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贤王府内外一片漆黑,唯有内院的书房中依旧闪烁着一缕昏黄。
“砰、砰砰!”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书房内的洛天瑾从沉思中惊醒。静候片刻,面色沧桑的谢玄推门而入,慢步轻声地走到书案前。
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斜靠在椅子上,满眼惆怅的洛天瑾,半晌也不开口,似是不想打扰洛天瑾的思绪,又好像在等洛天瑾主动发问。
此刻,洛天瑾的书案上铺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画卷,画上是一位婀娜多姿,杏眼含笑的年轻女子,紫色罗裳,随风而摆,长发如瀑,一袭及腰。
画上女子的倾城一笑,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一颗美妙的灵魂跃然纸上。她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令人神思恍惚,心神荡漾,甚至难以自拔。
“查清楚了?”
不知沉默多久,洛天瑾的声音悄然响起。谢玄精神一振,点头道:“查清了。当年皇上御笔亲批,对简家满门抄斩,正是金复羽事先买通朝廷命官,救了简仲一命。”
“他为何要救简仲?”洛天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卷,漫不经心地问道,“简仲是朝廷武官,而金复羽是江湖枭雄,二人怎会勾结在一起?”
“这……”谢玄稍稍一愣,苦笑道,“我只查到当年是金复羽救了简仲,至于他二人是如何相识……却是毫无线索。依照常理,当年的简仲不过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年轻将军,常年驻军在外,不可能与金复羽结识。”
对此,洛天瑾也不追究,转而问道:“金复羽救出简仲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据查,当年金复羽本想将简仲收入麾下,并将其奉为金剑坞的第五大高手,但简仲并没有答应。”谢玄如实回禀道,“再之后,简仲便隐姓埋名,沦落江湖,天南海北去过很多地方,但一直是无根之萍,四处游荡。直到四年前,朝廷为简家平反昭雪,他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时,他在江湖上已经颇有名声,贺号‘九命无归’。”
“我曾听过‘九命无归’的名号。”洛天瑾点头道,“奇怪的是,朝廷为他平反后不久,‘九命无归’便渐渐消失在江湖之中。有人说他已经回到朝廷继续为官,也有人说此人已死,尸骨无存。至于他的真正下落,却始终无人知晓。你可曾查到最近三四年,简仲去哪儿了?和什么人在一起?又做了些什么?”
谢玄眼神一动,揣度道:“府主的意思是……简仲销声匿迹与金复羽有关?”
“如果无关,金复羽为何能遣他前往西域?”洛天瑾不可置否地回答道,“我有一个极为大胆的揣测,或许简仲死里逃生之后,便一直在为金复羽做事。前几年的四处游荡,或许是在为金复羽暗中办什么差事?而后突然销声匿迹,也可能是金复羽有意安排。”
“这……”谢玄被洛天瑾的大胆猜测深深震惊,但苦于毫无线索,因此既不敢盲目附和,亦不敢冒然否决。
“柳寻衣在吐蕃杀了简仲,而且还砍下他的人头。”洛天瑾轻笑道,“或许这正是金复羽点名找他的原因。”
谢玄诧异道:“府主的意思是……金复羽想对付柳寻衣,替简仲报仇?”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金复羽如此大费周章地针对柳寻衣。”
“府主有何打算?”谢玄迟疑道,“柳寻衣在西域的差事办的不错,成功说服任无涯那只老狐狸与我们结盟,府主定下的三件差事也只有柳寻衣大功告成……”
“谢兄,你到底想说什么?”洛天瑾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我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大可直言不讳。”
“是。”谢玄沉吟片刻,苦笑道,“我的意思是,柳寻衣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他刚刚才为贤王府立下大功,若府主用他去换回长川和凌青,会不会太……”言至于此,谢玄的声音戛然而止。
洛天瑾微微一笑,接话道:“会不会太不近人情?”
“府主明鉴。”谢玄叹息道,“大宋为何衰败至此?只因自太祖开始,便有‘杯酒释兵权’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举。正所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如果我们置有功之臣的生死于不顾,非但会寒了众弟子的心,甚至会招来天下英雄的唾弃。”
闻言,洛天瑾不禁一愣,反问道:“谢兄,我何时说过要对柳寻衣弃之不顾?”
谢玄错愕道:“如果府主不交出柳寻衣,那长川和凌青他们……”言至于此,谢玄的眼神陡然一变,忙道,“虽然柳寻衣的功劳不少,但长川和凌青毕竟是府中元老,他们为贤王府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绝不能弃之不顾。两权相害取其轻,如无万全之策,也只能牺牲柳寻衣,换回长川和凌青……”
“谢兄,你何时变的如此逆来顺受?”洛天瑾戏谑道,“金复羽只给你两个选择,你便心甘情愿地二择其一?曾经的你性如烈火,不向任何人妥协,如今这是怎么了?”
谢玄一怔,若有所思道:“府主的意思是……”
“我不是金复羽的傀儡,也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洛天瑾冷笑道,“金复羽想拿我当棋子,除掉柳寻衣,拉拢殷白眉,同时让我背负过河拆桥的骂名,一举三得,但我偏偏不让他如愿。”
“府主有何打算?”
“我决定亲自前往江州,会一会金复羽。”
“不可!”洛天瑾话音未落,谢玄已态度坚决地摇头道,“江州危机四伏,府主身为北贤王,绝不能以身犯险,万一你有任何闪失,贤王府必将陷入危局。”说罢,谢玄眼神一动,义正言辞道,“不如由我替府主走一趟江州……”
“怕什么?”洛天瑾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以前我是无名小卒时,走南闯北从未瞻前顾后。如今成了北贤王,反而变的畏首畏尾,甚至连贤王府的大门都不敢轻易迈出。如果做北贤王一点自由都没有,甚至变成老鼠胆,那我甘愿做回无名小卒,起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哈哈……”
“府主……”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洛天瑾笑容收敛,正色道,“寻衣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他们半个月前已进入玉门关,算日子这几天就该到了。”
“稍后我修书一封,你派人快马送去。”
谢玄眉心一簇,狐疑道:“府主打算令他转道南下?”
“不!”洛天瑾别有深意地笑道,“这次我让他自己选择。”
“自己选?”谢玄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此去江州,我不打算兴师动众,更不会大张旗鼓。”洛天瑾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你我之外,暂时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府主想秘密潜入江州?”谢玄思量道,“如此也好,没人知道府主的行踪,反而安全许多。我愿随府主同行……”
“不!你留下主持大局,对外宣称我闭关练功三个月,谁也不见。”洛天瑾沉吟道,“如果你我都不在府中,定会引起外人的怀疑。更何况,交给西域高手的差事,需要你亲自安排。”
“柳寻衣那儿……”
“也不告诉。”洛天瑾直言道,“此去江州,我要暗中观察此子的一举一动。”
谢玄的眼中精光四射,似笑非笑地说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当年府主提拔慕容白、邓泉为府中七雄,提拔狄陌、苏堂为黑白执扇时,也曾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后面,亲眼见识过他们的本事。看来,这次该轮到柳寻衣了。”
洛天瑾笑道:“玉不琢,不成器。若要培养这些后生早成大器,则必须让他们学会知难而进,逆流而上。我用人,首先看胆识,而后才是本事。眼下,金复羽在江州摆下鸿门宴,俨然来者不善,我倒要看看柳寻衣究竟有没有单刀赴宴的胆量,以及力挽狂澜的气魄。”
“金复羽聪慧过人,心狠手辣,远非寻常鼠辈可比。府主不怕柳寻衣真栽在他手里?”
“真金不怕火炼,柳寻衣是龙是虫一试便知。”
“府主英明。”谢玄心悦诚服,转而语气一缓,低声道,“还有一事,不知我该不该……”
“啰嗦!这里没有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是。”谢玄自嘲一笑,随之吞吞吐吐地开口道,“今天上午,黄玉郎当众顶撞府主,其实他并非心存不敬,只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还望府主宽赦他的冒犯之罪。”
“玉郎的脾气我很清楚,生性多疑,心直口快,天生不知‘委婉’为何物?呵呵……”洛天瑾淡笑道,“他对我忠心耿耿,莫说是顶撞我几句,便是痛骂我一番,我也不会怪他。其实,他今天不止说出自己的不满,也同样道出其他人的困惑。昆仑派和绝情谷这件事,我做的确实有悖常理,他们不理解也是意料中的事。”
言至于此,洛天瑾的神色不禁变的暗淡几分,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画上的女子,眼中不禁泛起一丝迷离伤怀之意。
见状,谢玄不由地轻叹一声,苦涩道:“二十多年了,府主怕夫人知道后伤心,便一直将这段感情深深埋在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拿出她的画像,睹物思人……”
“我本以为柔儿已死,却万没料到她竟还好端端地活在人世。”洛天瑾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已是抑制不住地自眼角滑下。
一提起“柔儿”二字,便令威震武林的北贤王潸然落泪,这又是一份怎样的感情?
“有没有可能……府主太想念她,以至思念成疾,才会把绝情谷主误认作她?”谢玄眼神复杂地望着画上的女子,面色同样感伤。
“不会!”洛天瑾坚定道,“那首‘春江花月夜’,是我与柔儿共同所创,世间除我们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可府主的故人姓腾,而绝情谷主姓萧……”
“腾也好,萧也好,柔儿终究是柔儿。纵使天老地荒,海枯石烂,她也绝不会变!”
“只凭一支琴曲,会不会……”
谢玄话音未落,洛天瑾已猛然抬头。一双黑眸之中,两缕烛火诡异地摇曳着身姿,恰如他此时的心境一般,虽无声,却不静。
“正因如此,我才要亲自去一趟江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