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很黑,天色晚了,张旭抬手剪了剪灯芯,又给油灯里加了点儿灯油。
看了看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张旭才起身在窗户前面挂了一盆吊兰。
吊兰挂上去,片刻之后,大门敲响,三声连续的,两声间隔的,张旭这才把门给打开。
一个灰头土脸,一身泥的少年就冲进门,先抢了桌子上的茶壶,灌了一气凉茶,咕哝道:“换马不换人,跑了一天多,累得不行,赶紧给我捏捏肩膀。”
这臭小子还挺能拿乔。
张旭也乐了,果然过去给他揉肩捏腿,伺候好了,才珍而重之地接过他肩上的背包,搁在桌子上。
他其实就是故意的,好让这小子有点儿成就感,当然,他带来的东西也的确非常非常重要。
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张旭看怀表看了三次,人才陆陆续续到齐,一共七个人,七个人都到了,张旭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把里面一叠手抄的稿纸取出。
大家都擦干净手,这才翻开来,由张旭领读一遍,然后理解,讨论。
这些都是董婉的讲课资料。
整整两个小时,所有人都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完全陶醉其中,间歇休息的时候,有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给他们送来一盆炒面,又加了茶水。
张旭左手边的姓赵的同志,忍不住长长地吐出口气:“这位佚名先生真是大才,我现在都快养成毛病了,要有三天不读先生的文章,身上就跟长了草一样,怎么都不自在。”
眼下时局不好,清廷的势力还很大,董婉写一些敏感文章,大部分都是佚名。
姓赵的同志是个中年人,现在坐着知县的位置,平日里忙得很,以前他还是日知会成员的时候,可很少参加会议,没办法,实在很难次次都找到空闲时间。
但这些日子即便再忙,每次读书会还是非参加不可。
在座的以前都是日新会的成员,张旭也是,自从张旭去了一趟东北,从东北回来,就对日新会的活动有些意见,等他把自己的族弟扔给董婉,又被张岚偷渡过来的那些手抄本洗脑,就更觉得现在所谓的日新会,太过幼稚,实在不成熟,偏偏还争权夺利,成员身份复杂,可谓鱼龙混杂。
奈何他即便是指出这些,大部分人也不肯搭理他。
那些会党,固然有真英雄,可还是有很多都是乌合之众,为了钱权而来。
和这些人一起为谋求一个崭新的中国而奋斗,就像董先生说的,那恐怕事倍功半,不大可能。
张旭也做过很多努力,但在努力失效之后,他就不大参加日新会的活动,到是联合了一部分和他有同样想法的同志,离开日新会,组成了秘密的读书会。
这个读书会其实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革命组织,虽然大家也探讨国家未来的道路,也都提出了反清口号,但现阶段的主要任务,还是读书,还是学习。
几乎可以说是漫长的时间过去,张旭读了族弟送来的,董先生的手抄本之后,终于认为,也许他已经看清楚了一点儿未来的道路,有了奋斗目标,他想成立一个政党,联合所有有共同理想的战友同志们,做一些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身边如今集结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人,数量不小,虽然比不上别的一些团体成员动不动就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可他们的根基其实比那些人扎实。
“对了,上个月,张岚送来也是先生写的新兵训练手册,谍报人员须知两本小册子,咱们的印刷作坊最近总不大对劲,好像暴露了,我都不敢拿去印刷,还得是老规矩,大家自己动手抄录。”
赵同志低声道,“回去之后,各村的民兵大队,都按照新兵训练手册上训练,我看这东西简单实用,比咱们自己瞎折腾要强得多。”
张旭也点了头。
在这些人里,只有他一个是当兵的出身,最有发言权。
“就按照这个训练。”
还有那个谍报人员须知,张旭觉得他们都要懂,他们这些人,在清廷内部搅风搅雨,最好是在羽翼丰满之前,不要引起清廷的注意,不要招来围剿。
一行人说了会儿话,低声开始商量起各个村子的情况,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张旭的脸色都变了:“又是雨天,恐怕堤坝坚持不了多久了,咱们的船,粮食,还有人手,都准备得怎么样?”
“放心。”
负责后勤准备的小廖看了眼手里的本子,面上虽然有些愁绪,到还能镇定自若。
“京城董先生的善堂,上个月就在采买粮食,已经陆陆续续运送过来,咱们自己筹集到的款子,也大部分买了粮食、食盐、药材,不说绝对够用,坚持几个月还行。”
“从去年起,湖南这边的粮价简直一天一个样子,那些官僚们都疯了,一个个不要命。”
张旭想起粮价,忽然把目光落在桌子上的手抄本上面,“现在,咱们这边的主要矛盾,应该就是饥民和官僚豪绅的阶级矛盾了,且不可调和。”
说起这个,到有人想起件事儿来。
“……前阵子,东京来了个人,四处串联,联络本地的会党,也找到我们这儿,只是那会儿大家忙着学习,忙着搜集粮食,忙着组织民众大练兵,谁都没太在意。”
说起来,他们这帮同志们还真有几个出身不错,还有几个正经科举出身,花钱在清廷谋个缺不算特别困难,在本地借着剿匪的名义,建几个特别的民团,那也是再简单不过,记得他们读的手抄本里,不止一次出现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字眼,可想而知,武力有多么重要!
一直谈到深夜,外面的雨还是不停,张旭把来送手抄本的联络员小孙打发回京,虽然小孙特别想留下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上课记笔记,把佚名先生讲的东西都记录下来,千万别漏掉,我们身在千里之外,不能聆听先生教诲,只能靠你了。”
这话,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郑重,不只是哄这小子。
董婉是不知道在那么远的地方,有一帮人把她讲的东西当成金科玉律,不过,有一点儿她很清楚。
系统显示的任务进度,最近忽然加快了一点儿,别看只这一点儿,每天增加的速度,已经比以前数月还多。
这日,刚上完课从学校回来,董婉还没进家门,孙老爷子就把她叫了过去。
孙老爷子这几日身体不太好,闭门谢客,整个孙家也就自家的小辈们能进出。
董婉去的时候,门外面总守着的那一长串人都不在。
“老爷子。”
说是身体不舒服,但孙老爷子的面色还好,而且一直想吃肉,可惜他的营养师给他准备的食谱里,没有肉菜这一项,只有用蘑菇做成的假肉。
董婉也没吃饭,干脆就一起吃。
虽然这位老人家不喜欢那一桌子菜,董姑娘还是吃得很开心,她吃得兴高采烈,孙老爷子也就跟着多吃了两碗,家里的管家十分高兴,都忍不住唠叨了几句,让董婉多来陪陪老爷子。
吃饱喝足了,孙老爷子才把她叫到客厅里,俩人一人一杯茶,开始聊天。
老爷子显然是有事儿:“其实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你现在早就脱离刘家,按说是真不应该管,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声。刘家的五小姐刘颖死了。”
董婉一怔,说实话,她真是几乎把刘颖给忘记,可是让老爷子一提,印象又深刻起来,那是在刘家,唯一一个给了原主尊重和善意的女孩子,即便她外表高傲,总不把自己的善意表达出来。
在原主越来越微薄的记忆中,那一年她的女儿死去,整个刘家都任由她自生自灭,只有原主每天晚上记得给她煮一碗鸡汤,还有几次,因为厨娘漫不经心,她怕那些人用病鸡,死鸡糊弄人,自己去市场上买老母鸡,自己来炖汤。
五小姐当时可是娇小姐,没下过厨,为了这个,还指不定烫了几回手。
虽然那鸡汤也不好喝,太咸,又有些腥味,但在原主心中,却留下很深刻的记忆。
当年,原主一个人被赶出门,能带走自己的嫁妆,还有那些年积攒下的银钱,恐怕也是五小姐发了话,要不然,那帮子下人能把她身上最后一文钱也搜刮走。
更别说,五小姐甚至把她自己的首饰装作漫不经意,很不喜欢地扔给原主,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可实际上,还不是担心原主活不下去?
就是当年让原主心中五味杂陈的,五小姐总把自己不要的衣服鞋帽之类给她的事儿,现在想想,也是带着善意的行为。
说是不要的旧衣服,实际上根本没穿过几日!
董婉来了之后,本对这些都不大记得,可今天听孙老爷子说起这个,却不自觉又想起来。
“她怎么死的?”
老爷子叹气:“是自杀。”
孙老爷子也是考虑了半天,才决定不瞒着董婉,还是得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