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散,长夜已尽。
当朝阳的第一道光照射在唐家后院的池水中时,唐家当代执掌人唐大小姐唐寒琳已经洗漱完毕了。
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点浮萍。
唐寒琳沿着幽青僻静的小径穿过后院,随即进入后堂。
换做平日,唐小姐进入后堂的第一件事便是享用早膳,然而今天却有些例外。
唐寒琳进入后堂后,不仅没有享受早膳的美味,反而一步不停地径直走向前厅。
前厅一般是有重大事情发生或者接待贵客用的,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清晨,又是什么事令唐小姐来得如此匆忙?
唐寒琳已经进入前厅,挂起笑容。
她的目光渐渐转向唐家大厅中的两个人。
她并不认识这两个人,所以她并没有在意。
其中一个身穿白衣服的人看起来很年轻,有点削瘦,好像没有武功,他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想着什么事,他旁边的茶几上正放着一壶刚沏好的茶。
茶水的热气缓缓凝聚上升,又渐渐消散。
就在这时,白衣男子旁边的,穿着淡紫流仙裙的女子忽然拿起了这壶茶。
唐寒琳微笑道:“这位姑娘,你的茶在那边,我保证这两壶茶一模一样。”
云灵非但没放下茶,反而很享受地饮了一口。
唐寒琳微微皱了皱眉,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为何不饮自己的茶水,而一定要喝少侠的茶呢?”
紫衣女子捧着紫砂壶,轻轻吹着里面的茶叶。
唐寒琳又皱了一下眉,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
唐寒琳身后的一名侍女忽然怒喝道:“你是聋子么?小姐在问你话呢!”
紫衣女子笑了,又仔细嗅了嗅茶香,赞道:“好茶!”
那侍女终于忍将不住,“铮”一声拔出剑来,然而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突然间失去了知觉,那把才拔出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唐寒琳面色一肃,指尖在侍女手臂上连点,方才将她扶住。
紫衣女子直到此时才将手中的紫砂壶放下,淡淡道:“她的手已经废了。”
那侍女脸色发白,呆呆地看着紫衣女子。
唐寒琳道:“依霜年少,虽有怠慢的地方,但也不至于...?”
一直沉默的白衣男子忽然淡淡道:“她刚才原本可以取她性命的。”
唐寒琳道:“是么?”
白衣男子道:“你知道她是谁?”
唐寒琳道:“还未请教。”
白衣男子道:“当今天下有胆量喝下唐家毒茶的,还有谁呢?”
唐寒琳的脸色变了。
紫衣女子微微笑道:“可是这位不敢喝毒茶的人好像比我还有名哦!”
唐寒琳背后已经渗出冷汗。
唐家的七色散虽然只是一种**,但无色无味,曾经不知有多少**湖载在这种**的手里,至今为止,还从未有过失手。
今日清晨唐家侍从汇报,唐家忽然闯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于是她下令厨房为他们准备两盏特殊的好茶。
她并不打算取他们的性命,只是想暂时消去他们的功力。
然而今天却出了点意外。
唐寒琳微微动了动有点干涸的嘴唇,努力镇定道:“那么...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紫衣女子道:“唐小姐所说的少侠,叫叶羽霄,至于我,名气没他好,我叫云灵。”
这句话一说出来,唐寒琳只觉得全身掉进了冰窟窿。
剑圣叶羽霄,药灵仙子云灵。
江湖中,也许有人不知道唐家,也许有人不清楚丐帮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更有甚者连少林十八铜人阵都不曾得知。
但是绝不会有人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云灵道:“唐小姐现在还有什么疑问吗?”
唐寒琳脸上又有了笑,只不过这次是苦笑。
她似是有些虚脱地道:“没有了。”
云灵道:“那么现在我们需要唐小姐如实回答一些问题。”
谁知还没等云灵把问题问出来,我们这位唐小姐却已经回答了,她说:“你们来迟了一步。”
云灵道:“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来迟了一步?”
唐寒琳道:“因为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一定是一个灰衣人,昨天晚上他出去后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云灵道:“他最初是什么时候到唐家的?”
唐寒琳道:“十天前。”
云灵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唐寒琳道:“他的脸一直被头发遮着,好像永远都看不清他的脸,一个连看都看不清的人,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
云灵道:“那么这样一个连看都看不清的陌生人,你又为何肯让他留在唐家?”
唐寒琳道:“因为他带着南宫世家前执掌人南宫博前辈的佩剑,而家父曾经与南宫博是世交,试问,在这种情况下,我该不该为他安排一个住处呢?”
云灵道:“很应该。”
叶羽霄缓缓瞌上双眼,道:“看来我们真的来迟了一步。”
灰色的衣,灰色的空气。
灰衣人此时单手牵着一匹马走在一条大街上,马背上正伏着酣睡的白焓纱。
清晨的凉风吹拂着,带来一阵甜香。
白焓纱眉头微微一蹙,睁开眼来。
街道两边是叫卖的小贩,一片热闹的景象,屋顶上面偶尔会经过一两只偷鱼逃跑的猫。
眼前的情景祥和安逸,白焓纱感到一阵舒服,她目光转动,忽然看到前面牵着马匹的灰色背影。
白焓纱立刻恢复警觉的神色,想要一跃而起,然后手脚发软,仅仅只是颤了一颤。
前方灰色的身影脚步不停,淡淡道:“你醒了。”
白焓纱冷冷道:“你究竟是谁?对我做了什么?”
灰衣人仿佛没有听到,只是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沙哑道:“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白焓纱皱了皱眉,道:“你用内力为我驱毒?”
灰衣人也不回答,停住脚步,道:“暂且就住在这间客栈,这间客栈虽不豪华,却不失幽静,对你疗伤有好处。”
白焓纱眼神柔和了些,喃喃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几次连番地救我?”
一阵清风掠过,撩起灰衣人的一缕长发,灰衣人的脸方才露出一点,又迅速被长发遮蔽。
白焓纱却忽然睁大了双眼,惊声道:“楚寂,是你!”
灰衣人缓缓转过身来,浓密的长发后,一双略带疲倦的眼睛幽幽望着白焓纱。
他们就这样看着,想着,一切都静止了。
一切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一切,又仿佛是在昨天。
七年前,天龙门。
一个沉默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天空出神。
少女的身后,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一双澄澈无邪的眼睛。
“别躲了,出来吧。”少女声音如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
柱子后的少年踌躇着走出,站在少女身边紧张不已。
“我...我不是有意偷看的...”
少女心头莞尔,脸上却故作平静:“休要狡辩,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敢做,就要敢当。”
少年脸色游移不定,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下头。
少女差点“噗嗤”笑出声来,强忍住笑意,学着爹爹教训人的语气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该受罚。”
“罚...什么?”少年心中更加紧张了。
“我罚你...”少女故意将语气拖得长长的,“我罚你坐下,陪我说话。”
少年愣住。
少女终于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牵绊了多少个夜的轮回,多少场风雨的煎熬。
少女十六岁的一晚,风雨交加。
她容颜更显得俏丽,只是此时此刻她只会用背对着他。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这么简单地从她口中说了出来。
他默默地站立在原地,显得有些局促。良久,他抬头说道:“我可以。”
一阵娇艳无比的笑声颤颤地响彻在富丽堂皇的厅堂,早已不是那涓涓细流般的黄鹂之音。
她转身去瞧他,笑声忽然停止。
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失望哀伤,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
他转过身去,很慢,很慢地转过去。
然后他走了,任凭屋子外的狂风暴雨抽打在他的身上。
一颗真诚炽热的心被冷雨浇透的时候,往往比死还绝望。
“楚寂,你一点都没变呢。”白焓纱浅浅地笑。
灰衣人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个曾经不知一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人。
白焓纱微微笑道:“没想到还能遇见你,我就在奇怪究竟是谁傻成这样,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了...”
楚寂忽然笑了,他亦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
白焓纱道:“好了,看你都什么样了,先去好好梳梳头吧,以后我可不想天天看着你乱糟糟的样子。”
楚寂道:“你的伤...”
白焓纱道:“我的伤已无大碍,客栈那边我来打点,你快去梳理,快,再不去我生气了哦!”
楚寂微微一愣,随即道:“好,我去去就来。”
白焓纱微笑点头,目送着楚寂向街道另一边走去。
楚寂的灰色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白焓纱也走进了客栈。
当一轮明月悬挂在墨黑色的夜空中的时候,雾色开始迷离了。
楚寂从客栈其中一间客房走出,反身将门轻轻掩上。
白焓纱已经睡下,他本想一直守在房内,片刻思量后,还是退了出来。
白焓纱毕竟是一个女子。
楚寂一步一步走在客栈的庭院中,呼吸着夜色笼罩下的空气。
夜晚的空气并不寒朔,却有种说不出的清冷。
一阵幽幽的笛声传来,宛如山涧凤鸣。
谁家玉笛暗飞声?
楚寂侧耳细听,笛声悠扬婉转,柔和细腻,仿佛春风暖暖,沐浴于芳华,无限神往,令人沉醉。
一曲已毕,楚寂方才回过神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笛声传来的方向行去,因为他实在想亲眼见见这位神秘的吹奏者。
穿过庭院是一片花园,楚寂只觉豁然开朗,满眼的红絮立刻填充了整个视野。
漫天风舞的樱花。
楚寂静静地望着这如诗如画的院落,片刻,目光游移到偌大樱花林的正中央。
那里有一座亭子,亭子中一袭倩影若隐若现。
整个樱花园没有杀气,没有喧嚣,有的只是宁和与安详。
楚寂不愿惊动这安宁的气息,轻轻拨开前方的一簇樱花,缓步向中间的亭子走去。
这段路看似不远,实则却是无比漫长,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后,楚寂偶然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却再也无法寻见。
楚寂淡淡道:“奇门阵法。”
月光如水,尽情地倾洒在樱花树上,樱花一刹那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楚寂直到此时才发现,他前方的路不知何时已经被一丛丛的樱花树完全阻挡了。
楚寂停下脚步,平静道:“在下无意打扰,只因笛声醉人,误闯了此地,得罪之处,还请主人包涵。”
此语一出,四下俱静,片刻,前方花簇“簌簌”移动,已然让开一条道来。
楚寂也不停留,大步迈去,此次只是一转一折便遥遥望见了樱花丛中的亭子。
亭子外轻纱飘飘,半遮半掩,令人看不清亭子内部的虚实。
楚寂止步于前,抱拳行礼道:“姑娘,有礼了。”
亭子中嫣然传出一个平静柔美的声音:“公子怎知吹奏者一定是女子?”
楚寂道:“笛音袅袅,不失温柔,男子断然吹不出这般柔情。”
那声音微微顿了顿,又道:“想必公子已然看出此处樱花树有怪,为何还敢冒然前来?”
楚寂道:“因为在下知道,姑娘绝不会害我的。”
那声音道:“为何?”
楚寂道:“因为没有杀气。”
那声音平静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杀气亦是无形之形,若用阵法将之掩盖,公子同样难辨是非。”
楚寂道:“若姑娘想杀在下,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大可将在下困死于阵中。”
一声幽幽的叹息自亭中传出,空气仿佛因这一叹息顿时弥漫上一层淡紫色的香气。
一个丑陋的人就算装扮得极为奢华,也不一定能博得众人的注意,然而美人就不同了。
一个美女轻轻一声叹息便足以令人神魂颠倒,陶醉其中。
楚寂淡淡道:“姑娘若不方便移玉出亭,大可不必见面,在下只想再听姑娘一曲,以了心愿。”
谁知亭子中却传出五个字:“不想吹,累了。”
亭子正前方的纱帐被轻轻掀开,楚寂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颊笼月光星辉莹润。肌若凝脂气若幽兰,静时如娇花照水,动时似百花凝放,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魂。
那女子轻轻拂过一缕鬓发,平静道:“公子怎么了?”
楚寂已然恢复神态,淡淡抱拳道:“在下失礼。”
那女子亦是淡然道:“公子无需多礼,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楚寂道:“在下楚寂,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淡淡道:“柳忆雪。”
楚寂道:“清风拂柳,回忆如雪,柳姑娘,不知何时还能听得柳姑娘吹奏一曲。”
柳忆雪道:“一切随缘。”
楚寂最后施了一礼,道:“既然今日已无缘欣赏,希望有幸能再次听闻姑娘演奏。”言罢转身,准备离去。
柳忆雪忽然道:“且慢。”
楚寂转身,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柳忆雪柳眉微微蹙了蹙,道:“公子近来可觉有所不适?”
楚寂道:“昨日以内力替人驱毒,想必虚耗得有些过度了。”
柳忆雪道:“非也,不瞒公子,忆雪觉察到公子身上有一股魔气在蠢蠢欲动,公子可否知道自己的心中蛰伏着一只如梦魇一般的魔?”
楚寂略一思忖,道:“姑娘所言,楚寂并不明白。”
柳忆雪微微叹息,道:“罢了,希望是我猜错,愿公子一切安好。”
楚寂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柳忆雪默默望着楚寂走远,轻拂衣袖,樱花丛四下移动,瞬间已然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