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装设点火装置只需片刻时间。首先他打开打火机,用事前浸泡过打火机油的手帕搓揉绳子,然后将五六根香烟用橡皮筋松散地圈着,再把绳子从中塞入。之后他将燃烧装置摆好,沿着最外侧的纸箱边缘摆放作为引线的绳子,再将手帕连同一些揉皱的报纸放在纸箱旁。最后他点燃香烟。烟烧到一半时绳子才会跟着点燃,引线则会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一箱箱的纺织品开始闷烧。但是当它们全部起火燃烧的时候,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拦阻他的火焰了。那将会是一场火光冲天的绚丽景象。

他知道这场火景会十分壮观,所以他一直留着没有动手。比起单一层面的满足,这场火让更多的心理得偿所愿。

贝齐看看表,再过十分钟她就要佯称米琪还有其他约会,借故打断苏西·乔瑟夫的访问。如果杰可想继续施展魅力,那就随便他去。不过她猜想杰可应该宁可借机逃跑吧。杰可参与数个义工工作,而他前晚才录完最新一集的《文斯敲敲门》,所以待会儿他会出门前往某间专科诊所担任志工辅导员与支持工作者。下午前他就会离去,留下她与米琪单独在安静的房子里度过清静的周末。

“现在你若得了不治之症而住院,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因为热心公益的杰可跟黛安娜王妃会三番两次地跑来探访。”贝齐大声地独语,并且从书桌走到档案柜。她正在整理桌子,为一个不被罪恶感束缚的周末做准备。“嗯,还是我比较幸运。”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用一直听那个老掉牙的故事。”贝齐模仿杰可乐观、戏剧化的语调,模仿他讲述与米琪相识的经过,“我躺在病床上,想着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认为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然后在我意志最消沉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景象。”贝齐边讲边挥手,杰可每次讲到这里都会用正常的那只手臂做出这个动作。“事实上那是一幅非常美好的景象,在我的病床旁,站着一个自从意外发生以来,我所遇上的唯一让我意识到生命还值得走下去的东西。”

贝齐知道这个故事与事实大相径庭。她还记得米琪与杰可初次相遇的情形,两颗星星绝对没有相互吸引而产生惊天动地的碰撞。贝齐的记忆与他们的“官方说词”截然不同,也毫不浪漫。

那时候米琪首度担任晚间新闻快报的主要实况转播播报员。她对传媒上最热门的英雄杰可·文斯第一次做的独家采访吸引了上千万的观众收看。贝齐独自在家看转播,兴奋地看着她的爱人成为千万双眼睛的焦点。

但是愉快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很久。第二天贝齐与米琪一同看录像带回放,在摇曳的影像中庆祝时,电话铃声打断她们的欢愉。贝齐用喜气洋洋的声音接起电话,电话另一端的记者称呼她为“米琪的女友”,她的喜悦在那一刻一扫而空。虽然贝齐冷峻地严词否认,米琪也不屑地嘲弄,但是两个女人都知道她们的关系即将成为最糟糕的八卦新闻。

米琪用持久战对抗偷偷摸摸的八卦记者,她精心策划而且冷酷地切实执行战略,如同她在职业生涯发展中所走的每一步。每天晚上她们分别拉上两间卧室的窗帘,然后开灯,并且错开熄灯时间。每天晚上,贝齐为空房间里的定时器设定不同的关灯时间。每天早上窗帘则在不同时段拉开,而且拉起窗帘的一定与前晚将其阖上的为同一人。

两个女子唯一能相拥的地方是拉起并阻隔了窗外视线的窗帘后方,或是在屋外无法看见的走廊。如果两人同时出门,她们会在阶梯下方愉快地挥手告别而避免任何身体接触。

没让狗仔捕捉到任何能大做文章的东西已经足以让多数人心安,但是米琪宁可先发制人。如果小报想要挖新闻,她会确保他们得偿所愿——只需要拿出一个比他们手中的故事更刺激、更可信而且更辛辣的消息就可以了。她十分在乎贝齐,所以不愿冒险搅扰爱人的安宁或是她们的关系。

接获不详来电的次日早晨,米琪的工作有一个钟头的空当。她开车来到杰可就医的医院,并且施展魅力使护士让她进入病房。杰可似乎很高兴见到她,不单只是因为她带来附着耳机、配备齐全的小型收音机作为礼物。虽然他还在服用强效的止痛剂,但他还是会欢迎身边任何能让他自冗长无聊的时间里转移注意力的事情。除了对意外与截肢绝口不提以外,她天南地北地聊了半个小时,然后俯身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友善的吻之后离去。整个过程出乎米琪意料地顺利,而且她发现自己对杰可产生了好感。依照过去接触男性运动英雄的经验,她原以为杰可也会是个自大的肌肉男,但事实并非如此。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自弃、自怜。米琪的拜访原本或许是出于损人利己的企图,但是在须臾间她着迷了——先是对杰可坚韧意志的敬重,而后是因为与他相处时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愉悦。或许他对自身抱持较多关注而对她不甚感兴趣,但是至少他试着妙语解颐、谈笑风生。

经过五天四次的拜访后,杰可终于问了她一直在等待的问题。“为什么你一直来看我?”

米琪耸耸肩,用反诘的语气说:“因为我喜欢你吧?”

杰可的眉毛扬起后随即又落下,仿佛在说,“这理由还不足以说服我。”

她叹了一口气,刻意地对上他充满臆测的凝视。“长久以来,我一直为某件事所苦。我了解想要成功的,我自己也是倾尽全力才爬到现在的位置。我做了牺牲,有时候甚至得用在别种情况下连我自己都会感到羞愧的方式对待他人。但是达到我想要的成就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我可以想象发生一连串你无法掌控的事情却赔上了自己的理想时,你的心里作何感想。我想我对你多少有一点移情作用吧。”

“你的意思是?”他追问道,表情显得丝毫不放弃。

“你的状况我感同身受,但我并不是可怜你。”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护士认为你来探望我是因为对我有意思。我知道她是错的。”

米琪耸耸肩。这比她原先预期的答案好太多了。“那就别让她的幻想破灭吧。人们无法接受他们所不能理解的动机。”

“你说得真对。”他附和道,声音里带着痛苦的愤怒,尽管他有充足的理由感到愤恨,但米琪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可是即便理解了,也不总是能让人接受一些事情。”

他话中有话,言下还藏着很多东西,但是米琪知道何时该适可而止。讨论“那件事”的机会还多的是。当天离去的时候,她刻意让护士看见她与杰可吻别。不胫而走的消息总是比较具有可信度,大肆宣扬反而适得其反。根据她的经验,八卦消息在医院里传播的速度比“退伍军人病”还快,至于要从医院散播到社会大众,也只需要一名“带原者”——这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力量。

一个礼拜后她再次来访时,杰可似乎变得很冷淡。米琪感觉到他有许多几乎无法抑制的强烈情绪,但是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最后她厌倦了没有对话的自言自语,所以她说:“你要开口跟我说,还是你想憋着,让自己的血压继续升高,直到你中风为止?”

那个下午他终于第一次正眼看着她。乍看之下她以为他发烧了,接着她才意会到那是一股她无法想象杰可怎么能遏制得了的雷霆之怒。她看着杰可欲言又止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发现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靠着全然的意志力战胜了愤怒,咆哮道:“是我那该死的未婚妻。”

“吉莉?”米琪祈祷自己讲对了名字。某天下午米琪正要离开时,她们短暂地打过照面。印象中吉莉是个气质差一点就令人觉得俗气,不过勉强算得上性感的苗条深发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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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贱人。”他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紧绷得像一根根细绳。

“发生了什么事,杰可?”

他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宽大的胸膛随之鼓起,他曾经拥有完美的上半身,现在失去一只手臂的上身却因为这个动作而更显不对称。“她甩了我。”他终于勉强说出口,怒气令他的声音变得粗厚。

“不会吧。”米琪惊呼,“喔,杰可。”她伸出手,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她能明显感受到对方肌肉里的阵阵心跳,可见他的手握得有多么紧。他异常地愤怒,米琪想着,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出现丧失自制力的危险。

“她说她无法承受。”他带着挖苦的笑容,刺耳地咆哮道,“她不能承受?那她该死地认为这对我而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很遗憾。”米琪力不从心地说。

“意外发生之后她第一次来探访时,我从她的脸上已经看得出来。不,更早之前我就知道了。我心里有数,因为第一天她根本不敢靠近我。她花了两天才挪动了她的尊脚到医院来。”他的声音粗糙沙哑,严厉的言词宛如一块块石头重重地落下,“她真的来了,却不敢看我。一切全都写在她脸上,我令她反感。她只看到我变成残废的样子。”他抽开拳头,往床铺上一捶。

“愚蠢的人是她。”

杰可双眼一瞠,直盯着她。“住口!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又来一个无聊的女人对我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我已经听够了那个该死的护士假惺惺的鼓励,所以你别说了!”

米琪丝毫不退缩。她曾经在与新闻编辑无数次的冲突中赢得过胜利,这一点小摩擦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别人对你表示关心的时候,你应该学着去看清楚他人的真心。”她反唇相讥,“我很抱歉吉莉没有胆量与你共渡难关,但是你现在看清这件事比较好,好过将来才发现。”

杰可一脸惊讶。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对他说话不会唯唯诺诺的人只有他的教练。“你说什么?”他厉声地说,不解的惊讶取代了怒意。

米琪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现在你需要想的是这场游戏你要怎么玩。”

“什么游戏?”

“这件事不会永远只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迟早会被外界知道的,对吧?至少就你所言,护士已经知道了,到了下午这件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可以甘于当一个令人可怜的对象——英雄因为五体不全,遭女友抛弃,你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吉莉则会被多数英国人民当过街老鼠一般唾弃。又或者,你可以选择先下手为强,成为赢家。”

杰可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以低沉的声音说:“你继续说下去。”

“由你决定。全看你希望人们视你为受害者还是胜利者。”

米琪的直视犹如杰可在竞技场上面对过的所有挑战。“你用膝盖想也知道吧?”他咆哮道。

“我告诉你,老兄,这里真的是个偏远的乡间小镇。”里昂挥舞着手里的印度炸鸡,好像他的话不单指的是这间餐厅,也包括了大部分的西约克郡。

“显然你看过星期六晚上的格林诺克。”赛门冷冷地说,“相信我,里昂,跟那里相比,利兹已经算是很国际化了。”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这个地方变得国际化。”里昂出声抗议道。

“没那么糟啦。”凯说,“这儿购物还蛮方便的啊。”夏兹注意到,即使在课堂之外,凯依旧总是扮演着调停者的角色。她一边整平头发,一边驱散对话中的硝烟味。

赛门夸张地呻吟一声,“喔,拜托,凯。你不需要拉我们一头栽进女人家的无聊话题里吧。来吧,让我今晚有点乐子,告诉我利兹的身体穿刺技术有多棒。”

凯对他吐了吐舌头。

“如果你再继续烦凯,我们两个女人会认真考虑用啤酒瓶刺穿你身体的某个宝贝部位喔。”夏兹摇摇手中的啤酒罐,温柔地说。

赛门举起双手,“好啦,我不闹了,但是你要保证不会拿印度薄饼打我。”

四名警官大啖前菜时,餐桌陷入片刻的宁静。周六咖喱夜看来已成为这四人组的常态,特别小组里的另外两人倾向回到从前的地盘,不在新总部逗留。当赛门一开始建议举办这样的聚会时,夏兹不甚确定自己是否想与同事建立如此亲近的关系。但是赛门极力劝诱,加上毕许总警司在暗中偷听,而她不想被冠上不合群的臭名,所以就答应了。虽然饭后大家提议要往夜店寻乐时,她推托先行离开,但是夏兹还是出乎自己预料地很享受这段时光。投入警务已经三周,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期待大伙儿一同聚餐的夜晚到来,而且原因不只是为了食物而已。

一如往常,里昂是第一个将餐点吃完的人。“我想说的是,这边是蛮荒之地。”

“还好吧。”夏兹反驳道,“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咖喱屋,房子也便宜得让我可以买得起比兔棚还大的地方。如果你想从市中心的一头到另一边去,根本不用坐一个钟头的地铁,走路就可以了。”

“还有郊外,别忘了这儿有多容易就能到郊外踏青。”凯补充道。

里昂靠在椅背上,发出抱怨声并且夸张地转动着眼珠。“希斯克里夫。”他用高昂的假声颤音悠悠唱着。

“凯说得没错啊。”赛门说,“天啊,里昂你真是迂腐。你应该离开都市街道,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明天出来健行如何?我好想看看伊尔克利荒原是不是就像歌里头所形容的那样。”

夏兹笑了,“什么?你想没戴帽子就到处走走,看是否会因为重感冒而死?”

其他人也哄堂而笑。“看吧,老兄,就像我说的,这儿是蛮荒之地。除了用两条腿四处闲晃就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还有,该死的,赛门,迂腐的人可不只我一个。自从我搬到这儿,开车回家的时候被拦下临检了三次,你知道吗?连伦敦的警察对于种族问题都还比较开明一点,不会认为每个开着好车的黑人就一定是毒贩。”里昂不快地说。

“他们拦你,不是因为你是黑人。”夏兹趁他点烟的空当反驳道。

“不是吗?”里昂吐出一口烟。

“他们拦下你,是因为你持有攻击性武器。”

“什么意思?”

“那件西装啊,宝贝。再时髦一点,你穿衣服的时候就会割伤自己啰。你带着刀,他们当然要拦你啰。”夏兹伸出一只手,要里昂跟她击掌。在其他两人的嘘笑声中,他一脸没辙地拍了拍她的手。

“还不如你锐利呢,夏兹。”赛门说。夏兹纳闷赛门平常惨白的脸颊这时染上一抹嫣红是否只是因为辛辣的香料。

“说到锐利,”当主菜送达时,凯插话问道,“东尼·希尔才锐利吧?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很聪明没错啦。”赛门同意道,将厚重的深色头发自满头大汗的前额拨到后方,“我只希望他可以放轻松一点。跟他相处就好像有一道墙隔在中间,你够得着,却无法看到墙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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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夏兹说,顿时变得严肃,“布拉德菲尔德、酷儿杀手。”

“就是那个他处理的案子,一开始发展得很顺利,最后却变得一败涂地,是吗?”里昂问。

“没错。”

“官方不想把案情宣扬出去,对不对?”凯说,热切的脸让夏兹想到一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可爱但是藏着獠牙,“报纸暗示了各种东西,但是从来都不详述。”

“相信我。”夏兹说,看着盘子里的半只鸡,心想应该点一些蔬菜才是,“你们不会想知道细节的。如果你们要知道来龙去脉,就去查查网络吧。上面的数据不受制于技术性细节,例如必须迎合当局的喜好或是遵守保密的要求。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读了东尼·希尔的遭遇之后,对我们现在投身的工作心意不会有所动摇,那你们该死地比我勇敢多了。”

大家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赛门倾身向前,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会告诉我们,对吧,夏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