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飞贼的来历 (2)

阿甲说,那安了金顶的舍利塔灵验无比,每有所欲,无不随心。阿甲鬼鬼地四面望望,悄声说,你知道不?凉州为啥不遭兵灾?瞧,那成吉思汗的骑兵屠了四十国,一入凉州,乖如绵羊,为啥?那同治年间,回汉仇杀,四面血流成河,为啥凉州安然无恙?为啥?为啥全天下无时不烽烟四起,凉州却没爆发过一次起义?为啥?他还问了好些“为啥”,问得我恼了,说:“有屁就放。”阿甲才鬼鬼地说,因为有那安放了金顶的舍利塔。他说,鸠摩罗什圆寂时说,要是我译经无误,焚我时舌不烂;要是我舌根不烂,就在凉州建塔供养,可消刀兵之灾。

是吗?我咋没听说过。

4.飞了的金顶

名扬凉州的雪羽儿定然发现她在人们眼里变了样子。雪羽儿自幼隐居深山,不懂人情险恶,所以久爷爷叫她别卖弄,但为了凉州百姓的面子,雪羽儿终于忘了上师的嘱托。

雪羽儿呀雪羽儿,你真该读我的《凉州与凉州人》呀!

你呀你,你何必当出头椽子?

瞧,人们望你的眼神变了。你能于一顿饭之间到五百里外,你能在甘州城门紧闭时如履平地,你能在大佛寺的百十间房中找到那小青蛇似的羌笛。你呀你,你可知,偌大的凉州城,再也没了安全之地。

有些人已将祖传宝物转移到外地。虽然那住持和尚再也不叫你干粗活,你还是品出了敬而远之的冷漠。你忽然看到了久爷爷的笑。

你很想离去,但你实在不忍搅碎母亲那恬静的安逸。

一天,法王派人送来了金顶。安上了金顶的舍利塔招摇无比。你定然也嗅出了一缕不祥的气息。你发现,那如堵的游人里,不乏贪婪的眼眸。你仔细地观察那一双双眸子。那些日子,你夜里也不睡,引得住持疑惑不已。但在某一天,你终于熬不住了,才眯了片刻,金顶就不翼而飞了。

就这样,你成了凉州人心中公认的贼。

都想,只有你,才能不搭梯子在十多丈高的塔上取走那金顶。虽然慈悲的住持极力为你开脱,但流言还是越来越汹涌。

这,就是出了头的好处。

5.江洋大盗

县里派“捕快”——或是警察搜寻了多日,那金顶,当然连个毛也没找回来。你知道,官家养的人多是吃舍饭的脓包,他们咋能跟那个在十余丈的高空里取金顶如在自家裤裆里摸老一样方便的江洋大盗比呢?看到那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捕快”,你只是偷偷地冷笑;你知道他们在表演,表演给百姓看,以显示他们不是盛饭的皮袋不是撑衣的架子,但你知道他们正是盛饭的皮袋正是撑衣的架子,没有那样叫几声就能将贼逮住的。贼是啥?贼是千锤百炼的青钢,“捕快”是锈迹斑斑的废铁;贼是削铁如泥的宝刀,“捕快”是灶火里伸缩的火棍;贼是沸腾的滚汤,“捕快”是尿摊上的霜花儿……阿甲还想说好多比喻,叫我一下就喝断了:行了,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守护神吗?你蚂蚁戴笼头,装啥大牲口?阿甲鬼一样笑了,成哩成哩,老子不抢你的话语权了。以后,你也别抢那哲学家们的话语权。你当好你的作家,我当好我的守护神。

话说那马队们呼啸多日,金顶仍杳无下落。按旧小说的惯例,那县爷定然会将那捕快头子打上若干棍,并定下破案日期。那班头于是长吁短叹,夫人问其故,于绝路处忽然逢生。我也很想这样,可这号路数多得像凉州茅厕里乱滚的蛆,我一用,别人会骂,瞧那阿甲,大小也算个神哩,咋如此没想象力?于是我就想叫那县爷逮了雪羽儿的妈,可你又说这号情节是红烧肉,也早叫人吃腻了。我想疼了脑袋,想不出新鲜些的。便想,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有时候,实话实说,比啥都得益。

事实上,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捕快”们的所有呼啸都是在表演,他们拿了俸禄,总得装个样子,不然,挨百姓的骂呢。你知道凉州话难听,说甜言蜜语也像吵架,一旦他们骂人,就比阿修罗发怒还要凶上百倍。捕快们骑在马上,边抡鞭子,边想,哼,老子们也尽力了,放马驱驰一阵,瞅着谁不顺眼了,或是平日有扎眼的货,就借机上去,捣腾两下,呵斥几声。他们就是这样。

那县爷更不想管这闲事,他去过那寺院,住持请他吃了素斋,又没酒,他满肚子不高兴。他很想要住持僧的那个金佛爷,就一下下摸那光滑的佛爷脑袋,可住持僧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县爷想,就这副德性,还想叫老子给你找金顶呢,你膝盖上号脉,离蹄太远了。他将那金佛爷递给住持,拇指挑缕鼻烟一吸,恶狠狠打个喷嚏。

我说的这些,就是当时的实情。

当然也可能是想当然的。

这也正是许多人都怀疑雪羽儿,而官家却没鞫问她的原因。

住持僧心急如焚。他明白,要是找不到金顶,他会颜面扫地,在法王面前,他也交不了差。这天,他将雪羽儿叫到房里,悄声问:你真是江洋大盗吗?

雪羽儿坦然笑道:我有江洋大盗的本事,但不是江洋大盗。

住持跪在他面前,垂泪道:救救我吧。

雪羽儿说:放心吧,我已知道谁是贼了。

6.走走走走走啊走

雪羽儿一直忘不了那个月夜。凉州的月夜一直很有名。凉州八景里,就有个叫“平沙夜月”的。

罗什寺的月夜也很有名。据说,静坐在罗什寺大殿里,你可以听到月光打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刷刷刷的,像夜雨打瓦呢。当你诧异地走出大殿,你会看到有三缕烟柱沿了那海子袅袅上升,直入月宫。凉州人称之为“朝天三炷香”。

既然所有的人都认定雪羽儿是贼,住持就很客气地打发了她。这一举措大快人心。僧人俗人都不希望自家身旁卧个江洋大盗。据说,唐朝皇帝李世民的妹夫柴绍轻功极好,能飞檐走壁,李世民就将他贬往千里之外。连皇帝都怕这号人,何况普通人。雪羽儿便背了母亲,垂泪而去。穿过北大街时,她听到一群人在指戳她,都说,瞧,那是个飞贼。

雪羽儿背着母亲穿过凉州的时空走向野外时,她心里一定有很浓的情绪。她也许会想到自己日后多灾多难的命运。更也许,她啥也没想,跟我一样。我是从来不想未来的,我不思过去,不念未来,只觉醒于当下。后来,兰州大学的一个博士称之为“澄明之境”。

我想,雪羽儿也许这样。要是她不这样,我就无法解释她后来的神奇结局。

更也许,她很悲哀。出罗什寺的时候,她真正入世才不过几个月。她总算领教到人世的险恶了。当一个孩子忽然发现大人的世界很可怕时,心里定然有天塌般的感觉。记得多年之前,我一向视为神灵和恩师的某个凉州名人变成了害我的凶手时,我也觉得一眼灰色,身心像罩了个无形的玻璃罩子,把我和世界隔离开了。自那后,我就像被上帝流放在了凉州。直到我的心中放出了智慧的光明时,那感觉才消失。

雪羽儿定然也一样。

雪羽儿定然想不到,她那想为凉州争面子的举动,竟为她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阿甲说,活该。记得有一天,我也感到跟雪羽儿一样委屈时,阿甲也这样说过我。阿甲是个世故的神灵。其实,当你仔细地研究神话时,你会发现,所有神灵都很世故。世故是世人接受他们的前提。这当然包括被官方捧到供桌上的当代神灵们。

雪羽儿,你只好滚了。

雪羽儿背着母亲,走走走走走啊走,走过了流水巷。凉州人都知道,进了流水巷,**比馍馍贱。那儿站满了卖笑的女子。见有人过来,她们都叫,来呀,这儿便宜。

走走走走走啊走,又走过了稀屎巷。这儿住了好多乡下人,专门拾城里人的粪,故名。大粪涌满了巷内的屋门,后来被改名雨亭巷了。稀屎巷里,有几个红眼老汉正嘀咕呢,都说:瞧,那么清俊的丫头,咋当飞贼?

走走走走走啊走,雪羽儿走过了雀儿架。雀儿架下雀儿多。那儿尽是摆地摊的。一个汉子举个铁爪问:飞贼,要不要飞爪?

最后,雪羽儿进了松涛寺。

7.松涛寺

松涛寺一直很小。从那个凤阳的和尚当了皇帝起,就有了松涛寺。寺院一直不大,僧人很少,有许多年里,松涛寺的僧人成了十世单传的婴儿,庙门里出没的,只是那个守庙的僧人。

雪羽儿到松涛寺时,住持寺院的是石和尚。石和尚很有名,身长不满五尺,但很有名。当时的凉州人,没人不知道松涛寺的石和尚的,他几乎成了凉州武术的丰碑。

石和尚除了武术之外,主修大威德金刚和奶格六法。他从塔尔寺和石门寺得到了传承,是香巴噶举教法中融入宗喀巴大师的那一支。后来,其弟子吴乃旦承其衣钵。再后来,吴乃旦又将其所有教法传给了我。所以,除了香巴噶举的五大金刚和光明大手印外,我还是大威德金刚法的正宗传人,也是时轮金刚的传人。以此因缘,阿甲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要知道,世间的神灵也是势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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