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会神志不清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滚烫的汗水滑落她的脸庞,为黏腻的皮肤添上另一层酸污,这意味着她能逃进远比现实更美好的幻觉中。

唐娜·杜尔蜷缩在墙边,怀抱着儿时回忆中的种种幻想,仿佛那些幻想能以某种方式拯救她。有一年,妈妈与爸爸带她参加利兹的圣华伦亭游园会。棉花糖、热狗与洋葱圈……千变万化的模糊光线洒落在跳华尔兹的人们身上。当他们坐在至高的摩天轮中,在寒冷的夜晚空气里轻轻摇晃着,整座城市宛如珠宝橱窗,在下方铺展开来,游园会的霓虹灯像是他们脚下的地毯。

爸爸为她赢得一只大泰迪熊——亮粉红色的劣质皮毛,白色的脸上缝着一个傻气的大笑容。这成为他死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都是他的错,唐娜哭哭啼啼地想着,如果父亲没有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们就不会穷困潦倒,她也不会因此想当电视明星,而会乖乖听妈妈的话,专心于学校课业然后上大学。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握起左手捶打墙壁。“我恨你。”她对着一个摇晃的影像哭喊道——那是一个脸庞消瘦、深爱女儿的男人,“我恨你,你这个浑蛋!”

泣不成声的呜咽使她精疲力竭,让她的意识得以再次仁慈地离她远去。第21章

里昂在同侪中一向表现得鲁莽无礼,这个特点如今已不再。取而代之,他的表情漠然傲慢,就像自己在无数遭拘留或街头上的年轻黑人脸上所看见的那种样子。拥有警察证或许意味着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但是里昂聪明地知道,坐在侦讯室对面的这两名约克郡男人才是大人物。

“那么,里昂。”华顿以表面上豪爽的样子说道,“你说的事情与我们从哈伦探员那儿所听到的一致。你们两人四点钟碰面去打保龄球,然后你们到‘羊毛衫衣袖’喝酒,之后再跟赛门·麦克尼尔一起去吃咖喱。”他露出一抹微笑。

“所以杀了夏兹·波曼的人不会是你们两个。”麦考米克说。里昂认为他有种族歧视,粉色的平板脸上没有和善之情,眼神严厉而冷酷,湿润的嘴唇永远带着与冷笑无异的抽搐。

“我们当中没有人杀了夏兹,老兄。”里昂刻意拉长了最后一个字,“她是我们的一员。或许我们变成队友的时间还不算长,但是我们知道该怎么相互扶持。你只是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罢了。”

“我们必须彻查所有的动机,老弟,你知道的。”华顿说,“你即将成为侧写师,你知道超过九成的谋杀案是亲人或爱人所为。言归正传,那天当赛门出现时,他看起来如何?”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有没有很激动、紧张、焦虑?”

里昂摇摇头,“不,都没有。他有点安静,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夏兹没来。我想赛门喜欢她,所以很失望她没有出现。”

“你为什么觉得他喜欢她?”

里昂双手一摊,“就一些事情啊,你知道的。他试着给她留下好印象;他看着她的样子;他总是在谈话中提到她。就像男人对某人有兴趣的时候会做的事,了解我的意思吗?”

“你觉得她对他有兴趣吗?”

“我认为夏兹在男女关系上,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如果你问,我会说她太投入在警务工作里,没有心思烦恼这个。我不认为赛门能幸运地跨进她的世界。除非他有什么她十分想要的东西,例如调查某个连续杀人犯时的有利关系。”

“他说过他去过她家吗?”麦考米克插嘴道。

“没有,他从来没提过。但是一般人是不会说的,对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一个女人放了你鸽子,你不会四处跟人张扬的。闭口不提不是什么奇怪的举动。说些什么、对着整个小组大肆抱怨,那才奇怪呢。”里昂点燃一支烟,并再次以空洞的眼神盯着麦考米克。

“他的穿着是什么?”华顿问。

里昂皱起眉头回忆着,“皮夹克、深绿色马球衫、黑色牛仔裤、黑色马丁靴。”

“没有法兰绒上衣吗?”

里昂摇头,“我们碰面的时候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你们在她的衣服上发现了法兰绒纤维吗?”

“不是在她的衣服上。”华顿说,“我们认为她——”

“我想我们现在不应该深入讨论鉴识证据的细节。”麦考米克断然地打断华顿的话,“波曼探员没出现在这个重要的晚餐聚会,你们不会担心吗?”

里昂耸耸肩,吐出一缕烟,“不,不担心。凯猜她有更吸引人的约会。我嘛,我则认为她可能正埋头在计算机前苦干,做她的作业吧。”

华顿问:“她有一点像老师的小跟班,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很努力工作罢了。听着,你们不是应该出去抓那个做了这件事的畜生,而不是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吗?在特别小组里面,你们是找不到凶手的。我们报名进入小组是为了解决这种糟糕事,而不是为了犯下谋杀案,老兄。”

华顿点点头,“所以我们越快做完讯问越好。我们需要你的帮忙,里昂。你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探,但是你也有明察秋毫的能力,否则你不会进入这个特别小组。用你的洞察力帮帮我们吧。你认为东尼·希尔这个人怎么样?我是说,你晓得他并不希望你参加特别小组吧?”

东尼盯着深蓝色的屏幕。麦考米克跟华顿或许禁止他进入特别小组的办公室,但是他们两人都不了解群体网络计算机的操作,或者不知道如何禁止他从远程连接。这个装置十分简单易懂——非得如此,因为随便一个七岁小孩的计算机知识都比现在正在使用这个装置的人来得多呢。所有办公室的计算机都连接到中央处理器与储存器,任何不在办公室的队员均能透过调制解调器直接进入个人的数据储存处,以及所有人都能读取的一般性共享数据。基于安全理由,队员各自拥有自己的账号与密码。虽然他们曾指示学员每周变更密码,以免账号密码遭盗用而泄漏机密,不过他们是否愿意费事遵守,这就不得而知了。

小组中没有人知道的是,东尼有每个人的账号名单。事实上,他能假装成任何一个组员登入办公室的计算机,而且系统将丝毫不察。当然,少了密码他将无法阅览个人数据库,但是至少他能登入系统之中。

当东尼结束讯问返家后,他随即开启家中的计算机。首先,他调出夏兹的申请表格与测验结果,这些东西在她入选后,立刻扫描建文件。他将这些数据以及他与保罗·毕许撰写的进度报告一同打印出来。

然后他注销自己的账号,改以夏兹的账号登入。将近两个钟头并且喝完一壶咖啡后,东尼依然毫无进展。他试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密码:夏兹、夏伦、波曼、罗宾、汉、威廉、泰尔、安布里奇、亚彻——他试过这出广播肥皂剧里所有的角色名称——他也试了夏兹双亲的名字、履历上提及的所有乡镇、城市、机构与街道,他甚至尝试了明显相关的杰可、文斯,与较无关的米琪、摩根。结果他依旧只能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欢迎来到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请输入密码——”。光标闪烁了好久,而东尼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自己没有癫痫倾向,不然不断闪烁的光线早就让他病发了。

东尼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而没能有幸得到任何灵感。“够了。”他恼怒地喃喃说道,然后拿起先前丢在椅背上的夹克,耸着肩穿上。走到商店买晚报或许能让脑袋清醒一点。“别自欺欺人了。”他一边拉开大门,一边低声自语道,“你只是想知道那些笨蛋在最新的记者会上说了些什么。”

他走下将花坛一分为二的小径,满是灰尘的玫瑰花丛正与空气污染做最后的战斗。当东尼走上街道,他注意到两个男人坐在对街一辆平凡无奇的小轿车里。其中一人匆忙爬出乘客座,跑去查看过热而冒烟的引擎。颇为震惊的东尼看得出来这些特征在显示他们对于监视行动的不熟练。他们该不会真的浪费人力来监视自己吧?

他在街角停下脚步,往一间有着虚华装饰的杂货店橱窗望去。骄傲的杂货店老板将玻璃擦得雪亮,让东尼可以看见背后对街的情形。跳出车外的那个男人站在公车站牌旁徘徊,假装在看时刻表。这个动作完完全全显示出他是个外地人,当地人太了解客运公司之间乱无章法的竞争,所以只把时刻表当做一个拙劣的玩笑而从不理会、参考。

东尼继续走到转角。借由道路交叉的掩护,他回头一瞥。车子已经掉头,在他身后约五十码之处缓缓跟着。他们毋庸置疑地是在监视他。但如果这就是当地警方所能派出最顶尖的警察,那么杀死夏兹·波曼的凶手根本不用太担心自己会被缉捕归案。

对于这两位同仁大感失望的东尼向当地报摊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慢慢走回家,边读边走。至少警方没有公开说了什么会招致揶揄奚落的话。如果不是他们三缄其口,就是他们没什么能张扬的。东尼相信自己知道真实情况是哪一种。

一进到屋内,他假装拉起窗帘以遮蔽刺眼的阳光照在计算机屏幕上,然后借机查看监视他的人。他们都回到了车内,车子停在与之前一样的位置。他们在等什么?他们期待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若不是浪费人力在错误的目标上所导致的潜在后果过于骇人,被人跟踪其实还挺有趣的。东尼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话拨打保罗·毕许的手机。当毕许接起电话,东尼开门见山地说道:“保罗吗?你绝对不会相信这事儿。麦考米克跟华顿幻想特别小组里有人杀了夏兹,因为我们是她在这儿唯一认识的人。”

毕许听起来很沮丧地说:“我知道。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们的调查行动。跟你说件事,希望能让你好过些。我知道他们跟她以前服务的部门联络,请他们查查那儿是否有人对她抱持深仇大恨,进而追着她到这儿来。截至目前没有好消息,但是她的前任刑事侦缉部巡官显然跟他们联络了,她说她当中间人,安排了杰可·文斯跟波曼在星期六早上碰面。看来波曼似乎决意追查那个关于失踪少女的疯狂想法。”

东尼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唉,感谢老天。现在或许他们会开始认真看待我们了。我的意思是,他们至少得问为什么文斯不出面亲自告知这件事,夏兹的照片早就刊在报纸上了。”

毕许说:“事情没那么单纯。有人打电话来说,星期六早上看到波曼到文斯家。过了几分钟,文斯的太太也打电话来,她说她先生还没看到报纸。所以其实没有人在隐瞒什么。”

“但是他们至少会找文斯谈谈吧?”

“我相信他们会的。”

“所以他们必须将他视为嫌疑犯之一。”

东尼听见毕许轻轻呼了一口气。“天知道?麻烦的是,东尼,我能和缓地建议,但是我无权阻止他们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进行讯问。”

“我听说你同意他们认为小组应该停止实际运作。”东尼直言道,“想必这件事你无须赞同他们吧?”

“拜托,东尼,你也知道特别小组的政治策略有多艰难。内政部坚持我们不能在当地制造任何麻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让步,小组并没有解散,没有人会被再分配回到前任服务单位。我们只是被排除在搜查行动环节之外,直到这个案子得到解决或是不再是大家注意的头条。你就试着把这段时间当做是休假吧。”

恼怒的东尼将重点拉回一开始打电话的缘由。“这个休假相当奇怪,竟然包括了无能的警察在我家门前监视。”

“你在开玩笑吧?”

“我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今早讯问的时候,他们指控我是他们的头号嫌疑犯,只因为我早已经杀过人,因此我掉头就走。现在居然有两个笨蛋跟在我屁股后面。这真的让我忍无可忍,保罗。”

他能听见毕许深呼吸。“我同意,但是我们也只能随遇而安,直到矛头不再指向我们,然后开始进行适当的调查行动。”

“我不这么认为,保罗。”东尼的声音清脆快速而且带着权威性,“我的一名组员已经死了,而他们不让我们帮忙缉凶。他们的态度在提醒着我不是他们的一员,我只是个外来者。好,这样有利有弊。如果你不能说服他们从我面前消失,明天我就自己召开一个记者会。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比华顿跟麦考米克更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是时候该暗中行事了,保罗。”

“我知道了,东尼。”毕许叹气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东尼挂上话筒,拉开窗帘。他打开桌灯,站在窗户前,桀骜不驯地盯着监视他的人。他回想保罗·毕许刚刚告诉他的信息,并且与自己从犯罪现场的观察做联结。凶手很生气,因为夏兹干涉了他的事,那表示夏兹的怀疑是正确的——一名少女连续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她做了某件事让凶手感到慌张,进而将她视为下一个目标。而夏兹曾做过唯一一件与她的推论有关的事,就是在死前数个钟头拜访了杰可·文斯。

现在他知道杀死夏兹·波曼的人不可能是文斯的某个疯狂粉丝。即使最专注的跟踪狂,也不可能在她遇害前的短时间内发现夏兹的身份或是她造访文斯宅第的理由。

东尼必须找出更多关于夏兹与文斯碰面的事情。如果凶手是文斯的随行人员,有可能那人也在现场。但如果夏兹前去对质时,文斯是单独一人,那么嫌疑就单指向他了。即使他在夏兹离去后随即打电话告诉同伙她起疑了,这个第三人也不可能在有效时间内追踪到她、找到她的住处,或者说服她为自己开门。

当东尼做出这样的结论时,屋外的监视者离去了。他随意地脱下夹克,像块石头般重重地在屏幕前坐下。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但是也燃起他继续奋战的。现在,他必须找出能够证实夏兹的理论并且导致她遇害的证据。夏兹·波曼会用什么作为密码呢?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吗?沃萧斯基跟史卡佩塔太长了;金西、密尔虹、穆尔斯、威克斯福、狄艾尔、霍姆斯、马波、白罗,全都不对。小说中的坏人呢?莫瑞提、汉尼拔、莱克特——仍然一无所获。

通常,屋外车子停车的声音不会令东尼分心,但是经过一整天的折腾,引擎的熄火声听起来比警报器还大声。他看向窗外,心再度一沉。三名他最不想看到的人从一辆眼熟的红色福特里出来。里昂·杰克森、凯·哈伦与赛门·麦克尼尔,一行人挤在小径上,隔着窗户怯懦地对着他的怒颜打招呼。东尼低声抱怨,并且起身开门,之后立刻转身穿过走廊,回到他的书房。

他们跟着东尼挤进窄小的房间,没等主人开口就找了地方或站或坐。赛门站在窗台边,里昂优雅地靠着一个档案壁柜,而凯则坐在对面角落的一张扶手椅上。东尼从位子上转身看着他们,试着不去承认心中的无可奈何。“现在我懂为什么人们会承认自己所没犯下的罪行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尽管他们年轻气盛而且焦虑不安,他们还是颇令他惊讶的。

赛门说:“你不把我当一回事,所以我只好找来援军啦。”东尼留意到他的脸色惨白得像快要昏厥,也第一次发现赛门鼻梁上的点点雀斑。

“那两个家伙——麦考米克跟华顿——不断批评我们。”里昂破口大骂,“整个下午我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嘴脸。‘说吧,里昂,你可以安心告诉我们你对东尼·希尔和赛门·麦克尼尔有什么看法。’老天啊,我跟你们说,他们真的是两个变态浑蛋。‘麦克尼尔喜欢波曼,但是她爱的是希尔,所以他出于嫉妒而杀了她,你认为呢?或者希尔想跟波曼上床,但是她比较喜欢跟麦克尼尔约会,所以他在一阵嫉妒的怒火下杀了她。’他们的胡说八道比农场里的屎还多,真是令我作呕。”他拿出烟,然后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可以抽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