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至,按正朔朝惯例,这一日百官朝会,外地官员入京述职,有额外的年俸禄米、天家摆宴,但凡有什么恩旨赏赐、宽赦刑罚也都将在冬至发出,算是君臣万民同乐共庆的好日子。
即便在妖祸降临之后,江都作为行在,也一样会奉行冬至庆典的惯例,哪怕没有在过去皇都那般兴盛,也算是在困境中窥见一丝喜庆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冬至日,江都朝堂却没有多少喜庆气氛,其中两份来自南境的奏报送达显得尤为显眼,消息很快传遍、百官皆闻。
第一道是镇南军大败,六万精锐以及朝廷五千援军,被南匪首领郭岱一瞬覆灭。
第二道是南匪首领郭岱逼退了进犯镇南六关的无数妖邪,南境各大小邦国奉郭岱为“南天仙师”。
伴随这两道奏报的,还有不少江都权贵人家受到了传信。他们或多或少为自己新生子弟能够还魂复苏而与“南匪”往来,如今子孙健康活泼,可也担心万一南匪事败,朝廷回过头来清算。
如今南匪不仅没败,而且力挫镇南军,成为南境真正主人。这些权贵人家收到的传信也很简单,就是南天仙师不日将北上,救治东境失魂婴儿,请各方人士妥善安排。
这个消息一出,那些本来终日惶恐的权贵人家总算放下心思,他们之中不少人就在朝中任职,今天正好要借此机会,向陛下进言,招安南匪、宽赦诸罪。
而在宫中,已经穿戴好朝会礼服的皇帝陛下与一众皇子见面,却被这两份奏报冲散了喜悦和睦的气氛。
看着这两份奏报,皇帝沉默良久,望着下方问道:“玉鸿,事情怎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先前叶逢花不是上书,只要三个月将南匪与诸国彻底扫荡吗?”
玉鸿公主如今也心乱如麻,她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父皇,南匪首领之能出乎预料,儿臣也没料到。”
“六万人啊、活生生的六万人,说没就没了。”皇帝将奏报扔在书案上,皱着眉头说道:“如此强悍的人物,若真的要造反谋逆,恐怕这就是我们能过的最后一个冬至了。郭岱……这个名字朕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此时有一名皇子说道:“父皇,当初蹑云飞槎西征之前,皇妹曾邀集一批江湖散修比斗较艺,其中优胜者之一就叫郭岱。”
皇帝陛下看着玉鸿公主,问道:“可有此事?”
“确有郭岱此人。”玉鸿公主只觉得嘴巴也有些颤抖,无来由的恐惧与慌乱,只得说道:“但世上同名者甚多,郭岱也非是罕见,说不定……”
“你在解释什么?”皇帝有些愠怒地说道:“江都变乱之后,朕将诸事尽托于你,南匪作乱本该是你有所表现、有所作为,你却令事态演变如斯。叫朕如何放心?”
之前说话的那名皇子又开口了:“父皇还请息怒,皇妹首次处理国家大事,难免——”
“闭嘴!”皇帝起身拂袖斥道:“你们几个平日里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当朕不知道吗?现在还想卖弄什么口舌?如果真有本身,自己就修出大神通来,把那什么郭岱除去,否则就乖乖闭嘴!”
夏正晓御极十余载,平日里极少发怒,在儿女面前也多是稳重仁厚,头一回见他如此盛怒,令在场众人无不惊栗,仿佛人皇帝主的威压也可催迫心神。
皇帝看着自动跪在地上的玉鸿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起来吧。此事惊变,匪首强悍出乎预料,非你所能掌控。但你不该明知对方可能是你所了解的人,却没有相应举措。”
玉鸿公主脸色铁青,十分艰难地说道:“父皇……在收到这份奏报之前,儿臣……并不知道郭岱便是匪首。”
皇帝脸色微微一怔,随后沉着下来,说道:“你被身边的人蒙蔽了,这样厉害的角色,理应开战之前就了解清楚的,怎会一无所知呢?”
“儿臣这就去派人仔细探查。”玉鸿公主说道。
“你连郭岱是不是当初那个郭岱都不知道,还派谁去探查?”皇帝说道:“此时你就莫要再处理了,一下子让你挑这么重的担子,是父皇的疏忽。你们来之前,朕就让洞景真人去搜查机要。如今大难方休,最需要修生养息,那个郭岱如果可以招抚,就尽量招抚,眼下安定为首要。”
玉鸿公主坚持说道:“父皇,如果那个郭岱确实是儿臣邀集过的人,儿臣希望能够出面与之一谈,或许事情仍有转机。”
皇帝思忖一阵,言道:“若时机适合,朕自会安排。你们先进去探望皇后,她如今身子弱,就不出去冒风寒了。”
……
太玄宫九曜居,外面风雪不断,九曜居内却是温暖如春,霍天成与一众弟子围炉而坐,热力经过炉中法阵传遍九曜居。
炉中烧用的是九轮炭,这种方真灵材产自北境,方便苦寒之地的修士在洞府中取暖,烧用九轮炭时无烟无嗅,若混合药香,可以制作特殊熏香,利于行功调养。
这些弟子大多都参与了济幼坊刺杀郭岱之行,可惜事败断臂,其中一人舍命断后。在他们负伤折返之后,霍天成并没有怪罪他们的私自行动,并且取出珍藏的伤药,助他们重塑断肢。
只是重塑的断肢还要花费相当一段时日来慢慢适应,这个过程中必须日夜行功,以促进气血流转、经络舒张。尤其是冬至日一阳复生,是行功的大好时节,霍天成甚至没有去往宫中朝会,而是留在九曜居中帮助众弟子行功疗养。
行功完毕,众弟子纷纷离定,然后转身向霍天成行大礼致谢。
“冬至大典之日,师尊还不辞劳苦为弟子疗伤,实在是愧不敢当。”那双胞胎姐妹之中一人说道。
霍天成看着炉中火焰,说道:“瑰辞,你已经是第二次受伤了。众弟子中,来日大多还有精进之机,你的修为却会终此一生停滞不前。”
瑰辞含泪言道:“父母血仇,请师尊原谅弟子无法释怀!”
“琦赋,不说话,你是打算要与郭岱同归于尽吗?”霍天成忽然问道。
双胞胎另外一人立马拜伏道:“师尊明鉴。”
瑰辞却急切问道:“妹妹!这种事你居然瞒着我?”
霍天成一语道破:“方才疗伤,我察觉到她在修炼《绝命化血功》。此法乃是太玄宫封存的禁忌功诀,修成之人可自身之血发出,化成一片绝命血雾,然后将雾中一切灰飞烟灭,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琦赋,你平日里清冷少语,觉得在为师眼中,你一定是乖巧听话的模样,所以偷走为师的证道令,也不会被发现,对吗?”
“妹妹,你说话啊!”瑰辞十分气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难道你要悖逆师尊吗?”
“师尊、姐姐……”琦赋不敢抬头,身子微微颤抖,说道:“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个个都与郭岱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们能够侥幸存活,都是师尊救命之恩,弟子不敢奢求回报师恩,只求师尊能够早证仙道,莫要为我等仇怨牵累修行。”
这些弟子谁都看得出来,霍天成如今的修行已经比过去高深许多,甚至他本人都不必时刻坐镇在东境防线上。若有危急情况,霍天成完全可以挪移越行,一步千里去往战场。
而相较而言,霍天成的弟子们更像是要被庇护的对象,自己私自前去刺杀郭岱,行动不成还要拖累霍天成帮助他们疗伤调养,还耽搁了冬至日的庆典大事。身为弟子,怎能不愧疚自责?
“你们这些人,还谈不上牵累我的修行。”霍天成笑道:“既然知道自己犯错,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今天的奏报你们应该听说了吧?你们修行,郭岱难道就不修行了?六万大军弹指覆灭,你们凭什么去报仇雪恨?《绝命化血功》又如何?信不信郭岱站在血雾之中,也能毫发无损?被太玄宫列为禁忌功诀不是没理由的,一部修成亦是无用的功法,也就是你这个傻丫头会视若珍宝。”
“师尊……”琦赋终于忍不住伏地嚎哭,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复仇的希望是多么渺茫,过去自己又是多么不愿承认。
复仇期盼粉碎的不仅是瑰辞与琦赋这对姐妹,也包括在场其他弟子,他们在了解到郭岱一举覆灭六万大军的消息后,都几乎难以接受。
因为他们都有所了解,郭岱能够覆灭镇南军的真正力量,是治愈失魂瘟的那件油灯法器,可是在与他们众人对战时,郭岱根本没有动用那件油灯法器,仅凭自身法力,举手投足锋芒难挡。众人联手围攻乍然瓦解,光是这样,就足以证明郭岱修为之高深、实力之强悍。
这些弟子这些年在霍天成麾下,互相大多都了解彼此过往经历,知晓都与郭岱有血海深仇,其中瑰辞琦赋姐妹倾慕霍天成甚至都不是秘密。趁与霍天成南下会见叶逢花之际,弟子们私自前去刺杀郭岱,却事败而归,羞愧可想而知。
要是放在过去,难免会被霍天成重重训斥,在治好伤势后说不定会有严苛的惩罚,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甚至亲自给受伤弟子调养治疗。
“莫要因仇恨蒙蔽道心。”霍天成说道:“过去倒是为师不妥,你们身世如此,明知如此却让你们共处同修,怨戾积累难消,本是一个个修行种子,却浪费在恨火延烧。”
“弟子有错,请师尊责罚。”众弟子说道。
霍天成摆摆手,言道:“不用在这个时候卖可怜,若说责罚,郭岱给你们的教训便是责罚。但犯错首在改错,不可屡犯不改。明知仇恨难雪,就不要再莽撞行事。如今郭岱如日中天,连镇南军都败亡其手,又即将北上前来江都,恐怕朝廷都要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师尊的意思是,郭岱此人趾高气昂之际,必然会露出破绽?”弟子问道。
“若要令此人败亡,怎可盼着他露出破绽?”霍天成说道:“我有一事,你们安排人手去办。”
“师尊请吩咐。”
“去找一些能过目不忘、可以完全仿制器物的高明匠人,趁郭岱这段日子治愈失魂婴儿,安插到他身边,仿制出那件油灯法器。”霍天成说道。
其中一名弟子说道:“弟子知晓有这样的匠人,立刻就去安排。”
“嗯,还有一事。”霍天成说道:“近日来海潮不定,为师猜测将有奇珍现世,你们派些人到海边留意。郭岱手中法器非是凡物,没理由轻易横行世间无所避忌,若天数有变,恐将降灵宝,助世人历劫渡厄。”
其实霍天成已经从关函谷了解仙灵九宝的存在,甚至明白自己的出身来历,隐隐感觉到另有一件仙灵九宝就在江都附近,与自己产生了某种共鸣。
霍天成其实大致推演出郭岱欲为之举,可他还是想要求证一件事,那便是自己是否还有重生的可能。
在这么多次重生中,霍天成是第一次达到如此境界,如同触碰到这个世间的大道玄机,他仿佛感应到,自己过去的不断重生,不过是一场虚幻不实的大梦,是一种推演之道的极致。自己曾经历的岁月,对他人而言根本不存在,哪怕明明白白跟对方说,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是无法理解。
如今霍天成求证到不移真我,世间对他的拘束似在似不在,他需要一个人能够祝他印证。
在旁人看来,这像是某种寻死之举,但对于修为境界如霍天成而言,已经不会有凡夫俗子那自寻死路的念头。但他却要试图超越生死,这种事他光凭自己做不到,也不可能随便找个方真修士让他杀死自己,而是出于本心的生死之决。
若论仇恨,郭岱也算是霍天成的仇人,但他对郭岱的恨意并不强烈,当初在江都看见郭岱,他只是出于惊愕。如今虽谈不上释然,却隐隐有某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