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和善一起吃了鸡丝面, 汤头鲜美,是一天美好的开始。善要去集市买些家里缺少的必需品,临别之时再三叮嘱我, 最多在院子里走动, 不要一个人出门。虽是这样说, 但靠墙仍然给我放着一把拐杖, 我在家中行走早已熟捻, 不需要这种物件,只有出门……善是怕我闷着,才会做了拐杖给我, 之所以放在墙边,也许暗中早就准意我的心意, 若我出门, 也有一个扶持。
我心头一热, 无限温情。映在脸颊上的日光也好似温柔的抚摸。
善每次出门必定会准备一些小玩意给我排遣。花茶糕点亦是从来不缺,一些新鲜的水果经常出现在我的吃食当中。
我坐在椅子上, 一个人花架下的石桌子上下着五子棋。棋子是善做的,做成方块圆心两种取代黑白棋子,我也日常拉着他下围棋,亦或者是五子棋。只不过,我很少能赢过他。他的心思稳健, 落子如军令, 气势逼人。围棋磨人, 时间一长, 我便懒散, 我只要一懒散起来,便输了。输在长时间的谋算之中。
我落下一只圆心棋, 喝了一口凉了的花茶,咬了一口云片糕,磨着时间。
“请问有人在吗?”是男人的声音,洪亮而浑厚,应该是经常锻炼的青年男子。
闻声识人,听得出一个人的气质,但看不出一个人的本质,我一个瞎子,也无从识别此人是谁。虽然这声音并不是非常陌生,但也没有到熟悉的程度。用路人两个字来解释最是合适。
善不在家,一个男子喊话,我不得不谨慎对待起来了。
善出门时,是关了门的,其实锁门也只是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围墙并不高耸,顺着外面种着的槐花树便能一跃而入。
我心思一沉,那人还在呼唤着,似乎已经有了推门的意向。花架离院门并不算远,若是他能进来,很快就能发现一边的我。我亮了嗓子,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素娥大人——您在啊……”男人有些错愕的惊喜,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解释道:“我是虎,守卫虎,素娥大人还记着我吗?”
毫无印象的一个人,也许素娥意识里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很淡很淡。
“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说:“首领大人让我送来治疗您眼睛的药物。”
我回想了一下,上个月时,那位首领确实说过这样的客套话。拖到如今才送,也许是某时想了起来,不值得一提的怜悯。他或许是见我长时间没说话,按捺不住地道:“您可以让我进去说吗?”
当然不可以。不过我不能说这么直接伤人的话,尽量委婉地道:“善去集市了。我一个瞽目之人不便招呼,请你原谅。”
男人有些失落,“虎一介粗人,无意冒犯素娥大人您了。”
虎又尝试一般地说:“那我把锦盒送进来,再走?”
不进来不甘心的语气,令得我静默了一会儿,觉得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以后,无奈地起身摸着拐杖行到门前,双手打开了门,便觉面前仿佛有一座墙壁一般,男子强烈的荷尔蒙气息不断传来,让我觉得有种被侵犯领土的不舒服。比起男人的气息,我还是更喜欢少年那清爽干净的气息,让我想起夏天雨过天晴时空气里泛着土腥味的清新。
“素娥……大人……”虎的声线颤抖,无由的一种紧张。他往后退了几步,说:“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我微笑着,释放出自己的善意。“我记得你从前是巫女塔的守卫,后来升职了,在首领身边做事吧。”
“您还记得。我现在是首领身边的近卫官。”虎的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骄傲和自信。
我叹息着,“让你做这种事真是大材小用了。”
“不,哪有的事。首领能把这件事交给我,实在令我很开心。”他好像听不出我的委婉,一味地想要和我多说几句话,心花怒放地摇头甩尾起来。
而我只想尽早结束这桩交谈。
“你一定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吧,我便不耽误你了。”我说。
他啊了一声,极为遗憾唉了一声,似乎也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我明白了,那……”
“给我吧。”我双手往上仰,倒下袖子,方便行动,再向他伸了过去。
他轻缓地把锦盒移交给我,那小心翼翼的举动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娃娃,童年的玩偶。
我抱住一点也不重的锦盒,朝他道:“真是有劳你这么远送来。连一杯茶都不能为你献上,真是不好意思。”
“素娥大人这里哪里的话。这是我份内的事。”虎庆幸的语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虎便先告辞了。”
我笑眯眯地就等着他这句话。“麻烦你向首领捎去我的谢意,素娥一切都好,无需担忧。”
“好。素娥大人。”他脚步沉重地移动时,仿佛还有些未说尽的言语。
我站在门前,唇边泛着淡淡的笑意,用那双漆黑的死寂的眼珠子盯着前方,若是他还看着,一定觉得很可怕,一个盲人的目光通常都是有些呆滞,没有神采的,又由于眼睛里没有任何的东西,而显得纯净的空洞。
“为什么素娥大人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呢?”虎最后的一句话,克制不住的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情愫。
我嘴角的笑意慢慢变得冰冷。
被任何人怜悯都是一个高傲的人绝不能承受的,素娥是天之骄女,神明的侍者,藤蔓里那一朵绽放得最红艳的蔷薇。内心在听到这样的话时,再淡漠平静的人,总会有一丝伤痕。
春风吹面的温润,吹着耳根的温柔,让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大人?”善的声音自风里捎来,把我从茫然的云端拉回人间。
我回过神来,朝着他说:“你回来了。”
“院门是打开的,有人来了吗?”善小心地问道,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一些情绪。“这锦盒是谁送过来的?”
“善,你还记得翠娥继承巫女仪式的那天吗?”
善口吻极为不屑地说:“大人怎么说起那讨厌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了,说:“你是说,这是首领让人送过来的?”
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了下来,打开了锦盒一看,嗤笑了一声,轻鄙地道:“不知道哪里得来廉价的东西,忽悠到我这来了。这种东西用在你的身上,善才真是该死。”
我噗哧地笑了,“首领大人为人虽有些吝啬,也决计不会害人的。”
善低声喃喃道:“大人尽为他们说些好话。”
我心软道:“不用便是了。寻常的药,也治不了我的眼睛。”
“大人……”善的语气也沉郁极了。“总有一天,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当时,我听了只是一笑,只当是善的忠犬发言,等来日后,才知早有此故。
“大人,送锦盒来的是男人吧,真是可恶,明知我不在家,还明晃晃地过来,分别不友善。”善不知想起什么,如此嚷嚷着。
那个虎,兴许也怕了善吧。我在心里想着,却不敢如此说出。“只是巧合,人家送来东西便走了,善。”
善看上去一副乖巧听话模样,接触久了,才知他性子的倔强,不知从何养出的惟我独尊,他也发现自己的性格之中的过分之处,一直有抑制着,不过,每当素娥身边出现其他亲近的人时,这些情绪总是仿佛用放大镜被迫放大了。
他哼了一声,换了一个话题,说起早上到集市的见闻,拿出了新买的糕点小吃给我。
次日,善一大早便起了,说是去山里多摘些桑椹,前些日子说了泡桑椹酒的,自然也会挪出一盘给我解渴。
我虽是喜欢吃些新鲜玩意,但也不舍他这般忙碌,劝道:“桑椹酒也别酿了,想喝了,到镇上的酒家上买上一壶便好,何苦如此。”
天正蒙蒙亮,我坐在床上,打着哈欠。
善精神百倍,一点也不肯善罢甘休。“酒家酿的不是太甜太稠,就是太薄太厚,失去了分寸,大人还是喝我酿的好。哪里劳烦,我很开心的,请一定让我去。”
这般,我便无话可说了。
今日不同其他春日,阴阴的,连天空也像稻草烧干的灰沥出的碱水。
看着像有场大雨要来。
虎想起昨日那个女子婉拒的话语,心里不知怎么地被锤痛了。
虎做了巫女塔五年的守卫,看着她从少女长成风姿无双的女子,心情也从最初的仰慕被沉沉的时光酿成深深的爱慕。
无论是作为守卫也好,作为近卫官也罢,喜欢上神明的使者,云之村寨的巫女都是触犯禁律的。他只好将这段被禁止的暗恋偷偷地放在心间,当从首领那里得知,素娥失去了作为巫女的身份时,那一时刻的心情很茫然,说不出惊喜还是担忧,总之两者都互存吧。
素娥……大人……即便不再是巫女了。她也不会喜欢上我吧。不,也许她的印象里我的存在本就是渺茫的。
虎黯然地想起昨天的对话。
本该就这样过去的,可他心里无法忘怀,于是无意间又漫步到那熟悉的院门前,依旧是紧锁着,他敲门说:“有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