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晚清,特别是最后十年时,大多数人脑子里想的都是清朝统治者是如何的无能,革命志士是如何的让人热血沸腾。
当然,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革命要比改革难,因为革命要冒掉脑袋的风险。但事实上,改革未必就容易。任何的改革,它都会遇到正反两方面的攻击和阻力,激进的改革者往往指责当局敷衍欺骗,缺乏诚意,而顽固守旧者则詈骂改革过于孟浪轻率,不成体统。
шшш ¤ттκan ¤C ○ 当改革者被夹在中间,既需要左右平衡,又要推进改革,这需要何等的高超艺术?
革命烈士固然可敬可佩,但对国家做出贡献的改革者,也不能加以漠视。毕竟,从最终的目的来看,他们是殊途同归的,都是为了国家强盛、民族振兴。
也正是本着这样的思路和原则,陈文强才既能与诸多清廷官吏结交相处,也能为革命贡献力量,在现实中,不断变换着既是革命者,又是改革者的双重身份。
当陈文强赶到广州,再次见到张人骏时,名义上,他已经不是两广总督了。六十多岁的老人,显得有些黯然,但面对陈文强,还强装欢笑。
清廷的反应是迅速的,可见对再一次的惨败的震惊和恼怒,新任两广总督袁树勋已在赴职的路上,对张人骏的处置是去职归乡,没有交部议处,还算是宽大了。
“老夫的举荐,朝廷已经允准。”张人骏先是向陈文强卖了个好,随后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张之洞大人亦向朝廷推荐,要朝廷重用于你,还有袁项城也附议老夫所奏。文强啊,看来你的声名和才干还是有颇多重臣青睐的。”
“多谢大人栽培、举荐。”陈文强拱了拱手。停顿了一下,说道:“文强但知实心任事,可若没有诸位大人的帮助提协,想来会是一事无成。”
张人骏沉默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积弊太深、太多,非短期所能改变啊!所幸者,你洋务娴熟、处世有道,所遇者又不是迂腐之辈。而老夫举荐于你,在朝廷那里能如此顺利,原因嘛,我想你也能猜到。”
“西南革党作乱,朝廷急于平息,财政却又困难。只能依靠地方。”陈文强抿了抿嘴角,略有些讥讽的味道,“大人举荐文强,文强感激。可此时此地,却如同在火上烤一般。”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张人骏沉声说道:“你若能尽心竭力办好差使,功业可直追曾、胡、左等前辈。若是办不好——”
“办不好我就回琼州,回上海。朝廷能奈我何?”陈文强开着玩笑,见张人骏瞪大眼睛苦笑摇头。又继续说道:“大人放心,我的脾气性格是要么不接,接了就要干好。至于军事方面,却不是下官所长,最后打成什么样子,不好置评。”
“吴禄贞的才干是有的。”张人骏沉吟了一下。说道:“而且他与你的交情不浅吧?让他好生去做,这高官厚禄是不愁的。若能平定乱党,青史留名也是平常。西南战事,以后就要靠他这个陆路提督了。”
陈文强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李准李大人呢?”
“他是水师提督。便去管他的水师吧!”张人骏摆了摆手,叹息一声,“朝廷未降重罪,已是格外施恩了。能离开西南是非之地,这也是他所愿。”
陈文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究竟,革命军不过派人秘送了一张李准儿子在美洲的照片,便把他弄得心神大乱。战不敢死战,退又有朝廷降罪,实在是左右为难。现在好了,他虽然丢了巡防营统领一职,没了陆军的兵权,却不必再受煎熬了。
“或是没有西南动乱,李准此时应已奉命巡视外海了。”张人骏稍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现在钱财、物资皆耗于西南,不知何时方能成行了。”
张人骏在忠君保国思想基础上,敢于大义凛然,与外强不懈抗争,维护国家主权。由于他在担任两广总督时曾乘坐兵舰巡视南海诸岛,故南海诸岛中有一块岛礁被命名为“人骏滩”,以做纪念。而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率船舰巡视西沙诸岛,升旗鸣炮,并勒石立碑,也是奉了他的命令。
而英国商船在广东梧州被劫,英医被杀,驻京英公使屡向外务部诘责,外务部下札饬兵严捕犯民,优恤英医,同时应英人之请,将粤东、两江缉捕权归英人统辖。捕权问题实为丧权辱国,部电一到粤人大哗,请人骏争回此权。人骏奏书达部,“外部先不允准,激动全粤.电质外部,奋争多次,卒达收回之目的,人骏实为有力焉”。
如果平心而论,张人骏和李准这些在历史上被视为革命敌人的清廷官员,却于国有大贡献。比如李准巡视南沙、西沙的资料和海图,在百年后依然是重申外海岛屿为中国神圣领土的有力证据。而被史书崇尚、赞美的革命者,又有几人真正地于国有功?
“下官听说日人偷占东沙岛,建轻便铁道十余里,机器、厂屋若干座,巡视外海、与日交涉似乎不可拖延。”陈文强沉吟了一下,慨然道:“下官剿灭南澳、饶平海盗,缴获布匹、绸缎、茶饼等赃物,可发卖筹资,使李大人能尽快成行。”
对于巡阅海疆,陈文强以前便答应过帮助李准,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兑现。现在,李准几乎已经构不成对革命军的威胁,陈文强倒想一举两得,既能让他巡视外海,又能使广东水师能远离西南战场。
“你能如此深明大义,不贪不吝,老夫实是欣慰。”张人骏捋着胡须,点头赞赏道:“袁大人接任两广总督,他虽重吏治,但实非廉吏——你好自为之吧!”
张人骏欲言又止。只是隐晦地给陈文强提了个醒,袁树勋是要打点的,可不象他。
“下官明白。”陈文强淡淡一笑,又诚恳地说道:“琼州,上海,大人想去哪里。文强皆可安排。”
张人骏呵呵一笑,故作洒脱地说道:“老了,叶落归根,还是回老家颐养天年吧!若是以后想出来走动,再麻烦你不迟。”
“大人言重了。”陈文强笑着保证道:“只要大人一份电报,文强自会安排妥当,何言麻烦二字?”
“现在你数职在身,难免引人毁谤。这差使干得好坏是其一,与张之洞诸大人的关系也要维系。”张人骏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依老夫看。张南皮入主中枢是早晚的事情。你与袁项城亦没有利害,有此二人在朝中为你说话,行事自然顺遂。”
“朝廷是要收地方之权?”陈文强试探着问道。
“制衡,收权,二者皆有吧!”张人骏与袁世凯是儿女亲家,也是耳目灵通之辈,此番未受朝廷责罚,估计也是朝中有人为他说项开脱。
“这岂不与地方自治相悖?”陈文强微皱起眉头。
“老夫知道你是立宪派中坚。也知你担心什么?”张人骏想了想,说道:“立宪和国会等制度自然是好的。但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走得太快,一定会出问题的。咨议局,地方自治,朝廷还是要看实施情况如何,再作下一步的考虑。”
对张人骏的话。陈文强深以为然。对于一个向现代国家转型的旧中国来说,要做的事情和准备太多,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如果按部就搬,诸如设立谘议局和资政院,开办各级地方自治。调查人口和户口,修定典,推广普及国民教育,实行地方税和国家税改革,编制国家预决算,办理巡警,清理财政,举行文官考试制度,厘定官制,变通旗制,确定皇室经费,举行皇室大典,颁布议院法,颁布议院法和选举法,进行选举,宣布宪法等等,非有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能完成。
但现在面临的是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来不急不徐地实现这些。满清的历史欠账太多,改革太晚,陈文强已经知道革命势在必行。就算有些动乱,但清廷不被推翻,凭那些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是无法以最短的时间使国家走上发展的快车道的。而被列强吓怕了的政府,更难以维护国家的主权尊严和领土完整。
见陈文强面色有些不愉,沉思着不说话,张人骏又苦口婆心地说道:“老夫不是反对立宪,但却认为要通过内生条件的长期准备,立宪制度才能得以顺利实现。比如进行一系列的宪政,包括发展地方自治、兴办现代教育、发展实业等等。过早的实行立宪和扩大政治参与度,只能使矛盾尖锐的政治分歧公开化,不但无法团结民众,反而会导致国家的分崩离析,政民两乱。”
张人骏的话不失中肯,陈文强也认为很有道理,如果把张之骏等缓行派全部斥之为顽固保守乃至反动,显然是不客观的。
“大人所言确有道理,下官会详思之。”陈文强不想就此事与张人骏讨论争辩,转而岔开了话题,说道:“之前陆军部屡催编练新军一事,如西南无战事,或可完成。但从目前情势来看,年内外编足一镇的目标难以达到啊!”
“年内外,自然是不以今年为限。”张人骏苦笑了一下,说道:“朝廷只管北洋新军,财政又紧张,编练新军还是要着落到广东地方。你呢,尽力去做,倒也不必有太多担忧顾虑。”
陈文强点了点头,说道:“巡防营不堪战,逐步裁撤,可节省下些粮饷;清乡剿匪可使商路畅通、地方安靖,税收厘金亦会增加;鼓励兴办实业,招商引资,地方富庶亦可增加收入;官场风气之浮靡,度支之冗滥,亦应以裁员减薪为务,并限制任差者薪水……”
政治,贪污受贿成风,乃是清朝的顽症。举报官场此类恶风的奏折接连不断,但却不见朝廷的果断措施。更有地方名流任新政各差,动辄月薪二三百金,糜费甚多。既然要陈文强出资出的,少不得他便要开源节流。
张人骏暗自叹了口气,陈文强的脾气禀性他是知道一些的,既然说到裁员减薪,肯定会付诸实施,并且雷厉风行。但痼疾要除,官场上怨声载道、树敌过多也就不可避免。
“官场上的积弊,还须缓除为好。”张人骏委婉地劝道:“袁树勋在山东亦推行过类似政策,然却未能贯彻到底,效果也不显著。更有被裁员后,不能养家糊口而全家服生鸦x片自杀者,可谓是怨声载道。此不可不慎也。”
陈文强愣了一下,这样的事情还真是他所不知道的。略略思索片刻,他向张人骏拱手道:“多谢大人提醒,下官定会谨慎从事,不令此等事情发生。”
“老夫听闻,御史屡有奏报袁树勋侵吞之事,且听闻其设门丁,属僚晋见,未纳门包者逾日不面;犹任用私人,虚报业绩。”张人骏皱着眉头,不无担心地说道:“你须隐忍,不要与其顶项冲突。”
这是关怀之语,陈文强连忙点头应承,心中却不以为然。袁树勋虽然是两广总督,但新任之官又有多少根基?他现在有陆路提督吴禄贞相帮,手中又有警察这支武力,身兼数职,根基已固,袁树勋即便是强龙,也难压住他这地头蛇。
“对于立宪,袁树勋倒是颇为积极,你们二人或可因此而和谐相处。”张人骏又算是提醒了陈文强,也想借此消减陈文强的抵触心理,“在上海对地方自治还是很支持的,与你也有过接触吧?”
“有过一面之识。”陈文强微微一笑,说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自有分寸,保管差使办得好,又不与上官结仇结怨。”
张人骏将信将疑,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交代了一番,收下陈文强的一张汇票,结束了这次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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