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宿往事(十八)

十方界, 一气剑宗。

戒律大殿上, 正跪着一名皮相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脊背似剑般直直挺立,即使是跪着,也能跪出一抹锋芒出来。

其实他的面部轮廓与五官并不刚硬, 精致无暇,颇为阴柔, 只是在剑气的映衬下, 显得孤高冷漠, 眉眼之间,透出一股禁欲的味道。

正是第五清寒。

他在戒律殿已经跪了一夜。

事实上他从昏迷中醒来也才不过一夜,便被他父亲拎来戒律殿。

此一刻, 他意识海内仍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现实与臆想。若他不曾记错,他眼下应身处三元星岛上焚香沐浴,凝神冥思,准备几日后进入火球, 为何一眨眼回了宗门?

第五渊坐了一夜, 等不到他开口,忍不住道:“孽障!你可知错?!”

第五清寒低眉顺目:“孩儿知错。”

不知错在哪里, 经验之谈,先承认总是对的。他父亲这张暴怒脸, 他早已见怪不怪,戒律殿里他是常客,阴冷幽暗天残星, 他每隔段日子就得进去蹲几年。

纵观他的人生,基本围绕着三个词进行:剑、女人、受罚。

“你且说说看,老祖命你进入火球,是让你干什么去了!”

“老祖命孩儿牵制住傲视,他犯浑之时,减少我十方界伤亡。”

“那你再说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孩儿……”第五清寒揪起眉头,犹豫着道,“孩儿还什么都没有干吧?”

“还没干?你还想干什么?”第五渊端坐在上首位,气的连连冷笑,“左手勾搭有夫之妇,右手调戏小白脸,你就差把天给捅个窟窿了!”

这、这从何说起?

第五清寒满头雾水,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难道陷入臆想中了?

不是臆想。

“父亲,我正奇怪,我此时应在三元星岛才对,为何会在宗门……”第五清寒瞧见他妹妹在他父亲背后,连连给他使眼色,让他闭上嘴,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来。

“你还同我装傻?”

第五渊拍案而起,“亏我以为你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不管不顾冲去将傲视打成重伤。被蓝星海一状告到十方联盟去,争来论去,竟是你先当众调戏傲视,才引得他来打你!傲视也真够没用,什么惊世三棍,怎么就没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第五清寒惊的薄唇轻颤:“父、父亲,我半分记忆也没有,我怎可能去调戏傲视,这绝无可能!”

第五渊气笑了:“四宿三十几个修士,六十多只眼睛看着,你还敢狡辩?你想说你被夺舍了,还是被人操纵了?莫说有你落拓师叔证实,就那些破烂事,就那些调戏人的恶心话,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个孽障没跑了!你行啊你,女人处腻了,开始好男风了?!”

第五清寒尚未反应过来,第五渊从储物戒中抽出一张帖子,“啪”一声砸他脸上,“这是四宿符器宗叶溪、叶大符师下给你战帖!”

又一张抽出来,再砸,“这是四宿四大世家之一、沈家的警告信,说他们沈家三小姐沈落雁不见了,找你要人呢!”

再一张甩他脸上,“这是蓝星海索要的巨额赔偿,你自己看着赔吧!”

接着抽出一张特别大的,砸的第五清寒身形都颤了一下,“这是拾欢公子递给你的拜帖,拾欢公子知道是谁吗?!”

拾欢公子花拾欢,魔修,十七阶修为,与第五清寒一样都是负有“盛名”的。

第五清寒好女色,他好男色。

“那个变态淫|魔盯上你了,你往后出门悠着点吧!莫要睡不成人,反被人给睡了!我可不会再去为你出头,我丢不起那人!”

这还不算完,哗啦啦啦,第五渊索性将储物戒摘了下来,倒垃圾一样,倒出一叠帖子,几乎快将第五清寒给埋了,“还有这些自荐枕席、想为你以身证道的,你自己慢慢挑去吧!”

言罢,一拂袖大步离开戒律殿。

第五清寒跪在满地帖子之中,起初是懵怔的,随后连指尖都在颤抖。

……

十日后,他出现在迷途寺外。

落拓和尚见到他毫不意外:“大侄子,我告了你的状,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白玉剑柄攥在手中,第五清寒穿着一袭靛青道袍,小辫子一丝不乱的束在脑后,气定神闲:“听闻在火球内,我与师叔是同路的,想要询问一些事情。”

“听闻?”落拓和尚有些发怔。

“不瞒师叔,火球内发生之事,我尽皆忘记。忘得有些蹊跷,我想调查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落拓和尚狐疑着觑他一眼,将在火球内与他同行的一切粗讲一遍。

第五清寒静静听着,表情逐渐出现一丝松动:“据师叔所言,如此娴熟的使出我的问情剑,不可能有第二人,难道真是我?”

“废话。你当你的问情剑那般好学?”

“我对男子,并不会动情。”

“大侄子,闹到世人皆知的份上,你也没啥好隐瞒的了。”

“我的确不会对男子动情,这一点非常确定。”

“可我瞧着你与夜游之间的情愫,绝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呢!”

“夜游?”第五清寒拧了拧眉,“那条杀死敖青的小白龙?”

“可不是么?”

“他位于西宿海何处?”

“据说是玄心界不归山天海洞的洞主。”

第五清寒提剑拱了拱手:“师叔再会。”

落拓和尚问道:“你去哪里?”

“诸事缠身,去往四宿找叶溪推迟邀战之日,寻沈落雁的下落,最后前往蓝星海负荆请罪。”

徐徐说着,第五清寒黝黑的眼眸渐渐深邃起来,“但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会一会我的那位‘情人’,天海洞主,夜游。”

****

身在天海洞,简小楼丝毫不知危机悄然来临。

她仍在在为治好夜游的“病”奇招尽出。

那日说去捅海牙子两刀只是气话,海牙子是夜游的启蒙老师,但他的教育,夜游并不是每句都听。比如海牙子当年让他远离自己,他不就不听。

归根究底,夜游也认为这是对的,才难办。

连着三十几日,简小楼用尽了各种法子,他始终不为所动,张口闭口海牙子。

两人现在每天都免不了要论道一番,将“精神”与“肉|欲”上升为一个修行课题来研究,针锋相对,侃侃而谈,不添加任何一丝个人感情。

和夜游面对面坐着,食指在他额头一戳,她嫌弃道:“你脑子其实真有坑吧,他一个万年老光棍,连破个色戒都贼费劲儿……”

夜游笑道:“你不要这么说他,品评食物的味道,自己还得会下厨不成?”

她哑了哑。

这些日子她辩论的功夫见长,夜游的嘴皮子也比从前利索的多。

她心里想,要治好他,就得在道理和精神上完全碾压他。

她没有气馁,拿出她师父宣讲佛经的姿态,一本正经地道:“夜游,男欢女爱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一种兽性,然而搁在情人之间最正常不过。密宗有欢喜佛,连佛祖都要亲证一番阴阳交合的极乐涅盘境界,证明其本质上绝非兽性。在我看来,不经深入交流,精神层次就好似无根浮萍,无法长久,也得不到圆满。”

夜游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你是受了问情剑的影响,忍一忍就过去了。”

又以神识打量她一圈,“我每日不是都有为你排解么,你的毒为何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简小楼瞪圆双眼,简直被他给气死了。

敢情每天两人卿卿我我,他都怀着一种“我是药”的心理。

她每天抱着的只是一颗特大号排毒养颜胶囊?

问情剑对她的影响早已消除,她也并非急色,一定得睡了夜游不可。

正常情人间会做的事情,到了她这里,怎就变的如此艰辛复杂?

她偏不信这个邪。

微微有些恼了,她冷下脸道:“你看看第五清寒,他为何情人遍天下。单论出身、相貌、气度,叶溪哪一点儿比他差,沈落雁难道是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住的么?“

以沈落雁的修为阅历,断无可能,夜游迟疑:“你不是说,问情剑有毒?”

“那毒的也是他本人,而非他的情人。”简小楼指了指夜游的心口,又指了指他的腰,“因为第五清寒对女人走心又走肾,在他们那个境界里,肯这样为女人‘付出’的男人,已是凤毛麟角了。”

“一个色胚子,真被你说的情圣一样。”夜游有些忍俊不禁,“说到底,也是叶溪与沈落雁之间的感情并不牢固,他才会有机可乘。”

真是固执啊。

简小楼早就发现夜游骨子里偏执的不像话,头疼道:“按照你们龙族的年纪,你刚成年不久,却也三千多岁了。你觉悟强,境界高,我可不行,我还是个凡人俗胎,俗的很。你也瞧见了,我同你精神交流实在费劲,就喜欢直接点的……”

“你喜欢禽兽?”

“对,我喜欢禽兽,你不就是个禽兽么?谁曾想你这禽兽比人还人,我反而成个逼良为娼的禽兽了。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言罢,她歪倒在毯子上,侧身面朝石壁睡下了。

斗法失败,自信余额不足,闭关疗伤。

夜游半响没有吭声,随后也躺下来,从身后抱住她,鼻梁在她颈窝处蹭了下:“恼我了?”

不搭理他。

夜游轻轻笑了笑,咬了下她的耳垂:“真的恼我了?”

还是不搭理他。

夜游就有些无奈了,其实这段日子他也颇为动摇,但像她说的那样,他年纪比她大,他怕她拎不清。

说到底,还是这份感情来的太不容易,他过于小心翼翼。

然而看着她生闷气不开心,他也是做不到的,可惜他之前确实将自己的兽性压制的太厉害,如今想做点儿禽兽该做的事情,也是一种为难。

伸进她腰下的手臂一用力,迫使她转了个身,整个趴在自己身上。

简小楼下巴嗑在他胸膛上,吓了一跳,抬头想骂他,却被他堵住了唇。她眼睛微微一睁,这还是夜游第一次主动,她反而开始羞怯了,果然是个纸老虎。

她是赢了,还是输了?

脑海里嗡嗡作响,心口砰砰乱跳,脸颊发烧般的烫。

明明两人衣衫完整,连一分也没有露在外头,她却有一种被扒光了的羞耻感。

可惜,无论是她主动还是他主动,全都无法继续下去。

罢了罢了,认命吧还是。

她正想说说算你赢了时,夜游却在她耳边轻声道:“小楼,你若是可以接受,我化龙吧。”

声线比平时沙哑许多,沉的似醉人的酒,可那双金瞳中却充斥着无奈、怅惘。简小楼眨了眨眼,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意思,眼珠子讶的都不会转了。之前讨论傲视的玄黄棍时,素和提过龙族的子孙根是有骨头的,那就不存在不举的问题。

太重口了。

太没节操了。

这些都不是重点。

简小楼恼了:“夜游,你什么意思,我不过想纠正你跑偏了的想法,你一副被逼无奈的脸色,真把我当禽兽了?”

她气青了脸准备从他身上翻下去,“你说你是不是傻,说句最基本的,精神交流能交流出下一代么?莫非你一点儿都不想做父亲,然后还要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

夜游将她禁锢住,垂着眼,长睫掩盖了他的情绪:“你明明知道,我最终一世孤独,又何苦每每说这样的话来伤我?”

简小楼心头猛地一顿。

是啊,他的一世一眼看到头,孑然一身直到死,像个天煞孤星一样,连唯一的朋友都背弃了他。

她的气一瞬泄了,枕着他的胸膛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我可不可以当做,你愿意为我生个孩子?”

“恩。”

夜游许久没有说话,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快。这是气血运行加速造成的,她知道,他终究是动情了。

但又被他压了下去。

简小楼微微怔,倏地明白了些什么,直接问出口:“夜游,其实你是因为知道与我没有什么未来,所以不愿意碰我对不对?”

明显感觉他的呼吸一滞。

她又恼了,坐起身直想踹他:“你果真是脑子有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吧!我们这些修行人士,元阴元阳什么的,谁会在意啊?!”

“你可以来笑我,我就很在意。”

夜游直视她的眼睛,目光极为沉静,“小楼,你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兴许你还会碰到一个彼此倾慕的人,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你觉着呢?”

她嗓子干了干,想说不可能的,却又说不出口。

她不知自己可以活多久,她明白时间有多强大。未来的事情,真的说不准。

她唯有摇摇头:“你有时候,真是想得太多了点。莫说这个可能性极小,若真有那么一个人,他肯定也不会在意,否则我岂会看上他?”

“我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夜游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我不希望我的死,给你带来太久的伤害,也不希望因我这一段短暂插曲,给你未来的生命,造成任何可能存在的负累,一丁点儿都不行,你可以理解么?”

“我不理解!”

简小楼又气又心酸,一巴掌甩过去,“你不是要化龙吗,你赶紧化龙,我今儿非得把你给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要长途跋涉回娘家,要么不更,要么更的比较晚,先请个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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