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跟踪

暴雨如注,至三更才停息,窗外夜空一洗,分外清明。欧云抄罢经,在榻上和衣而卧,佯作假寐。

不多时,听得廊檐之上窸窸窣窣,心道:果然来了。

便打起精神,仔细听着动静。

正是屏息凝神,只听阁上瓦片“当”的一声,欧云一恍神,再回头看那案上,空落落的,“一点雪”早没了踪迹,忙翻身去追。

开了门,只见檐下几个湿漉漉的脚爪印,趾印还很分明,歪歪扭扭地,趟着泥地,越过院墙去了。

欧云听得墙外枝稍耸动,循着声,借着月色,紧紧跟着,一气追了五六里地,直至枝稍间没了动静,才寻个暗处停了下来,屏息细听。

环顾四周,怪石耸峙,竟是不觉间追至小石山处,月光白茫茫的,照着一片石滩。

欧云藏身暗处,约莫半刻,果见石滩之畔,一个细短的身形攀下树来,黑黝黝毛绒绒的,四肢修长,在白石滩上分外显眼。

那怪立在石滩上,抓耳挠腮地,望四周踟蹰了一会,才一步三回头的,向石猿洞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洞中“呜呜”地,传出哀啸来。

听着猿啸甚是凄厉渗人,欧云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探过头,见洞中不过两丈见方,壁上一盏长明灯,昏暗的照着石龛,一旁挂着一卷破旧的画轴。

虽然形迹早已模糊,却也看得出画中之人神采飞逸,正是年轻时候的李参水。

画轴底下,杂乱地铺着些干草,草堆之上,一只半大的小猿猴,有气无力地蜷着。

另有两只大怪,身形与欧云日间所见相仿,立在两侧,一时来回走动,一时又呕呕哑哑地低吼,看起来分外急躁。

欧云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荒云观虽是风水至地,但各处山门戒卫森严,寻常的山精地怪,是绝不会来触这个霉头的。

昨日那怪,舍着性命来盗丹,却不是为了别的灵丹妙药,只要这“一点雪”,想必是族中有孱弱之辈要疗救,定是这躺着的小猿猴了。

只是这一点雪,虽然药效灵验,用时却麻烦,需得破成两份,一份研成散,敷治在伤处,一份要以白芨、虎杖等药为引,砂锅煎成浓汁,用羊奶送服。

这“一点雪”莹润洁白,却也坚硬如玉。两只大怪在此抓耳挠腮,想是不得其法,被这用药的法子难住了。

欧云素日宅心仁厚,见那小猿躺着,奄奄一息,惹人可怜,心道:

“妖亦有灵,上苍好生,不如回去请戒持长老来处置,或可相救,也是一桩功德。”

正思忖间,忽然身后跃下一个黑影,欧云只觉衣领一紧,霎时间天旋地转,旋即小鸡似的,被掷在地上。

啊呀,好痛!

一气儿连滚带爬,摔得欧云七荤八素,连声呼痛。

原来这群怪极是机警,竟设了一只大怪伏在洞外,于暗处看护着。

见欧云只身一人,在洞外探头探脑,便拎着领子,把欧云拿住,丢进洞来。

欧云一阵吃痛,好容易缓过神,定睛一看,登时头皮发炸,腿肚倒转,险些没吓得半死——

几只大怪三分而立,与日间所见那山魈均是一个模子。黑着脸,龇着牙,两颊皱巴巴地鼓着嗉袋,鼻中呼哧着热气,凶神恶煞似的,将他团团围住,哪里还走得了?

欧云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背后汗毛倒竖,头顶毕毕剥剥地炸汗珠子。

“这番如何是好?”

“三更才过,巡山的师兄一时不会来此,今日怕是要结果在这里。”

“适才还念着上苍好生,不知这怪好生不好生?”

“谢师姐命我来瞧你。”

“长老能护你一时,可护不了你一世。”

一时间,脑中无数念头闪过。

好在昨日已同这怪的同宗打过照面,加之欧云平日也是个胆大的,奇奇怪怪的志怪图录又读得多,方才强自镇定下来。

瞧着三只怪中,有一只大怪拄着杖,须眉皆白,形容有些老迈。

欧云紧盯这大怪的眼睛,觑着那怕人的獠牙,脸上尽量摆出泰然的神色,伸出手微微示意,也不管那怪听不听得懂,口中疾呼:

“且慢、且慢。”

不料那大怪竟似通了人意,听了欧云呼唤,略一示意,其余两怪便收起了凶相,退在左右。

欧云见状,心下大惊,脑中飞速盘算:

“精怪能通人意,非千百年道行不能为,从来只在书里听过的,怎的奇闻怪事都让我遇上了?”

忙一骨碌翻起身,道:

“列位来意我已知之,荒云观中颇有些灵药,这小猿,我可以想办法医治。”

此刻想脱身已是不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一时灯影寂寂,左右两怪也似听懂了似的,都望向那大怪。

那大怪背身,策杖佝偻着,立在干草堆旁,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一声,道:

“你是李参水的弟子?”

果然是个有道行的!

欧云心中一阵狂跳,勉力压住惊诧,道:

“参水师祖是荒云观第二十四代师祖,这观中上下,都是他的弟子。”

“不,我是说,你是他亲传的?”

大怪用手中短杖指了指墙上的画。

这……

欧云虽前日才承了李参水的运,但两人并无深交,何况二人年岁相差百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你身上有他的影子。”

欧云一时无言。

“多年以前,他曾允我一诺,行到途穷水尽之处,只要上得凌绝峰,许我呼天天应,呼地地灵。”

参水师祖戏猿之事,人人都只道是传说,没想到竟真有这一段渊源。

可是如今,李参水已然不在人世了。

话到嘴边,欧云见那大怪身形落寞,又咽了回去。

“如今我等均是末路,只是这孩子还放心不下,再来向你们讨这个情,想是行不通了罢?”

那怪言毕,俯身去看那小猿,全无方才那凶煞模样,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欧云顺着他的目光,见那小猿躺在草堆中,乖巧地闭着眼,肋间一处伤口胡乱敷着些草药,脸上全无血色,看着甚是虚弱。

“这……敢问是什么缘故?”

欧云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唉!此间之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那怪又深叹一声:

“我山魈一族,因形貌丑陋,皆住在南越潜灵山的深山中,少与人世交通,本也是无拘无束,怡然自得。”

“后来北边来了一伙泼猴,自称是因峨眉山上起了天火,逃难下来,为各处猴群所不容,一路流落至我家。”

“我家猴王经年修炼,是个慈良温吞的性子,便收留了他们。”

欧云道:向善好生,是好事。

那大怪道:“若相安无事,倒也还好。”

“那伙泼猴,初来时还规矩,日子长了,就现出本性,争抢打砸、撩拨闯祸、无所不为,谁也约束不得。”

“后来那伙猴,使计把猴王害了,不光霸占了族中洞府家业,还对我等一路穷追,势要赶尽杀绝,这小猿,便是我族最后的骨血。”

欧云听毕,叹了一声,道:“以怨报德,我原以为这些腌臜事只是人世所独有,没想到深山野林之中,也躲不过。”

那大怪道:

“善恶真伪,存乎一心。生灵所至,都要衣食果腹。既要衣食,就有了计较争斗,自然生出二心来。”

“果然是有些道行,能有如此见识。”

欧云见那大怪平静镇定,言语间全无悲戚之色,心下有些佩服。又见那小猿实在可怜,道:

“既是参水师祖发了愿,自当由弟子服其劳,若信得过,由我为之诊治如何?”

那大怪道:

“我瞧你全无修为,想来也没有什么根底。若是为了活命,倒也不必编这话诓我。”

“既是李参水门下的,只要你缄口不言,不要漏了我等行藏,自当放你回去。”

这群怪昨日才折了一员,此刻想要取信于他,只怕难的很。

欧云道:“药石之事,无非君臣佐使,冲济调和,与修为不修为的有什么相干。”

问机阁存着荒云历代留存的药典医书,欧云闲时便来翻看,日积月累,于歧黄之术也有多有精研,遂又将那“一点雪”的用法细细讲了一遍。

那大怪原就似信非信,此刻听欧云讲得条理分明,显然有些按捺不住,道:果真能救?

欧云笑道:放心放心,荒云弟子从不诓人。

那大怪见欧云说得轻巧,把手一拱,正色道:“若果真能救,老朽必当重谢。只是……还未请教少侠姓名。”

欧云心道,这会子倒还懂些礼数了,不过到你都到了这步田地,我还图你什么重谢不成。

于是二“人”通了姓名,那大怪自称“崩老怪”,其余二怪虽也开了心智,却不通人语,故此没有姓名。

欧云将那小猿查验了一番,见那小猿鼻息平稳,肋下一处创口渗着脓汁,虽瞧着骇人,却也暂无性命之虞,向那崩老怪到道:

“丹药的事倒好办,只是天亮之后,此间多有行人,不宜再待,需得另寻个僻静处。”

崩老怪道:

“少侠说的是,我等也只是在此暂避雷雨,天亮之后自然要走的。”

“可还有别处栖身么?”

崩老怪把眉头一皱,沉吟了一会,显是下了一番决心,道:

“此处往南七里,有一条小径,你往上走,约莫半刻,抬头见一株乌桕树,那树上有个大老鸦巢。”

“你站在老鸦巢下往西望,能看见几堆乱坟,坟后一片野杏林。”

“穿过杏林,去寻一条石缝,那石缝直通绝壁,绝壁之上有个背风的拐角,便是我等栖身之处。”

“你到了,就吹这哨子,我好出来迎你。”

“成与不成,都在少侠了。记住,切切不可带他人上来。”

崩老怪再三嘱托,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骨哨,塞在欧云手中。

那骨哨细腻莹润,握在手中只觉清凉舒爽,想是个经年盘弄的稀罕物。

欧云揣着哨,心中将路线一一熟记,便辞了崩老怪,踏着月色,悄悄回至问机阁,拟了方子,又将檐下及墙院上趾爪印仔细扫了,才得卧下。

正待歇息,想起今日在石猿洞中被拿住,亏得祖师庇佑。若换了别人,怕是早已命丧当场。

不免有些感叹,假使有些修为傍身,也不至如此窘迫。

正思忖着,忽见一人白衣素练,乘风而来,凌空立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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