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你是远去的黄鹤
明知此后
只剩千载空悠的白云了
却要问
日暮了
何处是命定的乡关
1.空性
每次谈到雪羽儿,阿甲就充满了激情,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发现他并没有证悟空性。这当然是明摆的事实:要是证悟了空性的话,他早就解脱了,决不会在千年里一直当个小小的守护神。多年之后,在经历了生命中最难忘的某个瞬间后,我忽然证入了空性。随后,我用了十多年时间的保任,才将那证悟打成一片。经过了由量变到质变的积累,我才发现,许多在世人眼中的成就师,其实并没真正解脱,因为在他们的传记中,大多往生了某个净土。在那个开悟的瞬间,我忽然明白,所有的往生,其实仍是一种执著。正是那种有别于世间法的执著,才使信仰者的神识到了他向往的某个时空。而解脱的真正含义是了无牵挂。
一种极静中爆发的智慧告诉我:有牵挂必无解脱。
我不明白,究竟是啥,叫阿甲牵挂了千年?他的所有修炼,究竟有哪些终极的意义?
瞧,阿甲的语气里仍饱含着深情。他说,雪羽儿从梦中醒来了。她也看到了施咒者阴冷的目光,她不知道其中是否有那个偷金顶的僧人。施咒者有两人,一个住持火供,一个当事业金刚。他们只是两个恍恍惚惚的黑影,也正因了恍惚反倒更加神秘。那绿色的目光正是从恍惚里溢出的。他们正在施西夏的黑咒法。雪羽儿知道,那诛业火供仅仅是开始,他们还会施放出一连串的毒咒,来宣泄心中的仇恨。
雪羽儿微微一笑,经了一些事,她已将好多东西看淡了,当然也包括生死。她在理上的见性早,也就是说,她很早就明白了“明心见性”是咋回事?但她在事上“保任”,却是在王景寨滩上才成熟的。按行家的说法,那所谓的“开悟”,就是指见性。开悟之后的修炼,才是真正的修炼。没开悟时,所有的修炼,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什么是“空性”。
在王景寨滩上放羊的几年里,雪羽儿将诸显融入了自性,明白了世上万物,皆是因缘的聚合,有缘则聚,缘尽则散,万法因缘而起,万法因缘而灭。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但她又明白,这人身是修行的大宝,成佛由它,做祖由它,为非作歹当然也由它。它虽是个臭皮囊,诸秽充盈,不可贪恋,但没它还成不了道呢。
洞里的阴气被火驱散了,一种暖融融的家的觉受漫延开来。两人吃了些肉。每次吃肉前,他们都诵一个咒子:“嗡阿呗拉哄康查拉嗦哈。”诵七遍后,朝那肉上吹气,动物的神识便被超度到了净土。但每次想到佛陀的舍身饲虎,琼还是很惭愧。没法子,正如藏区的喇嘛得吃肉一样,他们也总得用扣子套来一些生命必需的食物。
这金刚亥母洞真是上好的修炼之所,除了鸟鸣风声水声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那些蝙蝠也没来骚扰过,洞子显得非常清净。琼来时,带了法本,也带了唐卡。唐卡虽然不大,只有手掌大小,但画得很是清晰传神。琼修拙火定,雪羽儿修大手印。两人各修各的,渐渐模糊了红尘中的血腥。
清修了多日,琼的那种之梦也没了。琼发现,男女的吸引更多的产生于陌生时,一旦熟悉,爱恋就衍化为亲情了。刚带雪羽儿逃出时,一听到她轻微的呼吸,他的血就会燃烧;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心头更会响起猛雷声。现在,默默清修了多日后,那种感觉淡了。琼发现雪羽儿定力极好,她常常进入无云晴空般的大定。琼能感觉到那种定境给山洞带来的安详。按吴和尚的说法,山洞得到了她的加持。
天渐渐冷了。一入夜,下山风就吼叫个不停。要不是有这山洞,是很难过夜的。山洞面南,是天然的避风所在,也用不着另弄个门,只将那草绳网一罩即可。雪羽儿将几张羊皮缝成了被子,狼皮们就当了褥子。狼皮很保暖,身下总是暖暖的。琼有些陶醉于洞中的安详了。他想,极乐世界也不过如此吧?但他也明白,这安详,仅仅是暂时的,谝子们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算谝子找不到他们,他们也躲不过世上的另一个敌人,那就是死神。死神真是个厉害东西,你躲到哪儿,也躲不开它的爪子。
雪羽儿老记着久爷爷安排她的事,她一直在寻找永恒。那永恒成为她心头常萦的话题,但她一直没找到永恒。眼前的一切都在哗哗地变,都在瞬息里出生,又在瞬息里死去。在某夜的某个瞬间的恍惚里,她想起了几年来发生的事,真恍若一场大梦呀。她始终被某种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干一些自己也未必愿干的事。她总被命运抛到一个难以驾驭的所在,由了那力量裹挟而来,再裹挟而去,但她寻找的永恒却一直没有出现。
自从妈死后,她老是想到死亡。想到自家也会死时,心就空荡荡了,似是木然,又似是物我两忘后的超然。但心中却隐隐有种不甘心,觉得自己这一世没活好。她想要是能重活一次,一定做个平平常常的修行女子。她会像久爷爷那样,待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静静地观修自己的本尊。她会不学武功,因为她发现许多没武功的女子反而过得比她好。她会与世无争地度过一生,只叫咒声填满她生命的时空。因为她发现,真正的永恒,就存在于观修时的那种向往之中。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这儿没人打骂她,没人揪斗她,远离纷扰。但是,那无常的洪流,仍泄洪般东流呢。
琼的气息很轻,除了在仰卧时偶有鼾声外,他多以右侧卧入睡,据说那是最科学的睡眠姿势,亦称吉祥卧。雪羽儿听到了洞外传来遥遥的水声。水声真好,总能叫人想到川流不息的时间。许多时候,雪羽儿就在水声中打坐,她能进入流水三昧。有时候,她也会想到母亲,并联想到曾做过她母亲的所有众生。一想到母亲们经历的那么多的苦难,雪羽儿便潸然泪下。这也是久爷爷教的观修法门,专门用以培养慈悲心。记得以前,她的心总是冷冷的,无论咋联想,也热不了心中的冰冷。但近来,她的心奇怪地软了。不用着意,她就能将所有众生都看成自己的母亲。
按久爷爷的说法,她有了进步。
2.双修
《阿甲呓语》中重点记载了琼和雪羽儿在洞窟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双修。就是说,那金刚亥母洞,是两人生命升华的一个重要所在。他们用一种看起来很像世俗的**的形式,修炼了一种很高级的禅定。阿甲说,琼的拙火就是在那种修炼中生起的。
关于双修的内容,《阿甲呓语》语焉不详,只说很神秘,也很高深,倒是在《空行母应化因缘》一书中诠释甚详。书中详细地记载了他们双修的过程,以及观修内容和证量要求等等。对这部分内容,作者用的是西夏文字,而且语多晦涩,笔者即使弄清了字面意思,也很难知其象征内容。
阿甲说,并不是所有的行者都能双修。双修者,必须要有相应的证量,比如完成了生起次第的观修和念诵,对宝瓶气等也有相应的要求。你知道,阿甲是个故弄玄虚的神灵,我不知道他说得是否正确。后来,在某次禅修中,我跟琼相遇了。琼说,双修最基本的要求,是其中一位必须已见到空性。因为那双修也叫空乐,只有能契入空性的人,才会明白啥叫空乐不二。
在一个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夜里,阿甲故弄玄虚绘声绘色地向我卖弄了西夏文的内容。他来自西夏,西夏文是他的长项。我不好和他争辩。他的语气像巫婆的撒尿声一样诡秘。他伸出手指,在虚空里画一种怪模怪样的符号。据说他是怕一些鬼怪精灵们偷听他的谈话。他说那内容殊胜至极,我却认为寻常得很。但他着意营造的阴森氛围还是影响了我,在某个瞬息里,我甚至毛骨悚然了。后来,我一直为自己的失态脸红。
但我终于在阿甲语言的诱导下进入了金刚亥母洞。阿甲说是他加持我进入了那个时空,对此,我当然有些怀疑,但也仅仅是“有些”而已。那保留的一些儿怀疑是因为我坚信使我进入那时空的是我的定力和慧力,而不是一个号称神灵的阿甲的那点儿法力。后来我真的发现,阿甲对双修“语焉不详”不是其谦虚或是保密,而是他根本就进不了那个空间。那空间,我可以自由出入,因为我证得了光明大手印,我可以自由进入任何境界和时空。但在阿甲眼里,那个山洞却到处是大火和金刚杵,那遍布法界的光明差点耀瞎了阿甲的眼。他既然进不了那个山洞,就只能对那双修“语焉不详”了。
从《空行母应化因缘》中得知,那掩蔽了山洞的大火叫金刚火帐,由瑜伽士观修而成,专门用以护身。某年,笔者到雪域去拜见我的上师久爷爷,他给我讲过他们村里的两个鬼,此两鬼皆是行者,生前精进修持,持咒功力很深,却不修菩提心,死后便成了厉鬼作祟害人。村里人无奈,请了成就师作法降伏,生前老是观修火帐的鬼便躲入火帐之中,只见那大火满山遍野,连成就师降伏他的咒力也奈何不了他。生前只持咒却不观修火帐的鬼,却被咒力追逐得东逃西窜狼狈不堪。——阿甲当然进不了琼们双修时观出的火帐了。
我揭穿此事时,阿甲尴尬地笑着,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
只是我从来不观修火帐。我的眼中,所有的魔也是母亲,要是他们需要我的生命,我就布施给他们。这一来,我的生命中便真的没魔了。我每一动念,便有无数的母亲助我。他们待我,既像母亲待儿子,又像少女待情郎。这应了久爷爷的那句话:慈悲是无上的铠甲。正是因为这一点,阿甲才愿意像奴仆对待主人那样待我。
《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记载了琼和雪羽儿当时双修的几乎整个过程,我甚至怀疑《空行母应化因缘》的作者就是琼本人。阿甲说,琼在出家之前,就喜欢舞文弄墨,出家后,他几乎放下了万缘,但独独对文学不能完全割舍,他老是记日记。按琼的说法,文字般若是弘法最好的助缘。他的观点当然不错,如印光法师、弘一法师,以及憨山、丰干、寒山、拾得等诸多高僧,无不得益于文字般若。但有时候,成也文字,败也文字,若过分沉溺于文字,也会影响解脱的。也因了这一点,吴和尚对琼的热衷文学不大随喜,但还是教他学习了西夏文。按吴和尚的说法,金刚亥母洞中埋了大量的文物,其中有许多经典,有好些内容,是汉地和藏地都失传了的。若是机缘成熟,吴和尚叫他将那些经典翻译出来。
《空行母应化因缘》中对双修解释甚详,对那部分内容,我用了数年时间才拨开了迷雾。虽然我洞悉其精髓,但我不能将它公之于众。我只好说,我仅仅是根筷子,是很难探到大海之底的。
在某个夜里,在静的极致中,我跟琼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