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光阴飞逝。

转眼间,天魔两界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

这一日,琴月带了一个人来见我。来人披着栗色斗篷,宽大的帽檐压下遮住了眉眼,但那木头一般的表情绝对不会出现在第二个人的脸上。

“孔沐?”

来人扯下帽子,一头墨蓝色的长发顿时倾泻而出。

我看着眼前的人,一股难言的喜悦在心中翻涌。既然孔沐还在,那么殊倾是不是也……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孔沐那比一年多以前更无起伏的声音响起:“陛下想见你。”

“殊倾他现在哪里?”

“沙耶国,凡花镇。”

去沙耶国的路上,孔沐简单地告诉了我寒垣当日进犯蓝雅国时的情况。

当日寒垣屠城,除了殊倾和孔沐的所有人都未能幸免于难。最后是在除了孔沐之外的四位长老的掩护下,孔沐才带着昏迷的殊倾逃离了蓝雅国。离开蓝雅国,孔沐带着殊倾一路西行,到了沙耶国的凡花镇。当时由于两国之间语言障碍,孔沐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凡花镇找到落脚的地方。那时候殊倾的生命完全是靠我度给他的三成灵力支撑,眼看就要不行,孔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毫无办法。

后来,当他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两个人。

而那两个人就是自从隐迹之后一直住在凡花镇的火凤族前任首领凤羽和他的堂弟凤翎。

两人看了殊倾的情况之后,也是称无法可施。还是过了好久之后凤翎才说出一个在人界听来的续命偏方,但是由于普通人根本无法拿到这偏方中所说的两味药引,所以谁也不知道这种方法可不可行。

但这对于当时的孔沐来说,已是天大的喜讯。

隔日孔沐就动身去找这两味药引。

天山之雪和天山守护雪龙的鳞甲。

后面的事不必多说,孔沐拿到那两味药引为殊倾成功续命。

但只有两年。

讲到这里时,孔沐的眼中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哀戚神色。

“当日误会了你,抱歉。”

我一愣,方才想到他说的是当初误以为是我伤害了殊倾的事。我笑道:“你也只是紧张你们陛下,我能理解的。”

他笑笑,并不多言。隔了一会,他又说:“见到陛下你不要太惊讶,因为用的是普通人的偏方,所以不能阻止陛下的衰老,这一年多以来,陛下苍老了很多。”

沙耶国国土辽阔,地处大漠之南,大部分城池均建在大漠黄沙中,四季燥热而烦闷。而凡花镇却是沙耶国边境为数不多的水镇之一,依山傍水,景色甚是撩人。

马车驶入凡花镇的那天突然下起了雨。

江云辽阔,水幕涟涟。

殊倾的宅子买在江边,远远就可以望见一座吊脚小楼,隐在重重雨幕之后,显得有些渺杳。

马车在门前停下,一扇桐漆雕花木门,门前的台阶已被雨水湿润,透着水光,几处水洼深深浅浅,雨幕声中夹杂着偶尔行过的路人匆促的脚步声。

小楼似乎已有些年岁,木质的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嘎的声响。跟着孔沐上了楼,拐个弯便是细长的走廊,及腰的雕花木栏,站在走廊上凭栏而望,可以望见湿漉漉的青石街,和大半个凡花镇被雨幕模糊的城廓。

走到走廊的尽头,孔沐停下脚步,叩响了那一扇紧闭的房门。

屋内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根本没有人的样子。

然后孔沐轻轻推开面前的门,退到一边,对我微微颔首,示意我进去。

由于天气的原因,屋内的光线有些暗,门口投进的光亮根本不足以填充有些湿冷的宽阔空间。

室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不过都是殊倾一贯喜欢的暗紫色调。穿过空阔的外室,推开里间的门,正对着门的是一扇半敞的窗,冷冽的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江水腥浊的气味,一个伛偻的身影凭窗而伫,一头花白的发被风吹得微微有些凌乱,丝丝缕缕在空中无序地翻飞。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响动,窗前的人慢慢转过身。看到他的脸,一股酸涩顿时涌上心头。

曾经看到的,总是他灿若暖阳的笑脸,也曾偷偷看过他安详恬静的如婴孩般的睡颜,却从未想象过他老时花白的发和布满褶皱的脸。

记忆深处那双碧蓝如海的瞳,如今也已混浊。

他微微偏了偏头,用那双混浊的眼疑惑地看着我。他的眉越收越紧,像是根本不认识我似的,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待近到我面前,他才颤抖着抬起手,粗糙干枯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你也是在等人么?”

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喉间哽塞,我竟吐不出一句话。

“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呢。其实我也在等人,不过,我等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在等他。”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牵着我来到窗边,伸手指着江的对岸的天边,“你看,就是那里,天的另一边有一座山,他就是那座山的主人,他的发就像那座山上的积雪,莹白,却很冰凉;

“他的眼睛是冰蓝色,我的眼睛曾经也是蓝色,但和他不同,我的像海,他的却像冰……可是,我能记住关于他的一切,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样子了,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有一天可以等到他,但那时,我已经不认得他了……”

我拼命克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鼻根涩得发疼:“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等呢?也许,他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他有些激动地打断我:“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托付给谁,却是自己的事,即使付出的感情永远得不到他的回应,我想只要我一直牵挂着他,能多给他一点祝福,这就足够了。从小到大,我从未这么执着过一件事,可对他,我偏偏就放不下,我想,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过了一会听到他说:“你呢?你也在等人么?”

不能回应他的感情,也许就让他这么抱着那一丁点希望这样度过余生会更好。

我摇了摇头:“不,我只是一个过客。”

雨丝渐密,砸在江面腾起氤氲雾气,重重雨幕遮掩的江岸上一对璧人撑一把伞,相拥着缓步行过,细雨声中隐约可以听到两人浓情时的蜜语。

殊倾牵着我的手渐渐松开,双手撑着窗棱,微微抬头望着雨雾弥漫的天际,一双混浊的眼突然之间变得闪亮起来,然后,一行清泪缓缓滑过他那布满细纹不再年轻的面颊。

我低了头,有什么模糊了视线,待到视线清明,木质的地板上赫然开出两朵茶色的水花,空气中似乎能嗅出咸涩的芬芳和窗外腥浊的风一起融化的味道。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凡花镇。

那之后我去看过殊倾几次,他一次比一次糊涂,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所以,每次见到我,他都会拉着我的手,走到窗边,说出同样的话,只是,我再也没有看到他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