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明白它们此刻的命运遭际了,它们摇晃着身子,死命往高里长。它们像拔节的青苗那样,咔嚓咔嚓地生长着。蚊子们大鸟般在眼前翱翔,翅膀扇出大风的声音,在轰鸣啸叫着。一只旱獭溜出洞口,先是举着双掌呱嗒嗒叫,然后贼溜溜瞅着琼做鬼脸。琼明白它的心事,它是怕自己割了它洞旁的草。那草是旱獭的屏障。琼想,你怕啥?你至少还有洞,也没人追你杀你,你怕啥?但还是拐向一旁,他想,我不能普度众生,就先满足它可怜的心愿吧。
雪羽儿搓草绳快,很快就一大盘了。那黄黄的草绳发出牛反刍时的气息,朝着琼笑。
雪羽儿说,你多割些。到那儿,还要用呢。
4.蝙蝠
两人背了好些枯草,走向那山洞。日头爷已开始偏西。两人打算先将那洞里的瘆虫们熏出,收拾好山洞,再去搬那木屋里的家当。也幸好,上回没将羊皮锅灶们跟雪羽儿妈一起接回寺里。因为妈说,留个退路吧。万一有个啥的,还能在这儿安个身。
琼发现那母熊远远地跟着他们。他听雪羽儿说过妈给它接生的事,明白熊有些放心不下他们,心里很感动。他想,动物反倒比人类有良心。他往上抖抖背上的草垛,那草一枯,就轻了,割了许久,背来却不见有多重。雪羽儿拿了绳子,边走边折些死去的小树,渐渐地,她的背上,也多了一捆干柴。
走到近前,遥望那山洞,倒不甚高,只是陡。因上面有着手脚的凹处,想来不难攀的。雪羽儿将柴放下,带了草绳,先上去了。她顺下草绳,吊上柴,吊上草,叫琼将草绳折成好几股,拴在腰上,以防万一,叫他也攀了上来。琼原以为好攀,上到半途,才发现那得靠全身的力气,但终于还是上去了。
往下望,琼看到了缩成一个黑点的黑熊,心里暖暖的。他想,这就是人跟动物的不同了,要是那黑点是人,他们就得重新选个栖身之地,因为人会出卖他们。但熊就不会,此刻见到熊,心里只有温暖,不会提防它。琼想,交朋友的话,动物最好了。它们会记住你一丁点儿的好处的。
雪羽儿带琼进了洞。洞里很暗,但勉强能看得清洞中的大致情形。琼闻到了一股恶臭,这恶臭,跟那死人臭像极了。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待得他看到那几具骷髅时,就明白那恶臭是它们发出的。他想,人真是怪,活着时,对那身子千般怜万般爱,却不知那怜爱的东西终究会成为恶臭的来由。要不是天实在太冷的话,他真不想住这发着恶臭的所在。但没治,走哪山,打哪柴吧。
琼说,先别进了,煨堆火,熏熏再说。
雪羽儿说也好。她从外面抱进一些枯草,燃了,上面压些蝙蝠粪,叫那火堆只冒烟,不放明火,很快,白烟便吞了洞子。
两人再加些草和粪便,退出洞子。雪羽儿说,往旁边躲躲,小心那蝙蝠。琼脱下外套。琼早就着了俗装,早将那袈裟,压在箱子底里。记得,他脱那袈裟时,他很是难过,但吴和尚说,石头大了,得转着走。忍忍吧,我想多厚的乌云,也遮不住太阳的……果然,只听到一阵吱吱的声响,几点黑从洞里射出,要不是雪羽儿提醒,叫那黑撞了眼睛,非捣了眼里的苦水不可。那几点黑才息,一个黑团叽喳着扑出。翅膀掠风声泼水般打来。雪羽儿说,小心!琼忙抡了衣服猛扇,他觉着自己打着了那东西。真是的,几只蝙蝠叫他打落在地上,蠕动着叫。它们发出刺耳的愤怒的声音,它们分明在抗议人类对它们主权的践踏。琼听了很是惭愧。但听得雪羽儿叫,你快些抡呀。琼便将那外套抡成了风车。呜呜的间隙中,他看到湖中蚊蚋一样密的蝙蝠轮番着向他们扑来,虽然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吸血,但那阵候,还是怪吓人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蝙蝠,团结起来,竟然有如此的气势。好在那蝙蝠展开翅膀虽然显得很大,但其实没多大的气力,一着翻飞的衣服,便叫打落下来,蠕动着惨叫了。
噪声越来越大,那叽喳成了啸卷的天旋风。它们盖了衣服的风声。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从来没见过这号阵势。说实话,他很怕这种阴阴的怪物。要是早一点儿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也许不会来蹚这浑水。不说别的,一想这洞是这号瘆虫的洞穴,他就觉得不舒服。忽然,他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狠狠打了一下,一线黏黏的**流了下来,痒痒的。他发现,那些飞出洞的蝙蝠都飞走了,向人扑击的只是些大蝙蝠。它们闪动着阴冷的光,琼觉出那光是绿的。它们诵着一种要命咒子,跟躲在阴黑的洞里行诛法的巫婆一样。琼还觉得那蝙蝠长着长长的鹰钩鼻子,其形其神,都像俄罗斯森林里出现的童话人物。琼看到,那长长的鹰钩鼻子上流着涎液,雨一样喷在自己脸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他手中的衣裳翻飞着,像个巨大的猛禽扑食小鸟一样,扑向阴阴狞笑的蝙蝠们。
雪羽儿倒很安详,她不像琼那样漫无目的地瞎抡一气。她以静制动,稍一动,便落下一团蠕动的黑。好些蝙蝠瘫在洞口的草里,有的叫着,有的呻吟,有的沉默着,只用那冷冷的放着绿光的眼睛望雪羽儿。琼读得懂它们的心事。它们定然在说,你牛啥?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那时,老子再来找你算账。琼想,二十年后,他和雪羽儿定然会有一群冤家的。要是他那时出山的话,那些由蝙蝠投生的人定然会跟他们过不去。他们也会夺房子打人。琼忽然想,那些斗雪羽儿妈的,是否也是她命里的冤家呢?
这一想,他仿佛明白了世人争斗的缘由。
蝙蝠渐渐少了。里面的浓烟还在外涌。烟里已没飞出的蝙蝠了。雪羽儿也扇落了最后一个黑点。琼吁了口气。他发现有些蝙蝠已经死了。他发现自己又犯戒了,梦里他犯了淫戒,昼里他犯了杀戒。那沮丧再一次涌来,他想,我真是万劫不复了。
雪羽儿明白了他的心事。她说,你不用难受,我会超度它们的。
5.蛇的复仇
两人正要进洞,却见洞口爬出了好多蛇,都是身子红红的头圆圆的那种。它们显然是无毒蛇,也显然是叫烟熏出的。没想到,烟的威力如此之大。那群蛇或大或小,但看起来是一种蛇类。也许是一家吧。山里有好些这样的蛇家族。凉州人眼里,蛇不是蛇,蛇是小龙。凉州人认为,家里要是有了小龙,是吉兆,预兆着家道会大兴。蛇跟狐子一样,是有灵性的,谁伤了它,它会复仇的。你当然可以将它一刀两断,但你可能不知道,喜鹊是蛇的舅舅。你一离开,喜鹊就会东张西望一阵,等你走远了,它就会悄悄地飞到断蛇那儿,将断处绾个节儿,蛇就活了。那蛇就会在人静夜深时分,从你家中的猫洞或是别处游了进来,悄悄游向熟睡的你,将那毒液注入你的身子。你当然不知道的,因为次日早晨,你妈一揭被子,就会大叫,天呀!我的娃子咋死僵没气了!
这仅仅是蛇复仇的一种。
还有更厉害的呢。你是否听过一个故事:某年,一家要拆一建筑,夜时,有一老者在梦里来找主人,说他们全家都住在那儿,你能不能稍稍缓几天?主人答应了,但到了次日,想到不过是个梦而已,就不守信约,提前动工了。他们挖出了几百条蛇并弄死了它们。夜里,主人梦到那老者哭着前来,说你害了我一家,我也会灭你一门。说完,老者就投了主人家儿媳的胎。后来,此家生下一个孩子,一生下,就有蛇鳞般的皮肤病。长大后,他当了大官,因为他性子很犟,叫篡位的新皇帝灭了十族。你肯定听过这故事。你可以翻开明史,对了,那人很有名,叫方孝孺。
你明白蛇是啥了吗?
琼当然不敢打蛇。那蛇也不像蝙蝠那样进攻人。它们只是呼哧呼哧地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行。它们互相摩擦着皮肤,发出轰轰隆隆的水声。它们时而低眉垂首,时而昂首阔步,起舞弄倩影,胜似闲庭信步。它们被烟熏得直打喷嚏,但它们还是沉默着唱那蛇类的歌。琼分明听到了那旋律,它跟哥萨克们在败退路上的歌声一样悲壮。琼真有些不忍心了。琼想,按吴和尚的说法,众生都是父母,蛇也是父母呀。子女怎能夺父母的住所呢?
雪羽儿也惨然地看那蛇流,她也许跟琼有一样的心思,也许她想到了别的事。你知道,许多时候,我是窥不透她的心事的,但我感到了她心中发出的那种慈悲的波。这说明,她的心,并不像她的脸那样冷。
最后一条蛇绕过那拐角消失了。一切都静了。洞中的烟也稀了。两人进了洞。雪羽儿拣个锈迹斑斑的锨,将那些骷髅们弄到一起,在洞口挖个坑埋了。骷髅们当然很高兴,凉州人都知道入土为安,啥时候他们的骨殖不进土,啥时候他们都是游魂。凉州人将他们叫破头野鬼。琼听到那些骷髅唱着欢快的歌,内容当然是感谢。琼听出其中有一个女声,他很奇怪这儿竟然来过女的。他不知道,多年之前,这儿曾来过一对情侣,他们是堂兄妹,他们当然不能结婚,但他们竟然同居了,肚子里有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东西。他们被逮进了家府祠,次日同族人要将他们乱棍打死。就在那天夜里,有人放出了他。你猜谁放出了他们?你当然不知道。那人,跟鸡毛传帖救了一村人害了三条命的那人,是一个人。那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你别问,我会在后面告诉你。
琼听到那女的也唱着欢快的歌,她定然也在庆祝自己的入土为安。那个男声却很忧伤,他的调儿跟《三套车》一样苍凉。他明白一当入土为安,他跟情人就得投胎转世,那就由不了他了。他当然不想入土为安,他很想当逍遥的鬼,两个情鬼逍逍遥遥地一直到这世界化为灰烬的那一刻。但雪羽儿还是硬叫他们入土为安了。她当然不想叫几堆白骨影响自己的感觉。琼说,去吧,好好投胎去吧,投个好人家。他觉得还是有责任告诉他们,要是投胎,一定不要投在金刚家。一定要投到没有人修理你,没有人伤害你,你不挨饿的地方。琼很想告诉他们具体的地方,可他也不知道哪儿是这样的地方。他只好说,你到外国去找吧。他看到那几个魂微笑着飘走了。
雪羽儿埋了骨头,将那些蝙蝠粪们也弄到一起,铲到外面。女人真是理家的天才,那么乱的洞,叫雪羽儿一收拾,竟似模似样了。雪羽儿又煨了火,拔些艾蒿。那股刺鼻的烟一腾起,好多细菌就惨叫着死了。尸体臭味也疯狗扬尘似的往外跑。洞里渐渐清明了些。
多加些艾蒿后,烟渐渐大了,两人下了山崖,取来了木屋里的羊皮和别的器物。雪羽儿在洞中燃了一大堆火,那红红的火堆既能驱寒,又能照明,就着火光,两人将搓好的草绳绾成了网,网眼很小,连最小的蝙蝠也飞不进来。他们用那绳网罩了洞口。这下,洞里立马有了家的感觉。
琼又弄了好些枯死的小树,还弄了好些干草。干草铺在洞里,上面再铺上羊皮,很是软和。小树就折成短棍,靠洞壁堆了,时不时加几根。洞里许久不进人,显得很阴,火燃了许久,仍嫌寒凉。琼就在火堆四周铺了柴草,他拣些石头,将那火堆圈起,很像火塘。这样,火就不会漫延到柴草上。为防万一,琼又重新系了网门,将它绾成了抽蹄扣,一抽就开。这样,即使火引燃了柴,他们也能很快地逃出洞去。
雪羽儿蜷在火旁睡了。琼给她盖了两张羊皮,上身一张,下身一张。雪羽儿发出均匀的呼吸,若有若无的。她的一切都显得轻盈,说话轻,动作轻。许多时候,琼想起雪羽儿时,只觉得她是一团清气,并无实体的感觉。
琼加了一点儿柴,他也眯了眼。他虽有些疲惫,但很怕入睡,因为他老是进入梦魇。那儿也是一个世界,跟这个世界一样丰富。许多时候,他分不清梦幻与清醒,也如庄子分不清是庄子化蝶还是蝶化庄子一样。
恍惚里,琼看到一个复仇的男子向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