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演出现场的剧照。按穆萧所说,便是《游园惊梦》头场演出时拍摄的。因为只有那一场,是苏紫站在戏台上与穆萧搭戏。
而那个苏紫,画笛第一眼看去,便是一阵强烈的战栗。因为,苏紫给她的感觉太异样了!
苏紫穿着一件白色的苏绣戏装,衣襟与袖口都绣有翩翩彩蝶,令她风姿卓然。头上戴着光彩夺目的头饰,美轮美奂,鬓角别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两绺黑发垂在胸前。
那张脸上,化了浓浓的戏妆。黛眉如画,目似秋波,颊飞红云,红唇含香。而这张绝美的脸,竟不禁令画笛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然后,她走到床头,在镜中看自己的脸——虽然未施粉黛,但与照片中的苏紫是何等相似!不,简直一模一样!
画笛愣愣地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几分钟后,她打开化妆包,打底、描眉、画眼、画唇,然后用指尖沾了胭脂,轻轻将眉下涂红,勾出鼻梁。
然后用方巾包住头,自己用手将眉稍眼角向上吊起,镜中一个活生生的杜丽娘扮相便出来了!
画笛惊得向后猛退几步,险些跌在地上。她重新回到电脑前,呆呆地看着屏幕上苏紫的脸。
她迅速地想到了自己那空白的三年。原来,这三年竟然会是牡丹公子故事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而自己竟浑然不知!
不,不,这怎么可能?自己怎么会是苏紫?从来都没有学过戏剧,对昆曲的所知仅限于看过一遍《牡丹亭》剧本,喜欢那个如梦似幻的故事,喜欢其中的几首词罢了!她甚至连听都未听过一遍,又如何会唱?
一定只是巧合罢了!着了浓妆的苏紫跟自己有十足的相似罢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结论,画笛将镜子拿到电脑旁边,细细对比起来,却是越看越像,越看越慌!
自己真的是苏紫?不,她从小一直都叫画笛,虽然失去了三年的记忆,但自己的名字绝不会忘记!难道自己是个天才,能在那空白的日子,用短短的时间改名换姓,学会昆曲,登台演出?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而自己是怎么与穆萧,也就是网络上的牡丹公子认识的呢?
那是画笛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十条鱼》的时候,穆萧常用牡丹公子的id跟帖留言。一来二去,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就像一个现实中的朋友一样,在网络中谈天说地,久而久之,便熟识了。
如果画笛真的是苏紫的话,也未免太巧合了。难道是穆萧冥冥中有知?就似他曾经说过的一样,相信自己能在万千短信留言中认出苏紫来?
画笛的目光落在照片中的穆萧身上。这个时候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穆萧给她的震惊不逊于苏紫!
在此之前,画笛对唱戏的男性是有偏见的。大概是见多了旧时的反串,男戏子给她的感觉总是阳刚不足,阴柔有余,十足的娘娘腔。画笛最讨厌这类男人了。所以她刚认识穆萧,知道他曾经是一名昆曲演员的时候,穆萧在画笛的心里就被打上了“脂粉男人”的烙印。
而此时此刻,他看见穆萧的扮相,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扮作柳梦梅的穆萧给画笛的感觉是:气质高雅、神采俊逸。那一身白衣白帽使他玉树临风,剑眉带韵,星目传情。一根翠绿的柳枝在穆萧的手中,似乎有了灵气,像丘比特之箭,射向苏紫。
穆萧身形挺拔,用水袖托住苏紫的水袖。苏紫则一派娇媚,手中的水袖似水一般流淌。如果穆萧是桥,那么苏紫便是水。小桥流水,诗情画意。
二人的目光胶着,默契十足。如果不是穆萧自己所述,画笛不会相信两人是初次相见。
画笛恍恍惚惚地去洗脸。她突然想到,穆萧说他就要来天堂谷了。如果他看到自己,会做何反应呢?他会相信画笛并不是他倾心相爱的苏紫吗?
心思纷乱之际,有人敲门。门开,外面的人是小伶。
“画笛姐姐,你还没有吃午饭吧。妈妈又做了鱼汤,等着你去吃呢。”小伶笑吟吟说道。
画笛舒了一口气。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胃口吃饭,但她想借此机会出去走走。继续呆在这个木屋里,她大概会发疯的!
户外秋阳高照,山谷里空气清新美好,加上小伶一路上蹦蹦跳跳,孩子气十足,令画笛心中释然很多。暂且不去想那些伤脑之事,先放松一下也好。
坐在那间温馨的小屋里,餐桌上的菜不多,都是农家菜,却很精致。特别是那道鱼汤,盛在白瓷盆里,奶白色,上面漂着几朵翡翠色的香菜,袅袅的雾气蒸腾上来,这哪里是鱼汤,简直就似一处人间仙境!
画笛看得有些痴了。她用小勺舀起一点汤汁,含在嘴里。汤香而不腻,鲜美无比,回味无穷。
叶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画笛,轻轻笑道:“你这丫头,就爱喝我做的鱼汤。”
画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的食欲已经被鲜美的鱼汤勾起,第二勺鱼汤刚刚舀起,动作却忽然僵住。
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袭上心头,画笛忽然想,为什么房东每次做鱼,都只有汤没有肉呢?
鱼肉到哪里去了?
画笛将那勺鱼汤放在眼前仔细看,奶白色的汤汁上面是一层浅浅的油水,散发着诱人的光彩与香味。这个时候,她竟然想到了她的紫蝶尾龙睛!
为什么每次少了一条金鱼,房东叶琴便恰好要自己来喝鱼汤?!
这么一想,画笛的手一抖,汤汁洒出。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几天来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而胃里其实早已消化干净,那些鱼汤,已经溶入了自己的血液!
天哪!三条可怜的紫蝶尾龙睛!
画笛抬眼再看叶琴的时候,竟感觉那双慈爱的眼睛里藏满了诡异。她心里一惊,汤勺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
画笛急忙掩饰着说:“叶阿姨,我忽然觉得不舒服。”她边说边捡起勺子,“哦,勺子脏了,我去洗洗。”
她冲进厨房,一眼看见汤锅还搁在火上。画笛一阵心惊肉跳。她走到汤锅跟前,猛地掀起了锅盖。
汤锅里的汤汁已经舀干,只剩下一条肥嫩的鲤鱼,还冒着热气,银白色的鱼肉上覆盖着几片翠绿的香菜叶子。
没有什么紫蝶尾龙睛。根本没有。
画笛吐出一口气,
她将锅盖轻轻盖上,将勺子洗干净,转身却看见叶琴站在厨房门口。
画笛不知道她看到自己刚才掀锅盖的举动没有。她听到叶琴说:“快去喝鱼汤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重新坐回餐桌上,画笛却没了食欲,特别是对于鱼汤,往日总也喝不够的鱼汤此刻已变得索然无味。她装作很随意地问叶琴:“叶阿姨,这是什么鱼的鱼汤啊。怎么总见汤不见鱼呢?”
叶琴的脸色并无异常,轻轻笑着说:“亏你还是个作家呢。你不感觉喝鱼汤很雅,吃鱼肉就很俗了吗?喝鱼汤时汤水一滴不漏地喝下去,而吃鱼肉就会吐得满世界鱼刺。而且不小心还会卡着喉咙,麻烦得很。”
画笛虽然听叶琴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却起了困惑。即使是豪门贵妇也不见得会说出这种话,而这话却出自一个山村农妇。
她嘴里还是说:“鱼肉最有营养了,蛋白质含量很高,浪费了不可惜吗?”
叶琴说:“不会浪费的。那些肉还不够小伶一个人吃呢。”
小伶在一边叫嚷起来:“妈妈,我现在就要吃嘛。”
画笛暗自摇头,心想这对母女可真是有意思,害得自己刚才虚惊一场。
画笛回到木屋的时候,远远看到木屋的门前摆放着一样东西。
走近了,发现是一个牛皮纸袋子,靠墙放着。
画笛打开门,好奇地将袋子抱进木屋。
打开,里面是一幅油画。将油画从纸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段千文。段千文说自己是个画画的,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作品。
大概是他心血来潮送给自己的礼物吧,他来的时候自己不在便留下来了。画笛心不在焉地想着,却在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是一幅油画,已经非常精细地镶进质地优良的木框里。木框上雕有精致的花纹,形状竟然酷似金鱼。
而那幅油画,大胆地运用了深蓝、墨绿、金黄三种主色调。底色是深蓝,营造出一片海底世界,墨绿色的水草中,一位全身赤裸的少女正用优美的姿态游弋。少女周身萦绕着数条金鱼。
少女画得很美,身骨纤细,肤色健康。头发是金黄的卷发,波浪般飘摇在水波里。而少女的面孔,竟然跟画笛酷似。那一瞬间,画笛感觉自己就是画中的少女,像一条美人鱼,正无拘无束地享受畅游的欢愉。
而那些金鱼,便是画笛喜爱的紫蝶尾龙睛。它们在少女周围嬉戏,尾巴似一只只紫色的蝴蝶。那是飞舞的感觉。
画笛看到那些紫蝶尾龙睛,条件反射地去数它们的数量。
数了两遍,结果都是九条!
一共是九条紫蝶尾龙睛!
画笛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数量是段千文有意还是无意为之呢?
她将画放好,打开门,一眼看到段千文正在距木屋不远的地方站着,看着她笑。段千文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衬衫,手插在裤兜里,样子很酷。
画笛向段千文招招手,示意他进来。段千文飞快地奔过来,神采飞扬地问她:“怎么样?喜欢吗?”
画笛淡淡一笑:“画得不错,谢谢你。”
段千文说:“我昨天晚上连夜画的,一直画到中午才画完。”
画笛诧异地去看段千文,看到他眼里有几丝血红,想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可是看他的气色居然很好。
他们一起研究那幅画。画笛对绘画所知甚少,段千文便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从构图到色彩,从整体到局部,讲了许多绘画技巧,并举出了一些绘画大师,比如达?芬奇、凡?高的作品,画笛听得几乎入了迷。
最后,段千文的话题回到这幅作品上。他笑笑说:“你知道这幅画的名字吗?”
画笛摇头。
段千文说:“绘画我在行,可是起名字就不在行了。名字要留给你起才行,你是行家呀。这样这幅画就算我们合作的,可以署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画笛有些哭笑不得:“我最讨厌起名字了。我常常为起什么样的题目发愁,你就别难为我了。”
段千文爽朗地笑了:“我逗你呢妹妹,其实这幅画我在构思的时候,名字就有了,不过不知道你能不能猜出来。”
画笛白了段千文一眼:“我怎么能猜出来,你就别吊我的胃口了。”
段千文用狡黠的眼神看着画笛说:“题目就叫《十条鱼》,恰巧与你的大作重名。你不会告我侵权吧?”
段千文还没说完画笛就叫起来了:“十条鱼?你识数不识呀?我数了两遍,都是九条呢。”
段千文哈哈大笑:“我上回就已经告诉你了,我妈妈说我不足两岁就会数数了,怎么会数错呢?”说完,脸上现出了诡笑。
画笛有些懵了,她想也许自己真的是漏掉了一条呢,于是重新去数。
还是九条!
难道是不显眼的地方还藏着一条?画笛仔细地看了画中任何一个地方。发丝间、水草中、石缝里,都没有。
“喂,你不是想告诉我,第十条鱼在那个女人肚子里吧。”画笛觉得自己这样说,并不是在开玩笑,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十条鱼》里的情节。
段千文听罢笑得都喘不过气了,他笑了好半天才说:“什么肚子里啊,第十条鱼就是画里的美女,我心中的画笛妹妹呀。”
画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段千文的手已经搭在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