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梦魇》之“涅槃” (2)

琼就对妈说:“他说得对,你有脏腑呢,你不会死。”妈笑了,却把那串耳松石挂到琼头上,说:“你可要记住妈的话。”

琼记起,阿甲有脏腑,而且那脏腑还闪着别人没有的光,就想:“他不会死的。”就放心了。

村里已开始挖地下人,有人下井,有人掘地,有人搜寻一个个山洞,弄得鸡飞狗上墙的。为配合村里人,怙主派来两个人,俗家打扮,却自称是出家人。白天,他们打卦,定范围,查真凶。夜里,却窜进“天女”的屋里,弄出满村子的,但因他是怙主的人,谁也不敢放一个响屁。

第二天,他们说:“找红嘴鸦儿。”

村里人就跟着红嘴鸦儿,那是一种乌鸦,嘴呈红色,不知从何处来的。琼觉得,他们是怙主派来的,他们和山上的花一样,是怙主的密探。想到他在井口向阿甲报信时,有只乌鸦听到了。那乌鸦,虽不是红嘴,但总是乌鸦。它会不会出卖阿甲?

久爷爷说:“谁叫他施身呢?那傻子,都这时候了,还施身。一施身,那红嘴鸦儿就去吃肉。不露馅,才怪呢。”

久爷爷虽在自言自语,但琼知道他在说啥。那施身法,是阿甲常修的法门。修时,招来天下冤鬼、六道父母及法界的所有生灵,将自家的脑袋割下,化为巨钵,依次剜割下眼、耳、鼻、舌、身等,投入钵中,化为甘露,供养众生。当然,这一切,都是用观想完成的,但就是在这一次次观想中,阿甲从一个小和尚,变成了阿甲。他的所有智慧,就是那布施换来的。

“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他,竟连身心也施了,真大逆不道了。还说我疯呢,他才是疯子。”久爷爷絮絮叨叨,一头乱发在风中燃烧。

琼说:“妈说,你是啥成就师。我不信,可妈信,你该救救阿甲呀。”

“他们要杀你妈?”久爷爷翻出白眼珠。

“不,他们要杀阿甲。”琼急出一身汗来。

“阿甲信我不?”

“不信。”

“那我救不了,信怙主的,怙主能救。信我的,我能救。啥都不信的,谁也救不了。”

“没救了?”

“不一定。除非他信自己,也叫自信。可他,早不信自己了。他信命运,那命运之蛇,早吞了他的信心。”久爷爷唱着走了:“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琼道:“你又不是济公,咋唱这歌?”

久爷爷吼道:“谁说我不是?老子想是啥,就是啥。”

琼又想,这歌是几百年后才有的,他咋会唱?

5.放咒

村里人寻着那来吃肉的红嘴鸦儿,找到了那个山洞。山洞上空,有一巨钵,内盛诸物,都是阿甲的肉化的。馋嘴的红嘴鸦儿都飞了来,村里人就跟来了。

“嘿!出来,放咒的。”一个叫。

“放咒的,出来!”一群人吼。

琼叫:“别出来,他们要杀你。”

宽三把琼推向一旁:“去!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家的羊都死了,还替他说话。”

琼说:“阿甲没放咒,阿甲常修施身法。常修施身法的人,咋能咒人?”一人笑了:“听,这娃子,修死神法的不会咒人?嘿,不修死神法,那些牲畜能死吗?”

“出来,出来,修死神法的人。”瘸拐大也吼。琼想,有奴才命的人,有时候比主人更坏呢。

阿甲懒洋洋地出了山洞。他暗里蹲久了,一见太阳,反倒堕入黑里了。他揉了眼,那串念珠晃来晃去。琼怕村里人上来,就挡到阿甲前头,大声说:“阿甲是不会放咒的。”

宽三说:“难道怙主会冤枉他?”瘸拐大说:“我们都不会冤枉他,何况怙主。”又一人说:“怙主说他放咒,他就放咒。他不放咒,也放咒。”

阿甲这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事。宽三上前,踢他一脚,说:“你个妖魔,弄死了万把只羊呢。你这狗命,死上万把次,也抵不了债。”一人说:“这辈子抵不了,还有下辈子呢。”

阿甲淡淡地问:“怙主说,是怙主的事。你们也以为我放咒?”

“是怙主以为。怙主以为,我们就以为。”一个说。

阿甲望望琼,苦笑说:“瞧瞧,我还想把自己化成光,照亮他们呢。”宽三说:“你还是照亮你自己吧。”瘸拐大说:“就是。你自己都度不了自己,还想度别人?”又一人说:“你都在粪水里滚,还想叫别人干净?”

“也许。”阿甲说,“你们说得是对的。怙主真说了吗?”

“说了说了,他老人家不说,我们咋知道?就是明知道冤枉了你,可怙主发了话,我们还得冤枉你。”瘸拐大说。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瘸拐大,你咋说这号话?再说,你也成了阿甲了。”琼扭头,见人们也诧异地后望,却不知谁说了这话。

“死吧,死吧。”那只黑乌鸦叫。

阿甲对琼说:“我是不怕死的。琼,我死了,也不会死,我仍会发出光,照亮他们。”

“屁,屁。”一人叫。

阿甲转过身,面对众人,说:“你们说我放咒,那我就放一次吧。”他两手揪住念珠,一扯,珠子四迸:“以西夏护法神灵的名义发誓——我死了,也会变成厉鬼,复仇!”

宽三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口,可是阿甲还是放出了咒。据说,那咒力,来自西夏。

“复仇!复仇!”那黑鸟又叫。琼这才发现,那黑鸟不是乌鸦,是只鹦鹉。他于是怀疑是它泄了阿甲的秘密,懊恼地晃晃脑袋。

6.火种

阿甲被打了一千鞭,脊背上一片乌烂。阿甲呻吟着,却仍在放出诅咒。村人虽在欢呼,心却哆嗦。阿甲的诅咒,石子般在心上滚。

“复仇!复仇!”阿甲叫。

“割了他的舌头。”都说。

刀子一晃,一截肉从阿甲口中迸出。那鹦鹉飞来,衔了,一下就吞入肚里。

“复仇!复仇!”鹦鹉也这样叫了。

阿甲满口血水,已发不出声,但那双眼仍放出黑色的咒子,叫人不寒而栗。家府祠门口的那棵大树倏地枯了。这树,已长了百年,是村里的骄傲,可还是枯了。管家说:“这可不好,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世上有一个放咒的人,活着的人就不安宁。”有个声音却说:“没个放咒的,都睡成死猪,有啥好?”这话音很陌生,谁都寻,却不知是谁说的。琼望那鹦鹉,鹦鹉扭过头,谁也不理。

正在喧闹,一个老者过来,他须发花白,眼却黑亮,说:“我是明王家的。听说你们这儿出了个放咒的,要处死。族长叫我来,他说你们不要我们要。我们那儿正缺个放咒的呢,谁都昏昏欲睡了。”

族长问村里人:“给不给?”

“不给。”村里的吼,“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他们要,偏不给。”

那老汉笑了:“你们不给,可成全了人家。给了,他也不过是个残废人而已。你们不给,人家可功德圆满了。”

“啥功德?”族长问。

老汉道:“你不见那些哲人们,只要殉了道的,都名垂千古呢。比如苏格拉底,比如耶稣,用瞬息的死,换取了永恒的生。我这可是为你们好。再说,这阿甲,虽说咒死了牛羊,却放出另一种咒子。这咒子,很可怕,可我们需要这咒子。瞧,都昏昏欲睡了,没个牛虻刺一下,自个儿就腐朽了。”

“你说的,我们不懂。”宽三说,“可有一点,我们认定了:你要的,我们偏不给。他死定了。”

那老头呵呵笑了:“我也是尽心而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阿甲,外形看去,是弱瘦了些,可他的心,是火种呢。我不过想为这世上保留些火种而已。你们想杀他,我也没法子。好在这世上,还有鹦鹉,嘿。”他叫一声,那鹦鹉飞来,落在他的肩上,“有了鹦鹉,阿甲虽死了,话可死不了。话死不了,阿甲就没有死。”

宽三说:“听他胡说干啥!滚。”

那老头呵呵笑着,远去了。

阿甲泪流满面,目送老头远去。

琼觉得自己见过他,想来他不是明王家的。琼想,他是不是久爷爷化现的?

阿甲的脊背虽血肉模糊了,村里人仍不放过他。琼知道,他们一定想弄死他。明知自己说话和放屁差不多,但还是说:“求求你们,放了阿甲吧。瞧,该受的罪也受了。”

“放?”王善人笑了。这善人,本是村里最善良的一个人,可所有善人,一旦恶起来,比恶人还恶。琼觉得好些人的眼里,还有些怜悯,可这善人,眼里尽是恶了。琼知道,他想用他的恶,来证明他的善。

王善人说:“这可不是寻常人,是魔,是魔就得降。上回,他说怙主坏话,说得我差点儿没了信心,多可怕。是可忍,孰不可忍。”

琼问:“叫人说没的,还算信心吗?”

“咋不算?”善人道,“这世上,啥都是说出来的。本来没信心的,说呀说呀,就有了。本来没真理,说呀说呀,也有了。本来没放咒,说呀说呀,就放了。本来不该死,说呀说呀,就该死了。”

宽三叫:“你胡说啥?你是在替谁说话?打开窗子说亮话,你说他该不该死?”

“当然该死。”王善人道,“他不该死谁该死?这世上,总得有个替死鬼吧?阿甲,谁叫你想拯救人类呢?所有想拯救人类的,都该死。”

琼疑惑了。他不知这善人究竟是善是恶。听这话,却是话中有话。琼望望可怜的阿甲,想:得生个法儿救救他。

琼飞快地跑向寨子,去见谝子。他想此刻,能救阿甲的,只有他了,却见谝子正在架一笼火。那火才燃,烟正汹涌。几人用铁铲铲了酥油,往木柴上扔。

琼问:“做啥呢?”

“祭天。”谝子道。他很诧异,儿子已多日不和他说话了,就问:“啥事?”

琼喘口气,问:“你能不能救救阿甲?”

谝子四下里望望,说我正准备救他呢。他对宽三说:“去,你带几个人,把阿甲带来。”

琼和宽三们又去找阿甲。阿甲却没了,山顶上有个荆棘捆。捆里传出阿甲的呻吟。琼叫:“阿甲在里面呢。”宽三双臂相抱,一副闲情,见琼急了,就笑道:“娃子,等一会儿,你就知道,我这是慈悲。知道不?有时,最大的慈悲,是残忍。”

琼想:“这是啥逻辑?”

说话间,村人已将那荆棘捆举起,抛下山去,但见一个黑点翻滚而下,时而高抛,时而低落。阿甲的叫声隐隐传来。琼记得,阿甲已没了舌头,但没了舌头的叫声仍是叫声。“阿甲要死了。”琼叫。琼记得以前,惩罚最恶的人时,才这样。他想:“村里人咋这么恨阿甲?”

忽然,琼明白了,村里人早恨阿甲了。因为阿甲最不像村里人,即使没有那场瘟疫,没有怙主的口唤,阿甲也活不长。谁叫阿甲太像阿甲呢?这村子,是不需要清醒人的。却想,莫非,那些死去的羊也恨阿甲?它们为啥单单在这时死去,给阿甲造出许多恨来?却见那满山遍野的羊尸都活了,一个个咩咩咩叫呢。

果然,琼想,这群骗子,装死,叫阿甲受苦。

那宽三,却早跑下山去,抱了阿甲的身子,又风一样跑上山去。

琼想:“爹爹毕竟是爹爹,还买我的面子。”

7.照亮

琼赶到时,阿甲早被架到火上了。阿甲还活着,在火中扭动。见琼惊叫,宽三扑来,扭了琼的身子。谝子远远地笑,说:“儿子,你可别捣蛋,我这是给他治伤呢。”琼一向知道爹的勾当,嘴上流蜜,心里藏刀,就吼道:“阿甲碍你啥路了?他们恨,那是他们怕阿甲,你蹚啥浑水?”谝子笑道:“我在给他治伤呢。”说着,他取了一把铁锹,往火中扔几块酥油。

琼蹲下身,呜呜哭了。这世上,真没能救阿甲的人了。阿甲死定了。那火熊熊暴燃,定然是阿甲身上的油在燃。琼想阿甲那么瘦,也会有油吗?

谝子大声说:“他不是想照亮别人吗?这下,可真照亮了。”

琼睁开眼,天早黑了,那火光倒真映亮了天空。山下有密密麻麻的人,都望火光,一脸肃穆。阿甲早离开了火堆,蹲在寨子的旗杆上,朝琼笑。

琼信了,爹真在给阿甲治伤,却想,还有这号治伤的?

听得爹叫:“把那骨灰捣碎了,搀了喂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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