叛卒中阶级最高者不过一副指挥使,无论唐康、田烈武、李浑,都有权处置。章大人做过卫尉寺,不知某所言当否?”石越心念一动,便已决心把章惇彻底拖下水来。

章惇没料到石越这一手,饶是他再果决,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话,的确是说不出什么不是,依宋朝的军法,区区一个副指挥使犯下这样的大罪,休说唐康还是六品官,就算是李浑这个营一级的军法官,也可以立斩以闻。对于军法官而言,他们的处置权力,主要针对的对方的阶级,而不是对方的人数。一个士兵犯军法,他们有权处置;十个士兵犯军法,他们同样也有权处置……要说便宜行事杀了,似乎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雄军二军兵变叛乱,杀害长官,屠杀平民,可以说证据确凿。依石越这么一说,他的确是有权“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这其中却透着不对劲,毕竟那是数千人的规模!以唐康与李浑的身份,怎么可能随便决定数千人的生死?若说他们没有越权,怎么说都透着别扭。

不过这个时候,章惇已经不可能站在“是非”一边,而只能别无选择的站在“利害”一边。就算心里认为石越是在诡辩,他也必须声援他。

“以军法而言,确是如此。”

“况且,纵是有罪,亦不过贬官而已。唐康时又有何必要为脱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计算着时机,一得章惇肯定的答复,便立即接口,将焦点引回来,绝不给众人缓过气的机会,他的这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浑之罪等同于杀降,前线将领杀降、甚至滥杀敌国的无辜百姓,虽然条文上罪责不轻,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判过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头担保,唐康、田烈武辈皆是忠臣义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下重注,石越的立场已经说明,他顺手便抛出杀手锏:“下官已经替唐康时将他有关西南之奏折递入禁中。益州路此时到底是何种局面,下官以为,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稳,而欲使大将建功于外,岂非缘木求鱼?况若果真川峡大乱,诸公谁能担此罪责?”

“章大人所言甚是。”文彦博根本不给吕惠卿说话的机会,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势,朝廷定要了若指掌才行。方才李大人担心叛夷与盗贼里应外合,想来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盗贼猖獗?”

老谋深算的文彦博顺脚便将皮球踢给了李宪,逼他表态。这显然是天平上一颗份量其重的法码。李宪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与任何一个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说他们没军权,他们的军权甚至重于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为统军大帅,节制方面;若说他们不能干政,可许多的宦官俨然便是行政官员,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们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国的府库,采购各种物品,更是他们经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宁以前,对于朝廷究竟有多少钱这种事情,也许宦官们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种种,却丝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象李宪尽管常年统兵在外,称得上一方诸侯,但如果皇帝要他死,遣一书生持一纸诏书,他就只能自尽。宋朝的制度,以及士大夫阶层整体的强势地位,已然决定了大宋的宦官们,也许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与机遇在这个体制之内取得让许多士大夫都为之眼红嫉妒的高位,并且对朝局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但是做为一个利益集团来说,与汉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个叫“宦官”的利益集团的。仅仅对于单个的宦官来说,他们才是大宋官僚体系的一部分,享受种种特权与优待,同样也要遭受种种的歧视与猜忌。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周旋于士大夫与皇帝之间。

李宪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的军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谨慎地避开朝廷的是非,只是单纯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仅仅是一次回京叙职,便不由自主地卷入到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他当然会将这次会议的内容详详细细地报告给皇帝以划清界阶——他心知肚明,这也是文彦博请他与会的原因——但此时,李宪只能暗暗后悔自己多嘴。文彦博平素方正自持,极少耍手段,有时候会让人误会他只是纯粹的儒士。但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用切肤之痛来体验文彦博究竟是凭什么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朝中重臣一网打尽!这位硕果仅存的庆历老臣,的确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从未去过益州。益州究竟局势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谓‘盗贼’,不过是听到一些流言罢了。”李宪沉吟了一会,方模棱两可地说道。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大人远在凉州,竟也听到这样的流言。不论是真是假,朝廷都应当设法彻查才是。依某看来,若不问而定方、李、王诸辈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辈无能。不若趁此机会,将益州四司调往他路,另委贤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迟。未知吕相公与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彦博含笑望着吕惠卿,虽然实实在在是在逼吕惠卿表态,听起来倒让人以为他是在和气地与吕惠卿商议。

吕惠卿“呃”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回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坏事。不过……”说到此处,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宪。他自己也知道文彦博请李宪来的用意,其实又岂止是李宪,只怕这厅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后便会立即上表向皇帝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若是自己这么一意阻挠,反倒显得自己此地无银,眼见这么多重臣,要么直接站在自己对立面,要么持中观望,等着看好戏,亲附自己的几个人却没有一个受邀出席。自己势单力孤,文彦博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让,形迹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将有多少弹劾自己的奏折在等着自己了。“不过,如唐康之语,李大人所闻流言,的确亦不可等闲视之。某以为可如此处置:西南局势,的确需要选派良将为经略使统辖兵权,不妨便在这经略使外,另委一巡边观风使前往益州观察军民政务。太傅以为如何?”

吕惠卿这么一表态,颇有点出乎众人意料,文彦博一怔,立时便知应当见好就收,因问道:“那么这经略使与巡边观风使,吕相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吕惠卿笑道:“经略使须是宿将,且要有破敌方略,方可以担此重任。至于巡边观风使,不仅需通晓兵事吏治,还须熟悉益州情势。这样的人选,仓促决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见,还须请朝中大臣商议举荐,由枢府荐经略使,都省荐观风使,恭请皇上圣裁。”

文彦博眉头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枢府主武,都省主文,理应如此。”

“如此事不宜迟,太傅,今日便议到处罢。我等还须早点入宫觐见,向皇上禀报此事。”

文彦博微微额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与吕相公一道进宫见驾,向皇上禀明今日所议之事。至于何时召见诸公廷议,皇上自当另有旨意。不过,还要劳驾回官署的诸公,请错开分道而归。”

“太傅,这又是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离开这是非之所,此时闻言,不觉愕然问道。

文彦博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话,吕惠卿已笑道:“禹玉兄,这里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门附近,叫官员百姓们见到,还以为这么多两府大臣一道进宫,这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吕惠卿,又看了看文彦博下首的司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说话的司马光,每次目光扫过吕惠卿时,嘴角都会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讥笑,那种表情,象极了猎人看到猎物进入圈套还懵然不觉妄作聪明时的神态。吕惠卿以为他逃过了这一关,他固然让步同意派人入蜀,却又将巡边观风使的人事权划到了尚书省,使枢密院与文彦博以后无法对此置喙——但石越却有一种预感,文彦博与司马光,必然还有他们厉害的后招。

不过……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主导大宋未来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会是文彦博与司马光……

石越没有官署要回,为了节省开支,免除增设冗官之烦,他负责的“编修敕令所”,与宋朝历代的类似机构,都有所不同。这实际上已经类似于一个官方性质的学术研究所,编修敕令所中,官、吏加起来不到十名,绝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学院与太学的师生,他们虽然为官府办事,但是却没有官衔,只是单纯的聘任关系。本来让石越负责这么一个冷衙门,其实不乏他的政敌们想借此用一些极繁琐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来,让石越有点“事情”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也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对于石越如何折腾他的“编修敕令所”,别人都不怎么关心,至于他管辖的官员,更是越少越好。不过既在所有人意料当中,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编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创举——经常有人将石越比做年轻时的文彦博,这两个人无论是做大事做小事,总是能做出一点可以成为官方典范的事迹来——这位提举编修敕令石越“不负众望”,上任没多久,就请旨设置了数十个级别不同的课题,分别委托太学以及各学院进行整理研究,甚至连远在杭州的西湖学院都争取到了一个有关市舶务法令的课题……而在汴京的编修敕令所,只需要为它的课题挑选合适的学院,审查参预课题研究的师生资格,与学院签订契约,不时派人监督检查课题进展,根据各课题组的申请向各个衙门移送公牒索取相关的文件档案……结果,这个曾经被人预期会非常繁忙的机构,竟然颇为悠闲,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闲。相比之下,枢府、兵部、三衙等机构一起设置的负责编撰宋军第一部正式的军法典以及重新修订各项军事条例、操典的编修所,虽然上上下下有近百名文武官吏,但依然显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这个编修所是由枢密使文彦博挂名担任提举使的……两相对比,尤显刺眼。而从实际操作的效果来看,石越的方法也是相当有效的。如果让官吏们来做这种事情,不仅耗时长,而且官吏们都认为这是冷衙门,极少有人能有积极性,往往导致错误百出。但各个学院却不同,为了争夺这些课题,他们抢破了脑袋,虽然有些小的课题石越只能象征性提供几十贯甚至是十几贯的经费,但大部分学院都耻于谈钱,他们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钱,而将这视为一种荣誉……实际上,在抢夺课题的过程中,只有西湖学院名目张胆地与石越讨价还价过……

最算再反对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编修敕令所的确是大宋最精简节省的机构。本来石越甚至连官署不打算要,准备在白水潭学院租几间屋子便可以,但是不料却因此被台谏弹劾,以为这样“有失体统”,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设到了国子监附近。不过基本上,这个官署里面经常布满了灰尘,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会来一次,上司偷懒,下官们自然有样学样,有事没事便往太学或白水潭学院跑,过份一点的甚至会跑到西京甚至大名府去——当然,他们是去“检查督促各课题组的进展”,实际原因则是,大宋的确也颇有几所财大气粗的学院,但是,象西湖学院那种锱铢必较有辱斯文的学院,他们是绝对不会去的。也只有在石越发明软笔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这里的官员们才算是倒了点小霉。

不过,石越此时心情甚好,所以没打算去编修敕令所打扰下属们的睡眠,上了马车后,石越吩咐了一声:“回府。”便开始闭目养神。但他只闭得一会儿,便总觉得心里挂着一桩事情,心烦意躁,怎么样也静不下心来。如此几番,发现无论如何,那个幽灵一般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却又捕捉不获,他干脆睁开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发现了什么。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因为石越极讨厌那种官员出门清道的排场,所以也极少带仪仗出门,他在陕西招募的亲兵卫队,在战争结束后,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权,将大部分跟随自己的卫士安排到了西军中。极少数随他回京的亲兵,也陆陆续续遣散,有的回了陕西,有的进入禁军,有的则在官府当小吏。只是鉴于当年在陕西被行刺的经历,加上他毕竟也是宋廷的二品贵臣,必要的仪仗与排场有时候必不可少,在潘照临的坚持下,石越才最终留下了四个武艺出众又极为忠心的亲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门,往往便是一驾马车,四骑或五骑(加上侍剑)护卫相从而已。这样的行头,甚至还不如一个有钱的商人,在汴京的街头实在太不出奇了。不过,这样的作风,不扰民是不扰民了,但是行进速度却会变得极慢,特别是从文彦博府到学士巷,要经过几个闹市区,路上人来人往,马车的速度有时候还不如步行来得快。

如此随着人流缓缓地穿行了大约二三十分钟,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一拍椅子,只觉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他心里挂着是什么事了——文彦博、司马光心里肯定是有了巡边观风使的合适人选,才会这么轻易与吕惠卿妥协的!吕惠卿以为他占据了任命益州巡边观风使的主动权,但是他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人选,文彦博与司马光心里早就有数,这个人,至少是不会亲附吕惠卿,而且一但推荐出来,能让皇帝与满朝的文武大臣都无话可说的人!所以,文彦博与司马光实际上是隐操胜券!

石越仔细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后经过,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闪过文彦博与司马光在不同时刻的细微表情变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测。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

但是,这个人是谁呢?

瞬间,石越又怔住了。

文彦博、司马光心目中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石越开始一次次过漏他认为可能被推荐的人选,又一个个地否决。有资格担任观风使的人很多,有能力胜负这个职务的人也不少,但是,在石越看来,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必操胜券的把握。文彦博与司马光固然能提出这些旧党或者亲附旧党的人选,但吕惠卿手中同样也有旗鼓相当的人选,在一个由吕惠卿担任尚书左仆射的尚书省,这些人选并没有优势可言。

一时间,石越大惑不解。

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如果不知道文彦博与司马光究竟会推荐谁,他的判断便算是正确的,也毫无意义。

对于石越来说,他最擅长的,便是料敌先机,事先盘算新党与旧党的打算,然后利用他们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张,从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过,随着新党与旧党越来越远离极端倾向而转向温和靠拢,他们便越来越会妥协;而所谓的“石党”越来越壮大,石越的这种招数便越来越不灵便。毕竟,扮猪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实力不能引起别人的高度警觉。但另一方面来说,几乎失去一切直接权力的石越,要发挥自己对朝局的影响,甚至一举翻盘,又不能不利用这一招。

也许,迟早石越的势力会真正成为大宋的第三种势力,站在正面与新旧两党交锋。但那个时刻,肯定不会是现在。

现在的石越,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地方,叫“编修敕令所”。

但石越并不打算因此而放弃对朝局发挥他的影响。他蛰伏得够久了,冬眠期已经过了。扳倒吕惠卿,带领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这一次,石越并不准备当看客。他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意识到: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人破坏他的成果。

然而,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停车!”石越忽然大叫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去大相国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临肯定在那里和智缘大师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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