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希径自走在青石路上,踏着满月银辉,第一次发现,这条路,似乎是自己毕生走过最漫长的,因为无论怎么走,她永远都无法再次走进楚沐遥的世界。
忽而一道呼声响起,“子希。”宁子希一愣,回首看向追来的淳于严。
他的眼中充满歉意,两两相望,默默无语。半响,淳于严叹道,“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即使再做一次选择,我还是会出剑的。”
宁子希淡然一笑,微风拂过,秀颜胜月,风姿清绝,声音清扬似流水泠音,只是透着点点的哀,淡淡的凉,“我知道,如果我是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所以淳于伯伯不必内疚什么。”
淳于严负手静立,眼中渐渐恍惚,沧桑声音飘渺似云烟,“你想听一个故事么?”
寂静,还是寂静,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似是过了许久,宁子希点点头,轻的不着痕迹。
那是一个她此生都不会经历的泣殇故事,更是她无法想像的身在帝王家的无奈哀伤。
她倾国倾城,名动天下。
他贵为太子,倜傥风流,意气风发,旨在天下,他尊为亲王,姿容俊逸,温润谦和,无意争锋。
那场轰动朝野的盛大婚礼上,她一如所愿嫁入贤王府,一对璧人终成佳偶。
他荣登帝位,马踏山河,君临城下,终成一代霸主。
佛山还愿,若雪林间,他与她偶遇,惊鸿一瞥从此萦萦梦中,沁入心脾,嗜入骨髓。
宫中家宴,他再次遇到满心思念的她,只是此时的她却是以弟妹的身份坐于他最亲近的异姓弟弟身边。
他白衣翩翩,清新俊逸,望着她满眼宠溺,她蓝衣摇曳,仙姿绰约,抬眸间笑颜如花。他一身明黄,端坐于世界的顶端,可是眼中焚烧的烈火却如同来自炼狱。
他无意名利,却一心要为自己的哥哥打下江山,才智谋略倾尽天下,为世人景仰,誉为贤王。他稳坐山河,却被满心的嫉妒与猜忌日夜折磨,终于磨淡了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朝野上下无不散播着贤王功高震主的流言蜚语。他位于皇座,内心动摇。
那一日,风云柔和。
一道圣旨,宣称他通敌叛国,诛灭满门。他满目苍凉,却毅然接过圣旨。
他浅眠金銮,惊醒梦中,如醍醐灌顶一般,愤怒自己的荒唐之举,慌忙下旨。
大赦诏书到时,已是血流成河,满地横尸,凄艳如歌。
她抱着他已经冰冷的身体,眼神空洞,可语气一如往常的温婉,轻轻的擦拭着他身上的血,喃喃道,你醒醒啊,为什么都当爹了却还赖皮的像个孩子呢,呵呵,起来吧,说好今年冬天陪我去梅山看雪的,难道想食言么,我可不答应呢,你为何这么讨厌,就是不肯起来呢,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可好,看看我今天新绾的发髻美不美,呵呵,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美,会说我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她的声音渐渐飘渺似梦,神色却愈发安详,低低轻语,怕吵醒了怀中之人,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相遇湖上,你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洛神仙子吗,我当时就在想这是哪里来的痴傻之人,可是后来却深深的爱上了你,说好要陪我生生世世的啊,说好要携手看三生石上繁花落尽的啊,你为什么食言了呢。
她紧紧的抱着他,声音哽咽不成语,清若铃音的声音如玉碎冰盘,反复轻轻的唱着那首童谣,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唇角一抹殷红缓缓流下,若樱花点点开在他不惹纤尘的白衣之上,璀璨一笑,刹那芳华开尽。
你别走的太快啊,等等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别想丢下我……来世,记得一定要找到我,我的眉心……会留着朱砂痣,那是你……留在我心间的泪,到时……我们……继续这一世未完的……缘。
那日似是悲了神明,漫天飞雪融尽猩红。一身明黄策马疾驰赶到时,只看到,他与她脖颈相交,相拥而眠,神色安详宁静,只是周身那淋漓的鲜血刺的他晕眩不能立。
每每夜回长廊,他泪粘衣襟,依稀记得当时年幼,他与他笑言的约定,此生以百姓为天,成就盛世繁荣。从此,他匡正朝纲,立誓成为千古明君。
一个故事说到这终结,接下来便到了另一个故事。
他十岁之前,锦衣玉食,父疼母爱,他记得父亲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他长大后会是一个风神俊秀顶天立地的男儿,他那时只是似懂非懂,只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每日勤学苦练,幼时便被誉为神童。
日子过的明净而温馨,直到那一日,父亲的亲信将他和弟弟待走,他内心恐慌,可是看着在自己怀中颤抖哭泣的孩童,听着稚嫩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喊着,哥哥,怕,哥哥,怕。
他眼中的惧色被点点坚毅所取代,他知道,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从此,他要像一个男子汉,担负起保护弟弟的职责。
之后的两年他与他相依为命,日夜不离。当他练武受伤时,小小的他会在他怀里哭的声嘶力竭,他总是温柔的摸着他的头,浅声道,沐离,没事,你看,哥哥一点也不疼。而他总会停止哭泣,看着身前如神邸一般的他,甜甜一笑。
每当月色当空,繁星闪烁之时,他抱着小小的他坐于树下仰望星辰,笑着听怀里的他稚嫩的童音轻轻说着,哥哥,这一世我们不离不弃,下一世,我们也要在一起,若我为男儿,就继续做你的弟弟,若我为女儿,便嫁于你为妻,可好?
他笑着点着他小小的鼻子,小不点,你知道什么叫嫁于我为妻么?怀中的小人懵懂着摇摇头,轻轻笑着,我不知道什么是妻子,不过我知道女孩嫁给男孩,就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了,我要和哥哥一直在一起,所以,若我为女儿,便嫁于哥哥为妻,就像爹和娘一样。
他眼神黯然,转眼眸中已是点点坚定,好,我们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不离不弃,四个字,被烙上了永世的誓言。
可是,命运往往会在最幸福的时候转折,灭门如此,离散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十一岁的他拉着九岁的他,踏过皑皑白雪,那样梦幻的场景,锦朝百年难得一遇。
小小的他调笑着,与他追逐嬉闹,忽然,跌落入一个深坑中,小小的他惊慌失措,撕心裂肺的哭着,他趴在洞口,颤抖着声音告诉他,别怕,有哥哥在,你等着,哥哥这就去叫人,小小的他乖乖的点头,抽噎的喊道,哥哥,千万别抛下我!
当他回来时,那抹小小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他冲进雪幕中,发疯的找着,三天三夜不曾停歇,直到昏倒被人抱了回去。
从那年起,他就没有一刻的停止去找失踪的他,他为他建立昱雪楼,他为他练就月华流音,可是无论多努力,却始终找不到他。
他无数次的想过,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会不会在某个地方静静的长成俊逸无双的男子,他还会不会记得当年的约定,不离不弃。
故事说道这,淳于严幽幽一叹,“子希,我给你讲这些是希望你不要怪小王爷,他也是很苦的啊。”
宁子希抹了抹脸上一直涓涓不止的泪水,心中万般绞痛,那个紫衣风华的男子,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静静舔舐着心中那凌迟的巨痛吧。只是,可惜,她再怎么努力,和他,也再也走不回去了。
如果没有那场宫闱之变,他应该是一袭华服高高在上的皇子贵胄吧,他与她此生或许没有交集。可是如果知道现在他与她这般痛苦,两人从来没有相遇会不会更好一些,或者,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样也许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吧。
宁子希深深一拜,“淳于伯伯,我懂的。我先回去了。”转身,泪水湿了衣襟,烫伤了心间。
“爱一个人,大抵就是奋不顾身的生死相随,若不是……小王爷他是愿意和你携手天涯的。”飘渺绵绵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被微风卷走,了无痕迹。
只是,这句话却如一道魇障,刻入了宁子希的心底,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