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合作,签署协议,付诸实施……半个月的时间,陈文强都是在忙碌中渡过。与西门子,与克虏伯,与伏尔铿,与德国教育部……从合资实业,到德华理工大学,全方位的合作即便没有政府的名义,却也是德国科技、资本进入中国的最大规模,是历史性突破。
德国政府虽然大喜过望,威廉国王甚至称之为“德国资本在和平的战争中取得的巨大胜利”,在国内却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这是出于陈文强的意思,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英法等国对粤汉铁路的干涉。
但这并不影响德国政府对陈文强期望值的大幅提升,再结合中国正风起云涌的立宪风潮,似乎也显现出了陈文强从经济到政治越来越重的分量。
而陈文强似乎也正在显示出自己的野心,交结封疆大吏,引领立宪派运动,扩大商团武装,建立铁路巡警,甚至聘请了克虏伯的技师,有在崖州造枪造炮的打算。
满清中央权威在削弱,这是眼见的事实,在庚子事变时,东南互保已经显出了地方势力强大,有离心倾向。所以,即便陈文强不能在朝廷中枢具有话语权,但在某些地方,主要是南方省份的实力,也将为德国增强在中国的影响力创造很多的便利条件。
以西门子为例,如果,没有陈文强的大力引进和推广,就不可能在众多的中国大城市开展业务,在中国的电气市场拥有越来越大的份额。
支持陈文强,扶植在中国的代言人,这几乎成了德国政府的共识。当然,这也和陈文强的名望、能力、思想倾向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无能的“阿斗”是不会被人关注,不会有人扶持的。
而对于陈文强。他确实比别人更有清醒的认识。与德国工商企业的全面合作,固然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但能够被人利用,说明你多少还是有点价值的。人生于世,怕就怕一点儿价值也没有,求人利用都不可得。
就象现在被利用的上海滩的底层人物。他们人数最为众多、情绪最容易被激动,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每一次社会动荡及革命,他们都是最主要的、被利用和倚重的力量。
商人罢市、苦力罢工、女佣罢洗……各个阶层的华人实行无限期总罢工,后果则是公共租界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糟糕。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菜没处买,车无人拉……势大傲慢的英国人蓦然发现。他们的生活离不开那些被他们鄙夷喝斥的又脏又穷的中国人。而且,他们的强硬正在招致公共租界内美、德、俄、法、日、荷等国驻沪领事馆及侨民的不满和批评。
而事态的发展并不因为时间的持续而有所缓和,对英国和英国人的怨恨不满正在脱离肇事之端的“公审案”,鸦x片、赔款、割地……涉及到的令中国人感到屈辱的事情正在诉诸报端,激起的似乎将是不亚于抵美运动的风潮。
显然,这场风潮的掀起和扩大有着幕后力量的支持,如同抵美运动一样,没有金钱的襄助。中国人将无法承受抵制的成本。上海商会肯定是资金的提供者之一,还有没有别的势力掺和其中。借机获利呢?
随着陈文强主导的与德国工商企业,包括德华银行的一系列合作,英国人严重怀疑这场运动背后有德国人的影子。而就在他们还不能确定,且没有做好再进一步退让的准备时,陈文强却已经准备停当,赶到长沙。宣布奉总督张之洞之命,接任湖南省粤汉铁路总办,即刻召开董事局会议,商议公司诸项事宜。
与此同时,媒体舆论也紧紧跟上。开始为陈文强造势。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之前对各铁路公司的批评指责只是铺垫,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陈文强方便接手。
股东大会尚未召开,陈文强已经接连出招,打出了一套组合拳。首先是立刻废除民怨矢集的“租股”、“房股”,已收的租股、房股由公司偿还给百姓;其次是在报纸上公布了新章程:将湖南粤汉铁路公司以前所抽所招各股,改换为新股票,仍照原定利息按时给付;路成之后,一律分给红利;其有不愿领换股票者,即将原股如数给退。
大清国的铁路虽然号称商办,但因为民间资本薄弱,比如川汉、粤汉等铁路公司,还是依靠政府给予的特殊政策,如强行向农民征收“租股”等,铁路公司因此而成为“二政府”。
即使在商业资本占很大比重的浙江、江苏铁路公司,管理上股东权益旁落也是普遍现象。各铁路公司管理混乱,财政被少部分高管把持,而商办的性质又使其逃脱了官方监察机构的监管,民营铁路公司成了这些高管们的小金库。如果收归国有,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而且为收购而准备的清产核资,将会令他们之前的暗箱操作大白于天下。
显然,陈文强是有备而来,而既得利益集团又岂能轻易屈服,一场争斗在所难免,鹿死谁手,谁又能提前知晓?
…………..
“陈文强,之前只闻其名,洋务似乎娴熟,其他倒不了解。此番前来,看似准备充分啊!”原湖南粤汉铁路公司总办王先谦纠集了亲信党羽,紧急商议对策。
王先谦,对外号称著名的儒学大师,任总办之前担任着江苏学政的职务。但他久住省垣,广通声气,凡同事者无不仰其鼻息,供其指使,一有拂意,则必设法排出之而后快。所以,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早已不是依赖他曾经当过江苏学政挣来的那个官级,而是利用铁路公司建立了一个实际上的第二政府。
以爱国为号召,王先谦先是鼓动张之洞花费双倍的高价从美国人手中赎回粤汉铁路,又号召湖南人民踊跃购买股份、爱国救国。而他本人却在高喊爱国口号的同时,死死捂住钱袋子,盯上了免费的“干股”“有问以曾入股若干者。答曰,吾为总办当坐分红利,何须入股”。
而由他主持的湖南公司,先是靠政府的公权力强制征收租股、房股、米捐、盐厘,又以公司为利薮,以公司之款。为行乐之资。而坐办总理余肇康与王先谦狼狈为奸,以至湖南之铁路公司开办至今,修路“只动三锄”。而筹集的路款,却被他们纳入私囊,“股东无账可查,湘绅无敢过问”。
现在,陈文强悍然接手,可谓是砸了这些人的饭碗,使他们不能守着租股。永成无期地寄生下去。
“此人有总督大人支持,又挟巨资而来,显是不易对付。”余肇康指着报纸上的文字说道:“看看,本以为能从其借外债修铁路寻到把柄,但这外债借得,商借商还,不涉路权,利息又低。令人无从攻击啊!”
老子就是借外债修铁路了,陈文强不怕别人知道。还生怕别人不知究竟而生误会。但谁能争取到如此优惠的贷款,谁能不丧路权而举外债,何况抵押的是陈文强的工厂企业,你还能说出什么反对理由?
“最可虑者乃是他还有铁路巡警总办的头衔,还带来了数百巡警。”王先谦说到枪杆子,不禁缩了缩脖子。显是心惧不已,“依我看,暂时先不要与其正面冲突,可以长远打算。”
“但陈某人提出的条件万难接受。”金董事忿忿地说道:“只偿股金,经营已用之款如何处理?难道要我们自付吗?”
这位金董事。是在官商两界游刃有余的高手,也是铁路公司一大蛀虫。他“利用官威,以箝制股东,稍与辩论,辄架破坏商办大题,反噬挟制,凶悍险诈,无所不至。盘据把持。股东查账,又藉词票举,以图抵制”。
而金董事所谓的已用之款,一部分是正常经营,但大部分却是被这些蛀虫挥霍、挪用、贪污掉的资金。金董事的意思很明显,退让可以,但要“保存现存之款,求还已用之款”,也就是要让新公司来补上亏空。
陈文强虽然有吃点亏但能顺利接手的打算,但在未盘清家底前,他却不想贸然作出决定。况且,留着这个亏空的小尾巴,他还有另外的打算,便是借机立威,震慑宵小。
如何在“公平”与“平均”之间找到平衡点,这是陈文强所要考虑的难点。而湖南则是鄂湘粤三省中难度最大的省份,也是三省中唯一收取租股的。一方面,湖南铁路的资本金大多数来自强征的租股;另一方面,铁路没修几里,却在所谓的经营上亏损了很多。
湘省铁路公司当然希望陈文强能将这个窟窿补上,而这对陈文强来说还在两可之间。他的计划,就是先解决湖南,然后是湖北和广东两省,他的智囊团已经定出了“湘路先了,鄂路次之,湘鄂厘定,不怕粤事不定”。
“保现存之款,求还已用之款。”王先谦沉吟着点了点头,说道:“此亦不失全身而退之法。”
“若是他不答应呢?”余肇康不无疑虑地问道。
“那便发动绅商百姓,与陈某人斗上一斗。”王先谦冷笑起来,“他到底是外来人,若是在湘省激起民变,总督大人也未必能保得住他。”
既得利益者们往往巧妙地将自己藏在了民意的石榴裙下,本是政府、绅商、民众的三方博弈,经常被他们变成了政府与民众的博弈,而他们则不仅是幕后操纵者,甚至还是裁判。在掌握了舆论权的既得利益者把持下,那些胼手胝足、真正承担着改革成本的小民百姓,是沉默的一群,也是总能轻易“被代表”的一群。
“民变?”金董事嘿嘿一笑,阴险地说道:“没错,就是这一招儿。要是闹腾得大了,说不定还能把铁路公司再夺回来呢!”
“那就先串连串连,在董事会议上群起发难,让姓陈的焦头烂额。”余肇康一拍大腿,也兴奋起来。
王先谦抚着颌上胡须,笑着连连点头,觉得强龙难压地头蛇,陈文强也未必能斗得过他们。
………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陈文强的锋芒直指湖南,便是想趁着湘省铁路公司这些蛀虫还没兴风作浪,一举打掉其首脑人物,其他的小虾米就好对付了。
准备不可谓不充分,他手中有总督张之洞的谕令,从上海调来了三百商团暂时充为铁路巡警,事先还进行了大量的秘密调查,更通过他的江湖身份,通过兴义堂联络上了湖南省江湖帮会的一支齐天会。
黑白两道的势力都调动起来,陈文强不可谓不重视。为了尽量避免愚民百姓被煽动蛊惑,他不仅赞助了湖南宪政同志会一大笔经费,争取立宪派绅商的支持,还暗中通过复兴会发布了会内通告,大意是:粤汉铁路利国利民,各支部分会要号召本部会员予以支持配合,并积极宣讲铁路公司所出之政策措施,以安民心。
与乡绅斗争,关键便是民间舆论的掌控权,使废除租股等惠民政策能为底层百姓所知。虽然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陈文强自认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王先谦等人在密谋商议,陈文强也没闲着,甫至长沙,便连续约见了各方人物。
湖南粤汉铁路公司虽然由王先谦等人把持,但内部却是山头林立,围绕对王先谦的效忠与否分为“拥王”、“倒王”两大派系,还有不少小的派系。陈文强不想大清洗,便采取分化瓦解之策,拉拢一批,打压一批,使自己不致陷于孤立之境。
正如王先谦所说,陈文强也意识到自己是外来户,要斗倒地头蛇,就必须得到一部分湖南商绅的支持,支持的力量有没有呢?如果说是以前,陈文强还没有把握,但立宪运动的兴起,他在立宪运动中的鼓与呼,却使各省都有了他的同志,他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