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林宝山病了,住进了医院。母亲很苦恼,她跟别人换了班,满肚子怨气地陪在林宝山的病床前。我去的时候,林宝山正在睡觉,睡得很沉很幸福,嘴角搭下一条口水。
母亲说,林雪,林宝山说他心口疼,疼得拿头撞墙,我觉得他是装的。
我觉得父亲没有理由装病。谁没事干了愿意拿头撞墙呢,很疼的。但是他的心口疼这毛病总是犯得很蹊跷,他后来好了,出院了,但只要张惠一拿起复习用的课本,他就犯病,就拿脑袋往墙上撞。他撞得很像真的,搞得整面墙都咚咚地响,墙皮哗啦哗啦往下掉。
由于母亲认为他是装出来的,有一次索性打算不管他,让他撞去,反正脑袋是他自己的,他总不会往死里撞。母亲没像以往那样放下手里的书,而是继续埋头看。母亲低估了父亲,他真拿着脑袋往死里撞,仿佛他的脑袋是一把锤子,身负往墙上砸一枚钉子的使命。他撞着撞着就流血了,血像虫子一样沿着额头向下爬。
母亲终于绷不住了,她咒骂着,林宝山,我上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哪怕托生成老鼠,也不托生成人,跟你这样的人为伍。
她一边咒骂一边找药棉和纱布给父亲止血。老鼠闻着血腥味跑到他们房间,让林宝山缠了纱布的头笑得要命,胡子一抖一抖。我说,我也觉得父亲的样子很好笑,不像电影里的八路军伤员,像鬼子。老鼠点头。
那天晚上,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向母亲撒娇。他说,惠,我脑袋疼,心口疼。由于他现在是一名伤员,母亲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他的撒娇。父亲求母亲别离开他,别去参加什么狗屁的高考,说着说着就喘起气来,像镇干部一样。
很显然,母亲不能复习功课了。她到药房上班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喝茶,目光绝望。她现在只能在药房抽点时间看书,但她看不见去。她总是把书本翻得哗哗响,根本就不像看书的样子。
母亲有一段日子没看书,这使得父亲心情放松,病也随之好了。我觉得他好了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毕竟他不用拿脑袋撞墙了。他一撞墙我就害怕。
但是好景不长,有天晚上父亲又开始撞墙了,这次撞得比以往每一次都响。我特别害怕,就敲敲写字台,把老鼠叫出来,让它跟我一起去他们的房间。
父亲结痂的地方又破了。母亲铁了心,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口,说,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这次你就是撞死我也要跟你离婚。不,你要是死了才好呢,我就不用离婚了。天天拿死来威胁一个女人,你算个什么男人!
老鼠拿小爪子碰碰我的脚面,我知道它也挺害怕的,让我出去找人。我撒腿就跑出去,跑出院子,从那些床单之间穿过,跑进医院后门。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白天晚上都挂着床单,有一条不知道怎么卷在我身上了,我也顾不得解开,披着它就跑进医生值班室,把值班医生吓了一跳,以为我是鬼。
那天晚上为了制止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父亲,他们给他处理好伤口后,给他服了安定片,让他睡觉。母亲的意见是把他绑起来,省得他醒来以后继续吓人。她在家里东翻西找,找到一截绳子,让我帮她捆绑林宝山。
母亲的手白白嫩嫩的,胳膊又那么细,拿着那截绳子不知道从哪下手。我也不会。最后母亲很生气地把绳子团一团,塞到锅灶里,说,他要死就让他死好了,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一点尊严都没有,还不如死了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找杨雪,希望她能帮我想个好主意。这样下去,林宝山迟早得死。王小雅正要去镇政府大院上班,一听我说离婚的话题,就坐下来不走了,问我,张惠真的想离婚?
我说,她就是这么说的。小雅阿姨,离婚是什么意思?
王小雅说,傻孩子。你爸你妈现在是夫妻,离了婚就不是夫妻了,各人是各人。你妈可以给你再找个后爸,你爸也可以给你再找个后妈。
我说,那我不想让他们离婚。小雅阿姨,你去劝劝我妈行不行?
王小雅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妈妈是敌人,我们俩不说话。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王小雅和张惠是敌人,槐花洲的人都知道。我说,小雅阿姨,是不是因为你去镇政府当了广播员,你们才成了敌人?我觉得我妈妈肯定比你广播得好。
王小雅生起气来,说,林雪,你是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大人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再说了,我也不想跟你妈妈成为敌人,是她先不理我的。不过呀,离婚这件事,就算我们俩不是敌人,我也不会去劝她的,我自己还想离婚呢。
什么?杨雪跳起来,问她妈妈,你也要离婚?
王小雅说,张惠要是离,我就离。我们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同一天拉着手下乡,同一天结婚同一天生孩子,离婚肯定也要一起离。就怕张惠离不成。林宝山这么闹,我看离婚很难。
那天早上,王小雅打开抽屉拿出很多照片,给我和杨雪讲她们以前的故事。知道吧,我们俩当年可是烟台昌厚里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小青年们跟在屁股后边排着队献殷勤。十六岁那年春天,我们本来好好地在红领巾农场念中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下乡了。十八岁,又稀里糊涂生了你们俩。要是不下乡,我们现在还是大姑娘呢。要是大姑娘多好啊,还可以好好谈谈恋爱。
王小雅和张惠老是把我们当成大人,说一些大人之间才说的话。我们把照片摆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看。其实基本上王小雅有的照片张惠都有,下乡以前那些照片背景是烟台,下乡以后则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她们很亲密地搂着肩膀,头并着头,像双胞胎。
王小雅看着看着就掉了泪,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照片上。
哭了一会儿,王小雅忧心忡忡地上班去了。我对杨雪说,我妈跟我爸估计是离不成。杨雪说,我妈要是想离准能离,我爸怕死她了,她拿脚踢他,让他滚,他就赶紧滚。
杨雪的父亲杨根茂是个兽医,杨雪说,他身上老有一股子大粪味,王小雅一闻到那味就烦他,踢他,让他滚。因此,杨根茂很多时候都住在兽医站里。不过他住在兽医站里也整天乐呵呵的,尤其是一听别人羡慕他娶了槐花洲最漂亮的女知青,他就更高兴。他们说,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吃大粪也干哪,他就说,干,当然干。我生怕他真的去吃大粪,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好朋友的爸爸。
林宝山跟张惠谈条件,说你要是离婚,林雪得跟我。张惠看了看我,说,林雪,你过来。又对我父亲说,林宝山,你先出去。林宝山就走了出去。
母亲摸摸我的头发,说,林雪,我不能跟林宝山过,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她们总把我当成大人,我根本不懂得爱情是什么。可母亲觉得我懂,她说,林雪,你漂亮,聪明,长大后肯定能到城里去,可是妈妈不同,要是不能参加高考,妈妈就得死在这里。
我问,你是不是因为小贾叔叔,才要参加高考的?那天我偷偷听见你们说话了,小贾叔叔说他要考军校。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使劲抱着我说,林雪,妈妈先丢下你,你长大后再去找妈妈。
我当然不喜欢没有妈妈,但是既然张惠这么不喜欢槐花洲,还是离开好。何况,我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子,我能决定什么事呢。
我就说,好。
林宝山没想到在母亲离婚的道路上连我都不是障碍。他简直要疯了,决定跟我同归于尽。他把我绑在八仙桌的桌腿上,等母亲下班回家。我想挣脱,可是他绑得特别紧,后来我看到老鼠小心翼翼地从门洞里爬出来,就小声说,快来帮我咬绳子。老鼠悄悄跑过来,张开嘴帮我咬绳子。可是绳子还没咬断就让父亲发现了,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朝老鼠踢了一脚,说,明天我就买点耗子药回来,药死你!
母亲下班一进家,就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守着我,手里摆弄着一把刀子。
林宝山不知道从哪弄到了一把手术刀,我猜是他在医院打扫卫生时从手术室里偷来的。可他是不会用手术刀的,我不知道他拿它打算干什么用,或许是割绳子用的吧,他总不能一直绑着我。
母亲说,林宝山,你又打算玩什么花样?赶紧把林雪松开!
父亲说,我不松!你不是想走吗,你走吧,我们爷俩也不打算活了。
母亲说,你要死就自己死去,吓唬谁呀?
张惠觉得林宝山摆弄刀子是想吓吓她,我也这样觉得。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林宝山的女儿。
父亲见母亲不害怕,就把刀子比在我脖子上,说,我先杀了她,再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