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婉也想走,问题是,她戴上的眼镜镜片上,已经显示出只有自己看得见的治疗方案。
必须要手术。
从哪里下刀,怎么下,诊疗用的眼镜已经给出计算好的方法。
问题是,董婉她不会。
这可不能闹着玩,如果此时此刻,得到眼镜的是个会做外科手术的西医,那肯定会拼一把,但她两辈子也和医生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眼镜上显示的濒死状态,越看越刺眼。
她见过的尸体不少了,先不说前阵子战乱,多少老百姓死于战祸,就是寻常,她也不是没见过向城外运送死尸的情形。
身在乱世,还想见不到死人不成?
可眼前这个女子躺在她的面前,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人还没来?”
董婉皱眉四顾,实在不知道高雯那丫头什么时候能带人过来,周围围观的行人都叹气。
“又一个!”
“这不是老郝他们家的小媳妇儿?听说她要去江南,让她男人给打了一顿,这不会是打坏了吧?”
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一咬牙,董婉直接进了药铺,那伙计一见到,就苦了脸:“这位小姐,我们这儿的坐堂大夫真不在,出诊去了,再说,您也看得清楚,那女人的情况,怎么可能治得好?”
“……我也不为难你,帮我准备点儿东西。”董婉板起脸道。
也许是药铺的伙计还没真那么冷心冷肺,到底是药铺,只要可能,还是乐意治病救人,也或者,董婉这个人气势十足,衣着打扮都不一般,伙计也是个机灵的,不大敢得罪贵人。
董婉看着他们积极准备,这才招呼周围的行人退开些,从药铺里要了干净的布料,在那病人身子底下铺好,连同她周围都罩起来,算是搭起个大帐篷,准备好的药水一通喷洒。
戴上口罩,把手洗干净消毒。
董婉笨手笨脚的,但速度也不算很慢,可她还是给病人注射了麻药,解开病人的衣服,隔着眼镜看过去,病人的腹部出现一堆红色的线条,数据,提示……
迟疑了半晌,哆嗦了半晌,终于狠了狠心,一刀下去!
“啊!”
一个学生吓得闭上眼,惊呼一声,这下子把董婉也惊得手抖了一下,差点多开一道没必要的口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婉连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位助手都没察觉到,整个人紧张的一颗心都要从咽喉里蹦出来,终于结束了手术。
啪啪啪!
很简单的掌声响了几声,她木然抬头,就看见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医生正冲着她笑:“是实习医生?还没自己做过手术?不过你下刀挺准的……”
他还是看出董婉不是个有经验的医生,这个做不了假。
只是刚才手术中,董婉下刀很精准,都没出多少血,速度也快得很,连输血都不必,他就没有阻拦。
董婉半晌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想起,直接从帐篷里探出头去,冲高雯道:“通知衙门,这是个伤寒患者,传染性很强,京城必须马上排查还有别的什么人感染没有,如果出现其他病人,立即隔离。”
那个医生的脸色也一瞬间变得很严肃。
至于药铺那伙计,整个人都不会动了,他能在药铺当伙计,自然也不是对医术一无所知。
就刚才那女子的模样,分明就不大可能救活……可这会儿让人抬出来,竟然呼吸平稳的很。
董婉身上手套上都沾了血,还有切除的肠子也在帐篷里扔着,不处理干净,万一吓到周围围观的人就不大好。
高雯连忙端了一大盆水,送进来让她洗干净,这才出了帐篷。
稍微洗一下,也洗不太干净,病人平平安安送出去,围观的人个个指指点点。
董婉顾不得他们的反应,打发学生们去通知衙门,万一要是出现疫情,好歹也提前有个准备。
至于眼前这个患者,也不能就这么扔着,董婉干脆把人轻手轻脚地抬上自己的马车,准备送去京郊买的大宅里。
“诸位,若是有谁认识这个病人,还请烦劳替我通知一声病人的家属。”
董婉道,为了可信度,到是把自己在京师女学的地址留下。
那个医生到是很负责任,带着药箱跟着董婉一块儿回去,据说这人是高雯他们家的亲戚,叫高宪文,曾经在日本留学,行医二十年,救人无数,医术算是国内相当了不起的。
回到大宅没多久,病人就开始发烧。
高医生的脸色都绿了。
病人一发烧,接下来死亡的可能性大增,董婉就给她做了个皮试,还行,青霉素不过敏。
说起来,在眼下这个时代,青霉素确实是大杀器,好像每个穿越者,要是没有把这东西弄出来,就有点儿丢穿越者的脸面一般。
青霉素的效果也绝对是杠杠的。
高宪文看着病人渐渐红润起来的脸色,瞠目结舌:“这是什么药?”
董婉耸耸肩:“是一种‘万能药’!”
高医生额头上都开始冒汗,双目闪亮,还想着继续问,没想到病人的麻药可能差不多过去,居然蹭一下就坐起来,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董婉。
“夫人?”董婉先去看伤口,幸好没裂开,“你快躺下,刚刚做过手术,身体很虚弱,千万别动……”
“啊,啊!”
这女子比划半天,一脸焦虑,口不能言,爬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就给董婉磕了两个头。
董婉一怔,还来不及反应,病人已经爬起来冲出门去,连拦也拦不住,没办法,董婉只好跟出去,让李乔驾马车,看她去哪儿就送她去。
看着女子如此着急,她真是不大敢阻拦。
病人一路比比划划地催着赶路,一直到了一家民宅前面,说是民宅,但大门前很热闹,有起码三四十个,最小十四五,最大有三十几岁的女子。
隔着窗户,女病人缩着身体张望了半晌,终是松了口气,啊啊了两声,就挣扎着从马车里面下去。
“王桂花,你这是死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让那个老不死的又给捉了回去!”
她一下车,围观的人群里就窜出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一看就是个农户的女子,“快点儿,人都走了第三波,你再不来,我也等不了了。”
“啊!”
王桂花皱着脸,一步一挪,那女子一看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了?”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比划,居然也能聊半天,那女子转头看着马车的方向,一脸感激,“多谢小姐,多谢小姐救了桂花,我曹阿雨发誓,今后但凡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
董婉不觉笑了,别看这个什么曹阿雨看着像是个普通的农妇,却好像识文断字的样子。
这人瞧着到精明,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是碰上江南有厂子招工,所以结伴去讨生活的事儿给说了。
“小姐别见怪,我们这次是非走不可,要是不走,桂花一定会让她男人给打死,就因为桂花不能生儿子,她男人一天照三餐打她。”
曹阿雨一边替王桂花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梳起来,一边叹气,“如果有活路,谁又愿意背井离乡,这不是没活路了!”
董婉叹了口气,犹豫了下,还是张了张嘴,打算告诉这人,王桂花不能走,她那病,必须隔离治疗。
正说着,前面忽然有人哇一声,哭出声来。就听见有人嚷嚷:“行行好,您行行好,让我去,让我去!”
“不行,我们厂子不要小脚的女人,连路都走不动,到了那儿要怎么干活!”
“哇!”
好些人痛哭流涕,董婉听着,就不觉有些心酸,叹了口气,犹豫着怎么开口。
可她还没说话,前面又开始筛选人手,两个人连忙也过去,董婉使了个眼色,李乔安排的车夫也跟了过去。
一时间,整个场面乱糟糟,有人欢呼,有人哭喊,有人垂头丧气地走人,有人呆坐在道边,动也不动一下。
见到这种场面,就和码头上力工抢活的感觉差不多,可不知道为什么,董婉居然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欣慰,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揉揉脸,把这种莫名的思绪赶走。
“哑子,谁看见哑子了?”
董婉一怔,探出头去,就看到有个粗壮的汉子领着好几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一路飞奔而来,气势汹汹,她向外看了两眼,一眼就见到桂花脸色惨白,呲溜一声,就躲进了旁边的一间茅子里头。
“……要不是老子好心好意地娶了你,收留你,还给你一口饭吃,你一哑子早就饿死了,你不知道感激,好好给我生儿子,一口气生了三个赔钱货,你还敢跑,再跑试试,你就是跑到天边,你也是我的女人,我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得老老实实地死……”
这人满嘴的粗言秽语,骂骂咧咧好半天,里面才有个管事出来,高声呵斥了两句。
汉子一怔,瑟缩了下,显然也是吃软怕硬的角色,又色厉内荏地吼道:“你等着!”就和他的那些同伴扭头走人。
等他走了,王桂花才从茅子里出来,一脸木然,也不生气,看着像是这种话没少听,但那位挑人的,根本不肯要王桂花,显然是嫌她麻烦。
其他女人二话不说就把她推搡开,显然也很高兴少了个竞争的,董婉松了口气,看车夫把人护送回来,又看她一脸的绝望,低声道:“你得的病,就是好了也要有至少两周的恢复期,不小心的话,会传染给别人,必须隔离治疗,本来也不能去,走吧,先跟我走。”
终究她还是带着王桂花走了,曹阿雨也板着张脸跟着,她到是符合条件,却不肯扔下自家姐妹。
不只是她,又几个因为选不上,默默垂泪,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都让董婉领着,走着跟在车后,带回大宅里去。
这些女子竟然有勇气从家里出来,有勇气背井离乡自己去外地打工,别的不说,这份与众不同,也值得赞赏。
回去了,董婉又交代所有人消消毒,尤其是王桂花,单独住在一间干净的地下室,不让人接近。
忙活了几日,董婉也是到处奔波,想给她收留的女子们找一份能户口的工作,小说报上那些招工启事,都让她剪贴下来,仔细翻找,神出鬼没到连出入学校也步履匆匆。
这日,肖女士从办公室里把她给抓住:“干什么去啊,今天是咱们女学第一批学生毕业,你快点儿跟我来,好歹给她们讲几句,学生们都盼着你呢。”
董婉一怔,这才想起此事,她前阵子还惦记着,没想到一忙居然差点儿忘了。
从今天开始,一共七十二名女学的学生,将会离开学校,开始她们自己的一生。
董婉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或者青春洋溢,或者略带忧愁的脸,一时间,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儿巨石。
她们的未来究竟会如何?
也许大部分人,也不过是相夫教子,留在家里,度过乏味的一生,她们读了这些书,学了这些知识,却毫无用武之处,只能成为生命里一抹亮色回忆。
鼻头一酸,董婉就忍不住落了泪,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做点儿什么,只为了全中国比那些男人们,比劳苦大众更凄惨的女人们。
吸了口气,走上高台,董婉闭了闭眼,大声道:“同学们,今天开始,你们就要离开学校了,我希望,你们无论是走入家庭,还是进入社会工作,都要牢牢记住,你们在这所女学里学到的,并且用上它们。”
“在这个世上,大部分女子一生,只知道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人,一生的囚徒,半生的牛马。她们身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滴着……我希望你们不同,你们是中国受过教育的女性,如果连你们,也只想着靠男人生活,那还有谁,能带头领着全中国的女性,追求幸福呢?”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半晌,掌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