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愤怒的乌鸦 (1)

相约的日子遥遥无期

如百年一夜的漫漫长路

哈雷彗星渐渐远了

身后的风中

从此不再有翻飞的长发

1.狼的仪仗

雪羽儿进了老山。

老山里已有了很多潮气。云杉像打伞的少妇一样在风中扭捏。还有一些树,雪羽儿叫不上名字,只当它们是松树或是柏树。雪羽儿知道自己不是植物学家,也就不惭愧了。她只认得那些草,比如紫云英呀、臭蒿子呀、毛条呀。有了那些草们,老山就很像老山了。一股老山独有的潮湿和腥臭扑鼻而来,充满了野兽才有的生机。狼们在沿途像仪仗队一样看着雪羽儿,这是有名的狼谷。据说老狼王的窝也在这儿。雪羽儿虽在安慰自己,说我可不怕你们,但心里还是有点儿嘀咕。她当然不怕狼,要是没有老娘的话。可背上一有了老娘,她不怕也得怕。要是那群狼真围了来,谁也明白会有啥结果。于是雪羽儿就念久爷爷传的一个禁野兽的咒子,她已念满了十万遍,有了小成。一天,她见到了一只饿虎,就念那个咒子,饿虎便打个哈欠,渴睡至极地倒在阴影里扯起了呼噜。后来,雪羽儿把咒子传给了阿甲。阿甲又传给了我。虽是个禁野兽的咒子,也可以惩治人,不过,它只对小人有用。后来,一遇到小人,我就诵那个咒子。只是在诵咒时,我将小人看成了野兽,或是猪呀狗呀啥的。这当然有些委屈了猪狗们,要知道,小人是猪狗不如的。

雪羽儿念着那个咒子走向老山,狼们都打着哈欠,那涎液趁机溜了出来。空气里越加腥风扑面,日头爷便退出了老远。一只斑鸠在死命地叫,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舞蹈着。最好看的是旱獭,它们睁着琉璃珠般的眼睛,时不时呱哒几声。雪羽儿最喜欢听旱獭叫,旱獭叫时正打卦呢,边叫边用那小手作揖。那是它们打卦的方式。据说,它们是明朝的刘伯温转生的,能知道吉凶祸福。平日里,旱獭是不敢这么猖狂的,因为狼就在四周环视,一见它们出洞,就后腿一蹬,身子在空中划个优美的弧线,落地的刹那里,就将旱獭叼嘴里了。旱獭肥,肉美,仅次于人肉。虽然狼更喜欢人肉,但土地爷说,瞧那旱獭,老打洞,把老子的身上钻出好多洞来。狼于是说,成哩,我们就吃旱獭。

旱獭的叫声单调而干燥,呱哒哒,呱哒哒。隐约间,还听到一只布谷鸟在叫。狼却哑了声,它们被一种奇怪的魔力禁住了。雪羽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是这么多狼们扯长了声音嚎哭,妈会吓得尿裤子的。这是妈的老毛病。一惊吓,那浑黄的**就会情不自禁地外涌。那土屋里便长年累月地弥漫着一种尿臊味。

雪羽儿目不斜视地穿过被咒声弄得哈欠连天的狼的仪仗,每只狼口里都喷着能叫她窒息的恶臭。狼们不刷牙,牙缝里布满了肉丝,肉丝儿一过夜,恶臭就一晕晕旋出口腔。那不是道的山道上便有了一种地狱般的气息。雪羽儿一想自己日后要在这儿生活,心中就有了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她当然很想当一个女人。但很小的时候,久爷爷就告诉他,情是祸根。久爷爷是过来人,他说要不是因为年轻时泄了过多的元阳和明点,这辈子他就能修成虹身。虹身是啥?虹身就是像彩虹一样的身子,看时有形,触时无物,不生不灭。天可老,地可荒,那虹身,却再也不会坏的。那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凉州虽不乏修金刚法的,可成就虹身的,跟狗嘴里吞出的象牙一样稀罕。雪羽儿于是知道了情是祸根。那祸根,既然害了上师,雪羽儿当然要远避了。

遗憾的是,久爷爷传雪羽儿的,多是世间夫,却没传出世间的法门。久爷爷说,丫头,修出世间法,得守戒。雪羽儿说,我不偷可以,可娘要饿死了。等把娘养老送终后,我再学。久爷爷笑道,我徒儿本事真大,有把握叫自己死在别人的后面。黄泉路上无老少呀。后来,雪羽儿想,久爷爷话里有话呢。

只是,明白了情是祸根的雪羽儿仍然有情,尤其在夜深人静,尤其在吃了羊肉后的夜深人静。那股神秘的火苗儿就开始舔她的小腹,直舔得她热血沸腾。这时,她便起身穿衣,到了院里,天上的星星就会哗哗哗笑。下山风却缠绵得紧,一下下舔她,虽舔不熄腹内的火,但总是另一种抚慰。她便将师父传的诸般武艺一一操习,直到天明。后来,她明白,那神秘的不可遏制的火成了驱使她习武的最大动力。一想叫情害得不能修成虹身的久爷爷,她就长吁一声,咽下那含情脉脉的唾沫。

2.毛爷洞

雪羽儿走向一个隐秘的所在,那地方,只有久爷爷知道。久爷爷在这儿坐过三年静。有个姓毛的行者曾在这儿专修十二年,成就了胜乐金刚法。据说,他跟一个女孩双修多年。上师说,要是没有双修,毛爷只能成就世间法。雪羽儿便知道了情不仅仅是祸根,有时,还是能得大成就的助缘呢。

那个毛爷专修十二年的山洞在老山里某个山峰的半山腰。山洞不大,一丈方圆,洞里很平。许多年后,笔者也到过那个山洞。那山洞天然形成,巨石相搭,坚固异常。洞口面南,正午时分,日光可以照进来。洞底很平坦,跟庄户人家的炕相若。洞底下埋有泥馒头,要是你砸碎泥馒头,就会发现里面有麦粒。因为年代久远,手指一捻,麦粒就成灰了。我认为那是一种象征性的供物。据说要成就虹身,必须有大功德,而积累功德的主要方式就是供养。当然,供养有多种,比如法供养、财供养、无畏供养等等。在那个石洞里,我分明看到了当初的雪羽儿。当然,你也可以当成那是种感觉。我还跟她对了话。我后来将对话内容写入一篇文章,但怪怪地丢了。我想也许是雪羽儿怕别人打搅那圣地的宁静。丢了就丢了吧。人活一世,该丢的还得丢。

雪羽儿摇摇晃晃上了山坡,山坡陡极了,布满乱石。稍一不慎,就成滚洼的牛了。我上山时,山道好走多了。因为山水下冲,日久天长,那水流处就相对宽敞些。但仍是陡,行几步,就牛喘。我上山时,山上已没了树木。老山的胡须也叫人剃光了,虽然仍叫老山,但名不副实了。那剃光的恶果一直延续到几十年后。我上山那年,山坡上只见臭蓬等,也不见狼了。只有黑乌鸦嘎嘎嘎叫个不停。在我眼里,那已经不是鸟类。谁都知道,乌鸦是大护法玛哈嘎拉的眷属。当然它们也吃尸体,但那是另一种超度方式。当黑乌鸦吃光了尸体后,亡者也就到了玛哈嘎拉的净土。后来,我还知道狼也会超度人。有时候,狼吃了人的尸体,也等于超度了死者。据说,空行母呀、大成就师呀也老是变成狼来吃尸体。要是你不信,可以去看看热罗多吉扎的传记。他的上师叫他吃尸骸,他不吃,后来他尝了一点儿,哎呀,美妙无比,得乐。还有好多这号故事。但我是不愿叫狼吃的。你呢?

雪羽儿定然也不想,要不,她是不会诵那禁咒的。狼一窝蜂地跟了她,拥在身后,都打哈欠,将那腥臭往山上喷。狼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嘴臭。它们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我当然有,每到女孩跟前,我总是先屏住呼吸。雪羽儿觉得那腥臭淹没了山。没办法。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你即使想嗅那种腥臭,也得到动物园去跟狼亲嘴。而且,因为人工豢养的原因,那腥臭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种能熏死人的狼的口臭,也一去不复返了。呜呼哀哉。

在一处相对平坦处,雪羽儿蹲了下来。她小心地把妈放在一块石头上,妈问,这是哪儿?雪羽儿说毛爷山,我于是知道了这山叫毛爷山,那洞,便是金刚亥母洞。据瘸阿克说,山的得名,就是因了那个姓毛的行者。毛爷修行成就后,就在洞旁的山石上踩下了一个脚印,深陷三寸,如踩豆腐。我见过那脚印,清晰得像是铸脚的模子。

据说,毛爷成就后就死了。村里人给他发了大丧,然后埋了。次日,有人从凉州城回来,说毛爷在凉州大街上唱贤孝呢。于是谁都知道毛爷真成仙了。有好事者挖开毛爷墓穴,见那松木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个毛爷常用的小铲,是他平日挖药用的。久爷爷说,毛爷成就了幻身。雪羽儿就想,等我把娘养老送终之后,我也修行,成就个幻身。

妈说,我知道毛爷,毛爷是个好人。雪羽儿问,你见过毛爷?妈说,我哪有福气见毛爷呀?毛爷成仙是几辈子前的事。可我知道,你念的那个禁咒就是毛爷传下来的。我在梦里见过毛爷,我求毛爷治治你,叫你别再当贼了,毛爷啥话也不说,只是笑。梦里的毛爷老是笑。你知道,爱笑的人虽然不全是好人,但爱笑的毛爷是好人。

雪羽儿就笑笑。她眯了眼望远处。远处叫山遮了,她还是能望到远处。真正的远处总是在心里,心不死,就能望到远处。雪羽儿心里有好些风景,都在远处。她心里最好的风景就是像毛爷那样,成就个幻身。她很想嫁个好人,听说要是学会了双修,情就不再是祸根了。她很想问久爷爷双修的事,可总是羞怯。一羞怯,久爷爷就成石头了。久爷爷老是成一块石头。没办法,久爷爷要是想成石头,雪羽儿也管不了的。

娘仍在唠叨,说毛爷如何好。娘总是这样,她认为好的,总是跟她不相干的人。那些她口里的好人,连个屁也没给过她。雪羽儿老给她肉吃,给肉汤喝,为了她忍受着尿臊味,为了她也不嫁人,可从没听妈说她一句好话。雪羽儿想,谁叫人家是妈呢?妈说谁好也成,只要她高兴就成。不管咋说,自家的身子是妈给的。为争一个好字,犯不着惹妈生气的。

雪羽儿又背了妈上山,跟背那些偷来的大羊似的。虽然分量差不多,感觉却有天地之别呢。因为,那些大羊是用来吃的,而妈是张嘴要吃饭的。记得背大羊时,她心中有期待,那是一锅锅喷香的肉。妈虽然反对她偷东西,可吃相很叫雪羽儿欣慰。妈不因那肉是偷来的而失了胃口,妈像喝米汤一样吸溜着那些煮得很烂的肉。雪羽儿想吃硬些的肉,有嚼头,可妈喜欢烂的,那就多煮些时辰。她想跟妈同甘共苦。她想,要是连烂肉也不跟妈一同吃,还算女儿吗?于是她也吸溜出轰轰隆隆的声响。

为了叫妈能吃到好肉,雪羽儿想了好多法子。一是瞅好羊,妈要是想吃嫩的,她就背羔子。妈要是想吃肥的,她就背羯羊。她每次的背羊,总是经过了多日观察,认准目标才下手的。除了选择羊,她还摸索出许多杀法。不同的杀法,就有不同的效果。要是想大补,她就不放血,只在羊的胸口处掏个大洞,伸进手去,揪住那嗦嗦乱抖的心一捏,羊就翻白眼仁了。这样杀了的肉红,汤鲜,血中的营养也进了汤;更多的时候,她将羊吊在里屋的梁上,举了凉水,往羊嘴里灌。灌不了几瓢,羊肚里就会咕咕叫。叫一阵,羊就扎起尾巴,飞溅出一串羊粪。先是一颗颗的粒儿,后是一疙瘩一疙瘩不成形的,然后就是稀粥样的,最后只剩下黄水。娘爱吃羊下水,这样一冲,羊的肚腹就干净了,再吃劲洗一阵,就能下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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