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隔壁桌上北凉王

秋风肃杀,绿蚁酒也就愈发紧俏起来。城外两条驿路岔口上杨柳格外粗壮,树荫下就有一家店面洁净的酒肆,卖酒的是个五旬老汉,生意渐好,就让农忙得闲的一对儿孙来这儿帮衬生意,本来这种活计由儿媳‘妇’来打杂才适宜,毕竟‘女’子才好跟客人们拉下脸讨价还价,老汉‘性’子淳朴,做了十几年生意,始终脸皮薄,开不了这个口,只是前些年儿媳‘妇’惹了桩祸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闹事的军爷,老汉就不敢让她来遭这个罪,如今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那次风‘波’若非亏得有人途径酒肆,实在看不惯那帮披了一身鲜亮甲胄的纨绔子弟,便出手侠义相助,否则别说破财消灾,恐怕儿媳‘妇’的清白都要给糟蹋,至今想起,老汉还是愧疚不安,觉得自己没出息,后来听说那些靠着关系投军‘混’日子的年轻军爷,可能是北凉世子的亲卫营,老汉也就认命,只是可惜了大将军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也会骂几句狗-娘-养的的世道,想着哪天等大将军过世了,万万不要给那世子当上北凉王,都说陈芝豹陈将军沙场无敌,对待士卒百姓却都仁厚,老汉跟一些邻里差不多岁数的老农也都认为陈将军打仗没得说,以后当个北凉王真是不差。

今儿老汉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酿绿蚁酒,绿蚁酒本就不贵,达官显贵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这点酒钱,除非了猪油‘蒙’心的黑商,才会钻钱眼里掺水,不过地道的绿蚁酒也有好坏之分,一般散装兜售按斤两按碗卖,老汉虽然厚道,却也不舍得赔本赚吆喝地拿出醇香陈酿,主要是坐在那儿端碗喝酒的老富贾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这位老哥儿拦下了那帮无法无天的军爷,儿媳‘妇’恐怕就要给那帮挨千刀的拖去军营了。今天这坛子绿蚁,不收钱!

在老汉看来,喝酒的徐老哥也不会是多有钱的豪绅富贾,黑黑瘦瘦的,估计也是挣些辛苦钱,不过算是穿戴得不错,好歹是绫罗绸缎模样的衣衫,看着就舒服。

老汉应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儿,将一条湿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么不喊袁侄子来喝一碗?可有两年没瞧见你们了,咋的,还怕喝穷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树荫边缘,老汉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便是他出手教训了那帮小王八蛋,后来得知是徐老哥的义子,姓袁。贩酒老汉在这卖酒有些年数,来来往往见过不少有钱人家的子弟,还真没一个比得上这个袁公子的,徐老哥有这么个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义子,好人有好报。不过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几次重逢,徐老哥身边还带了一对人物,一个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难道那书生是徐老哥的亲儿子亲孙‘女’,可长得不像啊。不过老汉也不是多舌‘妇’人,就没提这一嘴。

富家翁摆手笑道:“他不爱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亲自劝酒,他也说贪杯误事,道理总是比我说得溜,说不过他,黄老弟,咱们由他去。”

黄老汉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紧不打紧,不喝酒比喝酒终归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总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着喝几口,我也就是懒得说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纪了,想开很多喽。”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绿蚁酒,吸了口气,嗤了一声,一脸陶然,说道:“老弟这话说得敞亮。”

老汉乐了,哈哈笑道:“什么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说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过日子。我孙儿去了‘私’塾识字读书,我就等着啥时候让他去换写招子上那个酒字了,写得好看不好看不说,能认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说道:“我儿子的字倒是写得真不错,要不先用着,等老弟的孙子会写‘春’联了,再换上?”

黄老汉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脸难为情道:“这感情好啊,可会不会不太麻烦老哥了?”

老人摆了摆手,舒心笑道:“没事,我今儿就是来等我儿子回家的,到时候让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笔的事情?就是没有笔墨。”

黄老汉一拍大‘腿’道:“没有就去拿嘛,村里不远,两里路,我让孙子跑去拿,这小崽子‘腿’脚利索得很。”

有个才上‘私’塾没两年的稚童本就一直乐呵呵蹲在附近,托着腮帮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觉得是真好看。听到爷爷当着众人夸奖他‘腿’脚,觉得极有面子,更是笑开了‘花’,不用爷爷朝他吩咐,站起身来,嗖一下就没了踪影。

黄老汉大大方方接过徐老哥递过来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问道:“老哥儿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老人摇头道:“读书倒是不多,不过这几年都被我‘逼’着往外跑,跑了很远的路,一年到头在家没几天,有些时候我也很后悔。”

老汉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轻人就该出‘门’闯‘荡’,多历练历练,要不然撑不起一个家。像老哥你这般家业肯定不小,不像咱们一辈子对着那一亩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读书人笑了笑,抬头看了眼驿路尽头。

黄老汉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它几桌酒客,酒肆来来往往挣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难得有回头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读书人,嗓音不大,不过听上去说得都是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黄老汉反正听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朴装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对锦衣贵气的,说话嗓‘门’不小,外乡口音,不过出手也相对阔绰,除了两坛子绿蚁酒,还叫了好几斤的熟牛‘肉’。几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读书人高谈阔论,目中无人。

倒是那帮江湖人士多瞧了几眼如一杆枪屹立在驿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惮,他们自己知道斤两,是来北凉讨碗饭吃的过江龙,想要在凉州附近开家镖局,要不投个稍大的帮派也成,他们这一路走得可就远了,辽东那边离乡背井而来,委实是那边被一个同样姓袁的疯狗给咬得遍体鳞伤,原先所在帮派都给那小子带兵绞杀,他们把式肯定是有的,绝非那种村头打到村尾村东打到村西的所谓无敌手,也不是自创个糊涂套路就敢去自称宗师的骗钱拳师,之所以选择北凉作为落脚地,是因为知道北凉王“龙兴”于辽东,虽说北凉对江湖弹压得不轻,但好歹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再说他们这几尾小鱼几条小虾,又不做犯国法的事,想着‘混’一份饱暖总该是不难,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几份心眼,只怕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地盘蛇。那个听酒肆老汉跟富家翁言谈中得知的袁公子,让他们很上心,之所以大声说话,故意说些闯‘荡’江湖的英雄事迹,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捞个旱涝保收的护院教头是最好,要不然他们囊中羞涩,盘缠早已不多,才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多要几斤牛‘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他们又哪里敢在那位人屠的辖境内仗力劫财?

一名士子书生放下酒碗,啧啧道:“龙象军孤军深入,打出了北凉军的气势,大雪龙骑更是一路杀到了北蛮子的南京府,这都不假,可这里头有咱们的世子殿下什么事吗?我可听说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来是在凉州青楼里头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呢,厉害厉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士子摇头晃脑笑道:“一回事,都是马上杀伐,世子殿下在青楼‘女’子的身上,不一样是骑马征战吗?元良,你这话,可就是小觑咱们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间悬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着这位世子去骑了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时候我第一个服他。”

开这个头的士子‘阴’阳怪气道:“是不是岁数差得有些多了?”

悬‘玉’书生反问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吗?”

一桌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哄然大笑。

远处安静站着的袁姓公子眯了眯眼。

顿时炸出一身浓郁的杀伐气。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脸愤愤不平,眼眶中隐约有泪水。年迈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陈名锡亮来自江南书生的也是轻轻一笑。

另外一桌穿着最为上得了台面的华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没明指着谁,啧啧笑道:“我倒是听说北凉的世子去了武帝城,还上了那座城头。后来更是在广陵江边上,跟着老剑神一路杀到了广陵王跟前。我自认给我一百个胆子都做不到,换成某些人,恐怕别说做了,还不得吓得一‘裤’裆屎‘尿’。也别跟老子扯什么有高手护驾,到了这个层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还是孙子儿子,我就不信一个只会欺负娘们的公子哥,能让李淳罡这般剑仙心甘情愿护送几千里?能让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头,走出城?”

身边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摇头,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气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静,缓缓说道:“莽夫也配说天下大事?癞蛤蟆朝天张嘴,吞日吃月吗?口气真是大啊。”

与人拌嘴,江湖人如何争得过读书人。那位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确是‘性’子急躁的莽夫,听到这种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马上给同桌几人按住。

陈锡亮终于开口微笑道:“癞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气,即便说难听了,也不过是眼高于顶。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气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讥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陈锡亮平淡道:“先不说我,你哪怕读了几本圣贤书,却连东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当初就不该骑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儿捂嘴笑,偷偷朝陈哥哥竖起大拇指。

陈锡亮‘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不再理睬那帮气得差点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帮外地江湖人,跟黄老汉招呼一声,笑道:“来给这几位壮士加两坛子绿蚁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账上。对了,黄老弟,这份钱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矫情,抱拳谢过。

驿路上尘土飞扬。

老人站起身,双手‘插’入袖管。

轻轻望向那个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脑袋,再割下第五貉头颅的儿子。

徐凤年翻身下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闪而逝,走上前主动牵过马匹缰绳。

徐凤年笑着道了一声谢,说道:“等会儿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点了点头。

老人‘揉’了‘揉’次子黄蛮儿的脑袋,然后跟长子一起走向酒桌,轻声道:“是又黑了些。”

徐凤年嗯了一声。

父子二人坐下后,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陈锡亮那条长凳,跟这位曾经给他捡过许愿钱还送了个大西瓜的哥哥打了声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声徐公子,后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后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儿排队爱慕你。”

一桌人,老人独坐一条凳,陈锡亮和小妮子坐一条,徐凤年和徐龙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后一根板凳,袁左宗站着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骁笑问道:“对了,爹跟酒肆掌柜黄老弟夸下海口,说你字写得不错,这不想着让你写个酒字,好挂在杆子上招徕客人,行不行?”

徐凤年喝过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小男孩赶紧拿来笔墨和一小块家中小心珍藏着的缎子,徐凤年抬臂一笔写就,不过写得极缓,极为工整。

黄老汉自然满意得一塌糊涂,连声道谢,徐凤年还笔墨时站起身笑着说不用不用,还玩笑道老爹肯定没少来这儿骗酒喝,举手之劳,应该的。

安静以后,徐骁‘欲’言又止。

徐凤年低头喝酒,嘴‘唇’碰着酒碗边沿,微微抬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徐骁点了点头。

徐凤年轻声问道:“人马准备妥当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紧紧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时候再去。”

徐骁心中叹息一声。

徐凤年又喝过一碗,轻轻起身。

徐骁朝袁左宗抬了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间隙,与陈锡亮几乎同时望向对方,对视一眼,但很快就撇过。

徐凤年上马以后,往西北疾驰而去。

前方有凤字营八百白马义从。

截杀皇子赵楷!

徐骁坐着喝酒,黄老汉这才凑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长得可是真俊逸啊,一点不像徐老哥。”

徐骁招呼着黄老汉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话找媳‘妇’可就难喽。他啊,长得像他娘亲,福气!”

贩酒老汉一脸深以为然。

徐骁起身付账,好说歹说才‘交’到老汉手中,临行前说道:“当年在这儿祸害的那些人,不是那凤字营,这事儿我得跟老弟你说一声。”

黄老汉笑道:“无所谓了,咱老百姓谁都惹不起,只求个平平安安。”

徐骁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你这儿喝酒。”

老汉急眼道:“这话见外了,老弟几坛子绿蚁酒总是拿得出手的。”

徐骁拍了拍黄老汉的肩膀,离开酒肆。

黄老汉站在酒肆边上,猛然醒悟,转头对儿子喊道:“那个酒字,旧的换下来,新的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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