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受罚

凌绝峰,荒云观,天下道宗祖庭。

酉时的梆子刚刚敲过,正是暮色四合时分,出云阁大殿上,早点上了通明的烛火,历代师祖的牌位陈列于此,享受着终年不断的供奉。

朱漆的供桌前,一名白衣少年垂首,跪在冰凉的地上。

少年身后,一位老者素袍鹤发,默然肃立。

“欧云,今日你本应在问机阁誊录古籍,怎的去了演武场捣乱?”

素衣老者开了口,显然有些不满。

“回戒持师父,首座弟子演武,是极难得的机会。弟子素来仰慕荒云道法的玄妙,故此,才偷偷溜了过去……”

刚刚在演武场上闯下大祸,勉强捡回一条小命,又被勒令跪了一个多时辰,这名叫欧云的少年早已体力不支,声音有些飘忽。

“胡闹!擅离职守,从来不是荒云弟子的做派。”

“我再问你,演武场影壁上的诫语,你可认得?”

“弟子……弟子当然认得。”

“所道何来?”

“明心见性,修正持本,观山不动,听白不语”。欧云无奈地背道。

“你讲与我听听。”

“这是开山道祖爷留下的谒子,告诫诸代弟子,一则演武场上万万不可杀伐太过,以防杀念侵心。二则台下之人不可插手演武,以免伤人害己。”

恐他盛怒发作,欧云只得老实回答。

“哼,明知故犯,其罪更甚。擅入场内,插手演武,怎么,你也想试试荒云首座弟子的本事么?”

“弟子不敢。”欧云一边回答,一边用余光偷偷瞥着这位长老。

“今日若非历代师祖庇佑,你便命丧当场,也是咎由自取,背师忘祖,以身致险,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

戒持长老双目微闭,勉强平复怒意。对欧云今日的所作所为,他显然十分不满。

“师父时常教导,大丈夫行事,当如中天之岳,磊落坦荡。今日之事,弟子有错在先,甘愿受罚。”

见戒持语气缓和了些,欧云赶紧顺坡下驴。

“哼!”

戒持斜睨了欧云一眼,没有接话。

“只是……”欧云迟疑了一下。

“有话便讲!”

见他怒意已过,欧云赶紧把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

“师父容禀。谢师姐是我荒云诸弟子之长,素日待我关怀备至,如至亲同胞。今日场上,裕青师兄步步紧逼,招招都冲着要害。”

“弟子虽资质愚鲁,却也深知这决不是演武的道理。眼见谢师姐力不能支,弟子情急,才出此下策。未曾想…竟险些害了师姐,弟子知罪。”

听着欧云言语诚挚,又念他素日里虽偶尔调皮些,骨子里却谦和恭谨,戒持长老的脸色更舒展了。

“木瓜琼玖,知恩图报,原是好事。可我对你耳提面命,教你谋定而动,你却全然忘了。”

戒持长老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父……”见戒持如此,欧云心下一软,不禁生出几分懊悔。

“你道根全无,根骨孱弱,平日教你些枪棒拳脚,也只权当强身健体,如何上得台面?”

“假使没有祖训规约,你丹珠未结,凭你肉体凡胎,便上了场,也在你鲁师兄剑下走不过半合,你打算何以解救你谢师姐?”

欧云一时语塞。

谢亦明、鲁裕青能成为首座弟子,自然有他的道理。

论道术修为,他们二人在同辈之中罕有敌手,可称得上荒云青年一脉的中流砥柱。

而自己没有半点修为。最大的能耐,不过是在问机阁誊抄古卷,何德何能去接他鲁裕青一掌?

但一想到演武场上,鲁裕青突然发难,致命的招式接连不断,欧云下意识就断定——这绝不是在演武。

鲁裕青猝然变卦,谢师姐毫无准备,已然失了先机,只能勉强支应,若不及时叫停,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裕青师兄道法高妙……是……是弟子鲁莽了。”

“今日之事,你能保全性命,一则要谢你裕青师兄不顾玄雷反噬,及时收手。”

“二则要谢诸位疼你的长老,你虽全无道根,不在诸位长老门下修习,诸长老也仍如本门弟子一般疼你。”

“以当时的形势,也只有诸长老合力,才能从鲁裕青手里救下你这小命。”

“师父教训得是,弟子知罪,听凭师父处置”。

欧云应承着,眼前又浮现起鲁裕青那一掌。

暴戾之气席卷着刚猛凌厉的掌风,猝然间直逼面门,只在数息之间,想要取欧云性命,简直如探囊取物。

荒云弟子崇礼重信、循规蹈矩,天下皆知,断然不会对同门下此狠手。

更何况,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演武。

玄妙高绝的荒云道法,在鲁裕青手中竟然如此凶残暴戾,令欧云大为不解。

“你裕青师兄好胜心切,出手失了分寸,自有人处置。你虽搅扰演武,却也是心系同门,事出有因,好在没有酿成大祸。”

“罚抄《南华》《三官》《阴符》各一卷,好好反省。”

“是……师父”。

红日西沉,万壑有声。

在幢幢的烛影间,欧云的身子显得愈发清癯。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为救同门,竟敢豁出性命,戒持长老心中既喜且忧。

“没伤及根本,已是万幸。现下可有不适?”

“并无大碍,只是胸腹之间气血激荡,不甚痛快。想是灵气激荡所至,略过些时日,消散了便好。”

“如此便好。这是回清丹,服下之后,按我教你的法子调息,便能定住心神。这两个月……”

戒持长老的声音顿了顿。

“这两个月,只许你专心抄经,若有旁人来找你问话,一概不必见,只说是我说的。”

见供桌上的奉真香,约摸还剩半柱。

戒持又道:此时回去,倘遇晚课的长辈盘问,你倒不好应付。且在此守着,待香烧尽了,给师祖灵位续上香,再行返回”。

言毕戒持一摆袖袍,穿过大殿,便往浓重的夜色里去了。

行至僻静处,戒持听得四下无人,掏出一块绢子,捻动咒诀,一行金色小楷浮现其上。

“门户生变,请即速归”。

随即展手一挥,那绢子便化作一只青雀,倏地往夜空深处飞去。

欧云听直到殿外听不见动静,紧绷的身子才敢松懈下来。一阵酸痛从髌骨处传来,欧云再也坚持不住,顺势躺倒在柔软的蒲团上。

“鲁裕青……”

欧云揉着酸痛的膝盖,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这个家伙,平时虽然高傲了些,但总还是知道规矩,何以今日如此凶狠?好在谢师姐毫发无伤,若真有什么差池,他欧云可真就是荒云观的罪人了。

对鲁裕青,欧云实在谈不上好感。

世人都道荒云两大首座弟子耿介拔俗、潇洒出尘,飘然有神仙之姿。

却不知私底下,荒云弟子对两人的态度却大相径庭。

青年一脉中,谢亦明不独修为出众,论人品、行止、风度,都堪称一流。

再加上天生姿容秀美,丰神俊逸,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是以后辈弟子尽皆拜服。

而鲁裕青虽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以世间俗务为鄙,只是沉迷寻仙修道,一味求胜求强。

年纪轻轻,便在混元大会上,凭一己之力轮番斗败永乐宫和观星台首座弟子,不仅令荒云观的威势愈发煊赫,更为他自己挣下了泼天的名声。

眼里只有修行二字,便是对各门长老,鲁裕青平日里也不甚恭敬,对其他晚辈,更是不放在眼里。

晚辈弟子大都是畏惧多于敬佩,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这个罗刹鬼……等着谢师姐迟早来治你”。

虽然胸中有些不忿,但欧云也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问机阁里抄书的无名小辈,加上没有道根,不事修行,绝无可能在修为上胜过鲁裕青。

诸位长老之下,能教训鲁裕青的,只有谢亦明。

“谢师姐……”想到谢亦明,欧云又开始觉得振奋起来。

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自己能与谢师姐并肩而立,站在演武场中央,受万人景仰。

欧云不无痴妄的臆想着。

嗐!可惜上天偏偏只给了这副不顶用的根骨。

发了一阵牢骚,欧云正欲起身续香,眼前忽然一道金光陡然闪过,穿过殿门,直越香台,消失在历代师祖牌位后。

出云阁是供奉历代师祖的地方,是天下至正至纯之地,便是千年道行的邪祟,也不敢轻易靠近。

这异像,莫非是历代师祖显灵了?

欧云心下有些狐疑。近前端详,只见牌位之间隐隐有金光流动。

虽然没有道行,但欧云从小在问机阁熟读经卷,一眼便翘出了端倪——那金光按照周天星宿之像循环往复,运转不已,最终汇聚在一个牌位上。

“太乙救苦天尊弟子,李参水之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