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沉默了一回儿,说:“我带你去。大人。”
好不容易解决了生理问题,我轻呼了一口气,再见善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是他嗫嚅地说着,“素娥大人,我不是外人,以后若是有这样的事请尽管叫善便是。”
我微窘:“好的。”你这不就是害羞了嘛。哎,还是得早点适应好这具身体,不然以后,窘的时候还多着呢。
晚膳很快做好了。善扶着我到饭桌坐下,闻着那扑鼻的香气,我听见他向我一道道介绍着。“大人,今晚我煮了萝卜鸡丝汤,萝卜是菜地里种的三种萝卜,红萝卜、白萝卜和胡萝卜。切块后,放盐、姜丝、猪油和我自制的酱油炖得软熟,然后再把想白水煮过的鸡肉切丝投下,小火煮上一段时间就好。我还煮了一道简单清淡的鸡蛋羹,蒸熟之后放了点葱。我知道大人很喜欢吃紫甘蓝,一直有在菜地里种着,今天想着,就拿着它拌糖做了一道沙拉。嗯,我先给大人盛上一碗汤。”
不可否认,会下厨的男人的灵魂总是格外有趣些。我心情愉悦,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弧度,“没想到善你的手艺这么地好呢。”
从前素娥居住在巫女塔的三餐都是由塔中侍奉的使女负责这类的琐事,偶尔善也会做些糕点茶水,不过极少。
萝卜微甜的气味融化在鸡丝醇厚的香气中让这鸡丝汤散发着一种甘美的肉香。
我享受地轻轻嗅着飘到鼻尖的香气时,听到他微微羞涩地说:“素娥大人能……喜欢,那是我……的荣幸。”
他坐在我身边,手擦过衣袖往上挽了起来,发出的声音细致又文雅,“现在汤还热着,先吃些紫甘蓝吗?”
善举起筷子夹了一些放在勺子里,送到我嘴边,我起初伸舌头尝了一下味道,发现甜度适中后,全部吃完。
善细致地服侍着我,我很享受着,但像是一个废人一般只要张嘴就行,总是让我有些惆怅。不过,盲了眼睛,称呼之废人似乎也没有错。
我感觉到七八分饱的时候,就让善撤下了,夜里他烧了汤水给我沐浴,汤水中放着素娥喜欢的香草,香气淡雅清幽,抚慰人心。终究是男女之别,善将浴桶放在屏风后,再把我换穿的衣裳搭在一边,便站在外间和我说话:“素娥……大人,你沐浴之际,我就站在外边,若有什么事尽管唤我就是。”
这下倒换我苦恼了,由于素娥是贵族女子,衣裳穿束优雅繁琐,脱起来极为麻烦。我费了好大劲才脱完了衣裳丢进脏衣篓子里,把长发束在头顶,跨入浴桶中,当身体被温热的汤水包围时,忍不住喟叹地逸出声来。
“素娥大人……?”善问。
“我没事。”
我泡了多久,善就面壁思过一般地站在那多长时间。最终,我决定速战速决,总不能让人家一直等着我。我伸手从一边取过一副,摸着大概形象猜着,手中这件像丝绸般柔滑,搭着几根长长的带子,大半绣着某种图案的东西应该是肚兜没错,然后是轻薄的亵衣亵裤,以及一件长长的衫裙。我慢慢地穿着,不知穿了多久,手指不断地摸索着,最后披拂着衫子,脸颊被水汽蒸得有些发红,我一步一扶地绕出屏风遮挡的内间时,善扶住了我的手,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好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被他扶住手时,仿佛瞎子摸到了拐杖,始终是有些安心了。“方才忘了,不过一切都好,不说也罢。”
他像是端详了我身上一遍,有些忍笑地说:“素娥大人这样子有些可爱呢。”
我不解:“是衣衫穿反了否?”
善伸了一只手替我调整着脖子后间的衣领子,“其实翻起来,也算是一种风潮,不过你最是喜欢整洁清爽的人……”
他手指轻轻刮过我的颈肉,有些瘙痒难耐。
“……这样就好啦。”善轻快地说着,轻柔的音色听上去有些绮靡。
“在你眼里的我,究竟是如何的?”我下意识地问。
他扶着我走着,对于我来说,周围一片朦胧,世界从我们俩的圆心扩展。我能感觉到搭着的那只手有条有序地指引着我的方向,也能在那一刻感觉到他因我的话微微顿足。
“素娥大人还是第一次这么问我呢。”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是很快活的样子。“素娥大人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最敬爱的人。我现在能够这样好好地活着,都是托了素娥大人您的福。”
即便是这般客套的话,由善说来,是那样诚心诚意,娓娓动听。
还真是忠犬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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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素娥从芦苇荡把这个少年捡回来一定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个少年会成为某段时刻的依靠。
善扶我到床边坐下,然后说:“时间不早了,大人你早点休息吧。”
他细心地替我脱下藤鞋,放好枕头,我缩进幔帐里,露出一个脑袋,“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现在还不累,大人。”善走到一边坐下,“白天时还没做完的时,正能趁着这会儿理清楚。”
他点了熏香,细腻的香气有些冷冷的馥郁,悠然地驱散了那些陈旧的气息。
我倒是不困,不过躺着很舒服,“那好。”
幔帐静静垂着,仿佛死水一般安逸。我躺在舒服的床上,百无聊赖以至于感官异常灵敏,我听见善从一边拿过书纸啸啸的声音,他手指翻腾过纸书,然后沾了浓墨提笔写字。
光阴凋零之间,烛花烬落的噗哧一声,幽微如雪落。
后来我半睡半醒之间,仍然还能听到善手指划过书卷的声音,那时候应该很晚了。他都不睡的吗?我来不及想太多,睡魔已然来袭。
当清晨的阳光洒进幔帐,温暖的日光席卷全身,我伸了一个懒腰,搭上衫子,手挽开幔帐,闻到清新舒服的空气时,浑身一振,昨晚屋内那霉菌般陈旧的味道已被扫荡一空,呼吸间甚至还有点点凛冽的香气。
我踩着藤鞋打着哈欠,“善?”
迎面被遮住了阳光,善笑嘻嘻地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口渴,麻烦你给我些水。”一晚没喝水,嘴唇都有些干裂了。我摸着嘴唇想着。
他扶我在一边的桌子上坐下,“早上得了一些蜂蜜,正适合泡水喝。”
“你昨晚睡得那般晚,今还这么早就起了。善,如今我们都不在巫女塔里了,尽管好好休息就是。”
善似乎是因为被我察觉到这件事后,有些难言之隐般,很快便遮挡过去。“我听你的,日后早日休息便是。我去拿蜂蜜水……”
我眯起眼睛,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一样。
这一日过得波澜不惊,像是提前过着老年生活。翌日便是翠娥举行继任巫女仪式的日子,当日约卯时我便起床让善为我换上昔日的巫女服,那是砂绿色的外衣,蔓延着象征着生命树的枝叶,周边用金丝银线错落着的日月星辰,使得这件衣服有着一种鬼魅而神秘的气质。内搭的上衫呈现出漂亮的石榴色,再用绣着小人图案的玄色腰带裹着,勒出细细的腰身,腰带上会悬挂着铜铃铛,督促着身为神使的巫女要轻步缓行。下裙是水墨色染着山川金篆,飘逸而灵动,象征着巫女来自神的佑护。云之村寨的巫女信奉的神灵是青帝,除非典礼时会将长发挽在银冠之中,佩戴着时令的鲜花,日常都用一根结缘绳束起来的。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从前素娥跳着巫舞的景象。
“素娥大人,衣服已经换好了,该出发了。”善把发呆的我叫醒了。他凝视着我,有些感慨地说着,“你穿上巫女服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呢。”
“可惜了,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穿了。”我轻轻地说着。
善感染到我话语中淡淡的忧伤,说:“如果大人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我笑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呢。答应了人家的话,无论如何也要达成。”
“在我心里,你开心比什么都要紧。”善幽幽地说。
“你是个乖孩子。”我从他手里接过羃篱笼住面容,“不过,有些事是无法逃避的。我们走吧,想必翠娥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呢。”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显然对我的话有别的看法,但不愿反驳我。
当我走进人群的时候,四际明显安静了一会儿,善在一侧为我挡风遮雨,却阻挡不了看我的一双双眼睛。就像风平浪静的海上总是从中心涌起漩涡,将万物带入无尽的黑暗当中。善轻轻对我说:“愚昧的人们,亏从前你对他们那么好……”
我打断他的话,说出素娥的心声:“善,你说错了。我侍奉的是神明,而不是人类。我为他们祈祷、疗伤、平息愤怒,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每当我多念一遍祈福,我的心便会更加平静,我就更加接近神明的领域。终有一日,我将死去,但我希望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看到更多,听到更多,感受得更多。我们来到世间,是为了自己。”
善说:“素娥,我希望我是那个始终能陪伴你的人。”
素娥。被他这样叫起的名字,真是动人呢。
当走到巫女塔前的广场时,我掀开羃篱,任风吹动发丝,胸膛跳动着的心,在素娥记忆里如同流水一般寻常的巫女塔仿佛浮现在眼前,忍不住热泪盈眶着。
我将一只手放在善的手上,和着他的脚步继续前进。
“巫女……素娥大人——”有人赤城地呼唤着,被善拦下。
年迈的老人说:“小子,规矩点。别以为素娥大人不是巫女了,你就可以放肆了。”
那个说话的青年傻笑了一下,孺慕地向我这边说着:“素娥大人,多亏你治好了我阿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我朝善一点头,微微朝他迈近,“身为巫女,这本是职分。阿婆现在如何?”
他说:“很好,很好,现在还想用拐杖打我呢。”
一边的阿婆吼道:“你怎么能在素娥大人面前这样说话,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礼貌也没有。”
我忍不住笑了。
旁边的善催促道:“大人,我们该走了。”
“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