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恩怨难分

坐上解子元的马车,听他哼着轻松的调子,项少龙定下神来,回想过去这几天内发生的事。可以想像当初李园在仲孙家碰上自己,心中只有友情而无歹念。直至他忍不住向韩闯透露,遂兴起应否除去他这个大患的念头。至于以后如何搭上郭开,则无从猜估。他们知道龙阳君对他有特别感情,且曾后悔出卖过他,故把此事瞒着龙阳君,龙阳君是因找凤菲而碰上他的。到韩闯亲来找他,知道他会去曹秋道处偷刀,可能仍未决心害他,尚在举棋不定。可是当韩闯把事情告诉李园或郭开,终引发他们欲借曹秋道之手除去他的诡计。当见曹秋道杀他不死,韩闯知道事情败露,所以避不见他,只由李园来探他口风。李园不愧高手,故意暴露韩闯与郭开勾结的事,好骗取他的信心,而自己还蠢得把龙阳君安排他逃走的事泄漏。龙阳君则明知李园等人要害他,苦在无法说明,故准备不顾一切送他离开临淄,只因自己反悔而拒绝他的好意。若不是昨天偷听到他们的密话,恐怕一世弄不清楚其中种种情况。奇怪是他只感到痛心,却没有恨意。因为谁都是迫于无奈。

解子元道:“你和许商熟识吗?据说他是上蔡人,很有本领。”

项少龙记起他是吕不韦这次来齐的随员,只因没有碰头,故差点忘记他,点头表示认识。

解子元道:“现在他和齐雨争兰宫媛争得火热,吕不韦似乎对许商非常纵容。”

项少龙道:“若我猜得不错,兰宫媛和许商的恋情,该是当年在咸阳开始的,嘿!你知不知道兰宫媛曾扮婢女行刺我?”

解子元讶道:“竟有此事,不过她确曾受过训练,身手非常了得。”

项少龙遂把当时事情说出来,解子元神色凝重道:“那个杂耍团该是边东山的‘东州杂耍团’,一向周游列国表演,难怪忽然销声匿迹,原来已全体丧身咸阳。”

项少龙问道:“边东山是谁?”

解子元叹道:“曹秋道四大弟子中,以边东山居首,接着是仲孙玄华、韩竭和内人。边东山最擅腾挪跳跃之术,是第一流的刺客,一向在田单门下办事。”

项少龙道:“可能他也在那一役中死了。”

解子元摇头道:“上几个月我还听仲孙玄华说见过他。据说他刚到燕都刺杀了一个燕将,燕人对他是谈虎色变。上将军虽是厉害,但暗杀是不择手段的,不可不防。”

项少龙苦笑道:“要刺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解子元正容道:“在这里反不用担心,边东山对大齐忠心耿耿,绝不会令大王为难,但若离开齐境就很难说。燕人称边东山作百变刺客,可知他装龙像龙,扮鬼似鬼,谁都不知他会变成什么身份样貌见人。”

项少龙哪有闲暇去理什么边东山,记起张泉偷谱的事,说与解子元知道,并说凤菲已另谱新曲,就算她演奏出来,再打击不了凤菲。

解子元愤然道:“定是齐雨指使的,此人曾追求过凤菲,却给拒绝,故此怀恨在心。哼!我解子元绝不容许媛媛作出这种丢人的事。”

马车开进玉兰楼,此时青楼尚未开门营业,偌大院落宁静得像个隐士居住的世界,只后院某处隐隐传来乐声。两人走下马车,朝后院特别宏伟的歌乐殿堂举步走去。

解子元低声道:“以前大王没那么多病的时候,常爱到歌乐殿堂听歌看舞,说歌姬在这里都活泼多了。当然啦!入到王宫,谁不怕出不来,无论是一时获罪赐死好,又或给大王留下,做只隔一夜就给忘掉的宫娥妃嫔,实际上没多大分别。”

项少龙暗忖比起上来,小盘的自制力好多了。

解子元叹道:“大王有个愿望,是三大名姬同时在他眼前表演,所以务要我们为他办到。这是他死前唯一的期待。为此而撑到此刻,否则可能早已……嘿!”

项少龙终明白这次盛事的来龙去脉,由此可知齐人不但爱空言,还爱安逸。这种苟安的心态,使堂堂大国不但成不了东方诸国的领袖,还不断在破坏唯一能真正抗秦的合纵之策。悠扬的乐韵愈是清晰,众姬同声颂咏,调子优美,项少龙不由听得入神。

解子元得意道:“这是我那晚在厢房内写的一曲,应是小弟生平的代表作。”

项少龙笑道:“是否说排演已到了尾声?”

解子元哈哈一笑,跨进歌乐殿堂去。殿堂中心处近六十名歌姬挥扬着各色彩带,千变万化的图案像一片片彩云般环绕中心处盛装的兰宫媛载歌载舞,使人见之而神迷心醉。此时兰宫媛正一人独唱,看她柔软的娇躯作出各种高难度的曼妙舞姿,歌唱出抑扬顿挫,宛如天外仙音的乐曲,令人几疑误入仙子群居的仙山福地。布于一隅的四十人大乐队,正起劲吹奏,殿内充满欢乐的气氛。观者除齐雨外,还有一群十多个项少龙不认识的人,许商赫然在其中。一曲既罢,齐雨等鼓掌喝采。

兰宫媛舍下其他人,往解子元和项少龙迎过来,笑脸如花道:“解大人和上将军为何这么迟来呢?”

解子元不知是否记起刚才项少龙讲及“偷曲”一事,告罪后把兰宫媛拉往一角,说起话来。齐雨等则朝项少龙走过来,其他歌姬,无不对项少龙露出注意神色,交头接耳,低鬟浅笑,情意盎然。

许商依秦法向项少龙施军礼,肃容道:“尚未有机会正式向上将军请安,上将军请恕末将无礼之罪。”

项少龙笑道:“这处又非咸阳,一切从简好了。”

齐雨有点惊疑不定的偷瞥远处正板起脸孔与南宫媛说话的解子元,心神不宁的对项少龙道:“听说上将军对音律极有研究,未知对刚才一曲,有何评价?”

项少龙知他是由张泉处听到消息,心叫惭愧,正容道:“齐兄说笑。对音律小弟乃门外汉,不过即使不懂音律如我者,也觉刚才一曲精采绝伦,令人神驰意动。”

在齐雨旁一名体型彪悍的年青武士插入道:“在下闵廷章,见过上将军。”

项少龙暗忖原来你就是与麻承甲同时在齐国剑坛崛起的人物,口说幸会,留心打量他几眼。闵廷章比较起来,要比麻承甲斯文秀气,样子亦较为顺眼。闵廷章目光落到他的百战刀处,项少龙索性连鞘解下,递给他过目。这著名剑手露出意外神色,接过后与其他好奇的人研玩起来,啧啧称赏。剩下齐雨、许商和项少龙三人,有点不知说什么好的尴尬。几名大胆的美歌姬拥了过来,争相向项少龙招呼施礼,眉目传情,又笑着飘开去。幸好解子元和兰宫媛回来,后者神态委屈,显是给解子元数说一顿,但看情况她是甘于受责的。齐雨用眼色向她询问,兰宫媛却故意不看他,看来是把气发泄在他身上。

许商移到兰宫媛旁,奇道:“媛媛似乎不开心呢?”

兰宫媛目光落在项少龙身上,道:“媛媛尚未有机会向大小姐请安,不知上将军是否直接回听松院?”

除解子元外,其他人均感愕然。项少龙想不到解子元对兰宫媛这么有影响力,微笑点头。

兰宫嫒问道:“可否立即起行?”

齐雨等无不错愕,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闵廷章闻言将百战刀双手递回给项少龙,赞叹道:“闻说这奇兵乃上将军亲自设计,确是巧夺天工,令我等大开眼界。”

项少龙知道自己一刀败走麻承甲,已赢得这个本来目空一切的剑手尊敬,谦虚几句,待要和解子元、兰宫媛一道回听松院,闵廷章却邀请道:“明天是稷下宫每月一趟的剑会,上将军可肯拨冗莅临,指点一下我们这些小辈?”

项少龙露出为难之色,诚恳地道:“说实在的,这么与曹公见面,是有点尴尬的。”

另一人兴奋地道:“曹公近十年都没有出席剑会,上将军可以放心。”

项少龙暗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道:“明天再说吧!”又大感奇怪道:“剑会不是在初一举行吗?为何推迟了?”

齐雨道:“皆因大王寿辰,故延期举行,还会比平时隆重,上将军记紧要来!”

当下有人向他说出时间地点,项少龙不置可否,在齐雨和许商嫉忌的目光下,偕兰宫媛和解子元离开。到达正院,解子元表示要返官署,不能随行,让出马车,骑马离去。

项少龙想不到会和柔骨美人单独相处,生出戒心,道:“媛小姐坐车吧!我骑马好了。”

兰宫媛白他一眼,淡淡道:“妾身也久未骑马,不若一起借马儿的脚力。”

姚胜等忙让出两匹健马,兰宫媛虽盛装在身,翻上马背却灵巧得像狸猫,惹来一阵采声。项少龙跨上马背,与兰宫媛并骑驰出玉兰楼,登时吸引了街上所有行人的目光。姚胜派出四骑为他们开路,其他人分布两侧和后方,令人颇有阵仗不凡的感觉。

兰宫媛策马凑近他身旁道:“上将军是否很不安呢?最后仍是要和妾身并骑说话。”

项少龙心想这该叫恶人先告状,微笑道:“我尚没忘记媛小姐曾想取项某人的小命呢!”

兰宫媛默然片晌,轻轻道:“在这世上,有三个人是媛媛欠了人情的,上将军有兴趣听听吗?”

项少龙道:“第一个该不难猜,是否解大人呢?”

兰宫媛欣然道:“和你这人说话可以少费很多精神。试试猜第二个吧!他是丧命在上将军手上的。”

项少龙苦笑道:“难怪你要来杀我。”

兰宫媛若无其事道:“上将军猜不到的哩!那人是嚣魏牟,媛媛所以有今天,全赖他把人家交给一个姓边的人栽培训练,否则说不定早饿死街头。”

嚣魏牟其实是给滕翼活生生打死的,他当然不会说出来,恍然道:“是边东山吗?难怪你的身手如此了得,他该是你第三个感激的人吧!”

兰宫媛出乎他意料地咬牙切齿道:“恰恰相反,他是妾身最痛恨的人,他对我做的恶事媛媛却不想提起。”

项少龙大讶道:“可是咸阳之行,你不是奉他之命行事吗?”

兰宫媛淡淡道:“那只是一场交易,只要奴家依计行事,不论成败,以后再和边东山没有任何关系。而妾身肯答应,亦当是报答嚣魏牟的恩惠,以后再不欠他什么。”

项少龙点头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不过你这个险冒得太大,嘿!想不到嚣魏牟竟然会做好事。”

兰宫媛不屑道:“他和边东山只是看上妾身的容貌吧!有什么好心肠可言。不要说他们,上将军来猜猜看第三个人是谁好吗?”

项少龙搔头道:“嚣魏牟我已猜不到,第三个更难猜,不过该不是我认识的人?难道是田单?又或是吕不韦?”

兰宫媛不断摇头,喜孜孜的像个小女孩般道:“都不对。”

项少龙心想柔骨女相当有趣,认输道:“不猜啦!”

兰宫媛抿嘴浅笑道:“是项少龙!”

项少龙失声叫道:“什么?”

他们一直的声调压低至仅两人可耳闻,到失声一叫,姚胜等听见,均讶然往他们瞧来。

兰宫媛欣然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真是你呢!自刺杀不遂,到漏夜离开咸阳,我都预备会给你拿去杀头,岂知你竟放过人家,你说兰宫媛怎不感激你?当时吕不韦也说城防全是你的人,他很难庇护我。”

项少龙愕然半晌,道:“你不用感激我,说到底你只是一颗棋子,被人利用来对付我,杀你于我没好处。”

兰宫媛正容道:“项少龙就是这样一个人,田相、旦将军等虽视你为敌人,但对上将军的品格却相当敬重,反而对吕不韦颇为不屑。”

项少龙有感而发道:“品格有个屁用,现在谁不是利字当头,凡于我有所畏忌者,均不择手段除之而后快。”

兰宫媛“噗哧”失笑道:“上将军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可见你对媛媛有点改变。人家今天只是借见凤菲为掩饰,目的却是希望有单独与你说话的机会。上将军要小心身边这群仲孙家的武士,他们原是土匪流氓,专替仲孙龙收烂账,我一些好赌的姊妹给他们害得不知多么惨。不信的留心看看,谁不在竖起耳朵来偷听我们的密语?”

最后两句她故意提高声浪,吓得姚胜等下意识地离开少许,让项少龙领教到她的狠辣处。三大名姬确是各有特色,其中以兰宫媛的行事最不检点。不知是否因少女时的不幸遭遇,颇有点自暴自弃,对男人抱着游戏的态度,其实心底里恩怨分明,令人敬服。

兰宫媛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引得路人侧目,又向他凑近点低声道:“上将军见媛媛肯和齐雨这些卑鄙小人在一起,是否心存鄙视?唉!世上有多少个好人,齐雨至少生得好看,又懂哄人。不过偷曲一事人家是无辜的,齐雨还骗人说是他撰作的呢。”

项少龙笑道:“这才像兰宫媛嘛!”

听松院已然在望,兰宫媛轻轻道:“上将军要小心石素芳,她一向和蒲(高鸟)关系密切,说不定会视你如仇人!”

项少龙苦笑道:“不差在多她一个吧!”

兰宫媛离开后,凤菲不屑道:“听说她只要是男人就行,上将军对这种女人有兴趣吗?”

项少龙正与她步返主楼,闻言失笑道:“我何时表现过对她有兴趣?淑贞的状态如何?”

凤菲傲然道:“凤菲调教出来的,会差到哪里去?不要岔开话题,你是怎样搭上她的?”

项少龙苦笑道:“不要用‘搭上’这么难听的字眼好吗!小弟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人家说来向你赔罪,难道我说不行吗。看你刚才的样子,对她比亲姊妹还亲热,掉转头就把她批贬得体无完肤。”

凤菲掩嘴娇笑道:“女人妒忌起来是这个样子,你不理睬人家,人家也不准你理睬其他女人,否则和你没完没了。”这时刚抵主楼台阶下,项少龙欲要离去,凤菲扯着他衣袖,把他拉进楼内,转身投入他怀里,低声道:“上将军是否想弃下凤菲不顾,自行离去?”

项少龙满怀软玉温香,心情却是苦不堪言,他确是计划先行独自借滑板溜掉,然后再央人照顾凤菲她们。岂知竟给兰质慧心的美女识破,眼下骗她不是,说出来必会掀起轩然大波,他该如何选择?

凤菲仰起绝世玉容,凄然道:“不用说出来,你的反应已告诉人家使人伤心的答案。”

项少龙正容道:“你知不知道只要我安全,没有人敢动你半根毫毛?”

凤菲哂道:“你不是说仲孙龙会照顾我们吗?”

项少龙道:“问题是你的旧情人和仲孙家关系太密切,我刚收到消息,在韩竭穿针引线下,昨天吕不韦与仲孙龙密谈整个时辰,你说会有什么好事?”

凤菲呆了半晌,幽幽道:“既是如此,你仍要将人家撇下吗?”

项少龙心中一动道:“不若你先我一晚走,迟些我再来和你会合,龙阳君可作安排。”

凤菲紧搂他道:“未知你的生死,凤菲怎能离开临淄,好吧!你爱怎样处置人家就怎样处置吧。凤菲认命了。”

项少龙深切体会得她所感到的“孤苦无依”和失落,凭她的色艺,天下男人谁不拜倒裙下。可是天妒红颜,先是遇人不淑,又碰上个对她没“动情”的自己,哪教她不芳心破碎。百般安慰,待凤菲“回复正常”,他溜回房去,只休息片晌,仲孙玄华又来找他。

在东厢坐下,仲孙玄华道:“上将军可知吕不韦来找过我们?”

项少龙知他回去与乃父和手下谋臣商议后,推断出自己再不信任他,故来作补救。可是仲孙玄华当然仍不会说出与郭开、李园等人的关系。微微一笑道:“就算眼睛看不到,亦可以想见。吕不韦什么手段我项少龙未见过,加上韩竭是你师兄弟。是了!韩竭现在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仲孙玄华给他奇兵突出的问题戳在要害处,登时阵脚大乱,支吾道:“玄华也说不上来,说到底仍算有点交情。”

项少龙淡淡道:“韩竭该比吕不韦更想杀我,因为吕不韦还以为有把柄在他手上,可以害得我身败名裂,韩竭则是对我嫉忌得疯了,疯子做事自然没有分寸。”

仲孙玄华并非蠢人,早猜到凤菲的真正情人是韩竭,否则为何常会知悉关于凤菲的消息,脸色立变,垂首以掩饰,眼望地下沉声道:“上将军决定什么时候走吗?”

项少龙心中好笑,知自己巧施手段,弄得他两父子仿徨无主,正容道:“我细想之后,还是正式向你们大王和二王子辞行,再请他们派出兵员保护,大大方方的回秦,胜过鬼鬼祟祟的,徒然惹人话柄。”

仲孙玄华点头道:“玄华绝对同意,上将军可以托解大人传达,一切可以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几句话,便知仲孙龙父子权衡利害后,再不敢涉入害他的阴谋里。假若他是由齐王室派人护送离开,那李园或吕不韦两方人马,都难再指使他们动手。不过这并非解决善法,齐王总不能派千军万马保护他,且其中又说不定兼有卧底,防不胜防下,他哪有命越过三晋或楚人的国境。名为保护他的齐人更不会为他拚命,有事起来不落荒而散才怪。但对凤菲来说却是很好的安排,项少龙心想真要找田建研究这个问题,好了却这桩心事。

仲孙玄华又皱眉道:“刚才闵廷章来见我,说上将军答应参加明天举行的剑会,我已一力把这种无聊的事压着,为何上将军反会答应他。”

项少龙失笑道:“谁答应过他?我只是敷衍说到时再看看吧!”

仲孙玄华愤然道:“这小子真可恶,连我都不怕,定要给他点颜色看。”

项少龙道:“我怎会去呢?”

仲孙玄华道:“去亦无妨,谁敢惹上将军,首先要过得我这一关。玄华会警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哪个令上将军不高兴,等若令我仲孙玄华不高兴。”

项少龙知他因先前失策,所以现在故意讨好自己。随口道:“明天再算吧!”

仲孙玄华道:“今晚……”

项少龙截断他道:“这两晚不宜夜游,否则哪有精神应付曹公的圣剑。”

仲孙玄华清楚感到项少龙再不若以前般对他亲切信任,知道吕不韦一事在他们间投下阴影。无奈下快怏去了。

项少龙细心思量,遣人去把解子元请来,开门见山道:“小弟有一事请解兄帮忙。”

解子元欣然道:“项兄请说。”

项少龙坦然将情况说出来,以免因不清楚而出现不必要的意外。瞒了仲孙龙父子暗中与李园等勾结一事,只暗示三晋和楚人都不可靠,密谋令秦齐交恶。

解子元听得吁出一口凉气道:“仲孙龙难道不知大王和二王子心意吗?谁都该知吕不韦将来没什么好结果的。”

项少龙提醒他道:“你表面须装作若无其事,暗中通知二王子我或会不告而别,请他照顾凤菲和董淑贞她们。”

解子元拍胸膛答应道:“这事包在小弟身上。项兄去后,我请二王子把她们接进王宫暂住,稍后再派人送她们到咸阳。”接着露出依依惜别之情叹道:“没有了项兄,日子过得恐怕没有那么多姿多采。”

项少龙笑道:“是怕不可以去胡混吗?”

解子元老脸微红道:“内人对小弟的管束放松很多,希望项兄走后继续如此就谢天谢地。”

两人谈笑一会,解子元离开。

项少龙又找来董淑贞说话,交待清楚后,董淑贞两眼红起来,惶然道:“现在我们非常担心你后晚与曹秋道的比剑呢。”

项少龙明白她感到自己像在吩咐后事般,对她们的将来作出安排,故生出不祥之感,幸好自己从没感到会命丧于曹秋道之手。笑着安慰她道:“人总是要面对不同的挑战,现在你只须专心练好歌舞,将来再到咸阳表演给我看。”

董淑贞感激的扑入他怀里。抱着她动人的肉体,项少龙首次感受到两人间没有男女的私欲在作怪,有的只是一种超越了男女爱欲的高尚情操。若非自己把持得定,现在休想享受到曼妙如斯的感觉。心中不由涌起强烈的斗志,为人为己,他会奋战到底,绝不放弃或屈服。

这晚歌舞团上下聚在大厅举行预祝宴,人人表现得意气昂扬,不像以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情况。席间项少龙宣布正式邀请由董淑贞继承的歌舞团到咸阳表演,所有费用自然由他乌家负责,众人更是雀跃。凤菲像个没事人的与众同乐。有项少龙的支持,等若有个可信赖的大靠山,对歌舞团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的阴影是项少龙后天与曹秋道的比武,不过当然没有人敢提起此事。很多人都醉倒了,包括凤菲在内。项少龙却滴酒不沾唇,将凤菲送回房后,独自一人到后园练刀。

他感到自己在刀道上的修养大有长进,应是被曹秋道迫出来的。和这威震天下的一代剑术大宗师交过手,使他窥见武道上以前难以想像的境界,精神和剑术浑成一体所营造出来的气势,予人的压力比靠凶悍或拚死力之辈不知高明多少倍。项少龙以往之能胜过一般剑手,除了体魄和气力外,主要是因懂得墨氏剑的心法,故能在对阵时保持绝对的冷静,发挥出剑法的精华。曹秋道却进一步启发他从斗志、信心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精神力量合营出来的气势,这正是胜败的关键因素。

是晚他静坐大半个时辰然后入睡,一觉睡至天光,醒来时精足神满,大有可赤手应付老虎信心,起来便到园里热身练功。他想起日前一刀克敌,杀得麻承甲弃刃而逃,除时间拿捏得准确外,主要是因用两手握刀,学足东洋刀的运剑方式,使力度倍增。心中一动,暗忖这或会是应付神力惊人的曹秋道的唯一妙法。但何时运用,怎样运用,却是关键所在。区区十剑,他不信自己捱不过去。任曹秋道三头六臂,但自己刀和鞘配合使用,该可支持过十剑的短暂时间。想起当日落败,竟欠缺挡十剑的信心,不禁好笑,暗暗感激肖月潭这位良师益友。早前的消沉、逃避的心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均安排妥当,明晚无牵无挂的和曹秋道玩完那场游戏,他乘夜远走高飞,返咸阳与妻儿相会。在强敌的压迫下,项少龙在练功中把生命的潜力发挥出来,每劈出一刀,生命似攀上某一个高峯,其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他忽似陷身在万军冲杀的战阵中,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倒下,*沈良惨死眼前,鹰王扑敌为主报仇,心中充满惨烈愤怒之气。又忆起好朋友因立场不同,一一将他出卖背弃。大感人事变迁无常,惟有手中百战刀始是永恒良伴。再虚劈一刀,天地似若静止不前。

善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今天不比了!好小子愈来愈厉害。”

项少龙回刀入鞘,来到善柔身旁,笑道:“柔大姐害怕吗?”

善柔一肘打在他腰胁处,痛得他惨哼一声,哂道:“去见你的大头鬼,外面闵廷章等正在恭候大驾,要送你这小子到稷下宫参加剑会,否则看本姑娘怎样把你打回咸阳去。”

项少龙抚着痛处皱眉道:“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今天要闭门在家,养精蓄锐……”

善柔截断他道:“不准退缩,本姑娘刚在兴头上,很想撩人打架,你就做我的跟班去凑热闹好了。”

项少龙尚未有抗议的机会,早给她扯得跄踉去了。

五百多名稷下剑手表演开场的“礼剑”仪式,他们的动作划一整齐,漂亮好看。项少龙坐在学宫正广场的上宾席位,右面是吕不韦、田建,左边是田单,善柔则不知钻到哪里去。临淄的达官贵人、公卿大臣全体出席,情况非常隆重。来凑热闹的武士和平民百姓,密密麻麻围在广场四周,少说有三、四千人。礼剑完毕,鼓乐声中,田建意气飞扬的代表齐襄王宣读训勉的话,身为稷下导师的仲孙玄华在十多名导师级剑手簇拥下,落场考较剑手骑射各方面的技艺,闵廷章是导师之一,颇为神气。田单旁边的是解子元,隔着田单向他打个眼色,表示所托之事经已办妥。

正和田建说话的吕不韦凑过来道:“明天黄昏,我来送少龙到稷下宫吧!事关我大秦的荣耀,必须隆重其事。”

项少龙暗忖你由前门来,我由后门走,看你到时如何下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岂知田建听到,插入道:“该由我和仲父一起接上将军以壮行色。”

项少龙心中叫苦,无奈下只好答应。

另一边的田单笑道:“大小姐该到了宫里,为今晚的盛典预备哩!”

项少龙心中好笑,知他是找话来说,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场中,刚巧一名武士射出的箭命中二百步外箭靶的红心,惹起一阵采声。比起秦国田猎的气氛,稷下剑会逊色多了,可见齐人武风及不上秦国。有人走到田单身旁,低声向他说了几句话。那人去后,田单笑向吕不韦道:“有人对仲父上蔡第一剑手的剑法很感兴趣,不知仲父有没有意思让许商下场玩玩?”

项少龙心中一动,猜到是齐雨弄鬼,希望挫折情敌的威风。接触过柔骨美人,他感到无论是齐雨或许商,若以为能令她爱上他们,恐怕要失望。不过许商乃管中邪级的高手,即使仲孙玄华或闵廷章下场,未必可以讨好。

吕不韦微笑道:“放着上将军这位大行家在这里,稷下诸君们怎会退而求其次?”

田建正容道:“父王刚下严令,无论在上将军与曹公比试切磋的前后,均不准有任何人挑战上将军,麻承甲已因此被责。”

吕不韦“呵呵”一笑,以掩饰心中的尴尬和不安。田单的脸色亦不好看,因为麻承甲的事他要负上责任。

项少龙心想这才像样,更猜到有田建在其中出力。故意道:“定是齐雨兄想和许统领玩玩哩!”

吕不韦和田单心知是项少龙闻得两人争风呷醋的事,表情不自然起来。吕不韦待要发言,场上忽然爆起一阵热烈的采声。众人目光投往场心,项少龙、田单和解子元同时变色。

善柔昂然出现场中处,娇叱道:“较技的时间到了,善柔请田邦指教。”

田单剧震一下,知道善柔恃着夫君解子元声势日增,欺上门来,要拿自己的宝贝儿子作报仇对象。田邦的剑术虽不错,但比起曹秋道的关门得意弟子,则只余待宰的份儿。若田邦怯战不出,那他以后休想再抬起头来做人。尤其对方说到底只是女流之辈,情况更严竣。仲孙玄华等负责主持剑会的大弟子,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应付。坐在高台后排的田邦立即脸如死灰,换了挑战的是普通稷下剑士,他大可派人出场,只恨对方是堂堂解夫人,又是指名挑战,他不得不亲自上场。

田建“呵呵”笑道:“柔夫人确是豪勇更胜男儿。”

他开腔说话,更没有人敢反对。

田邦正要站起来,旁边的旦楚扯着他,自己长身而起,冷然道:“柔夫人既然这么有兴致,不若让旦楚先陪柔夫人玩一场吧!”

这次轮到解子元和项少龙一起色变,善柔终是生过两个孩子,体力及不上以前,对着第一流的高手如旦楚,说不定会吃大亏。

项少龙别无选择,在善柔答应前,大笑道:“我也手痒,柔夫人把这场让给小弟吧!”

全场立时爆起震耳欲聋的采声,把善柔不依的抗议声音全盖过去。

旦楚在原位肃立不动,没有半点下场的意思,项少龙亦安坐席位里,众人叫得声嘶力竭,见到情况奇异,终逐渐收止喝采叫好的嚷声,以至完全静止下来,项少龙与场中气鼓鼓的善柔对视,露出微笑。他在扬声之初,早猜到旦楚不会应战。旦楚是犯不着冒这个险,没有盖世神兵百战宝刀前的项少龙,已是那么厉害;现在的项少龙,更使旦楚没有把握。放着明天有曹秋道亲手对付项少龙,他这个险怎冒得过?

果然旦楚致礼道:“大王颁下严旨,除曹公外,不准任何人与上将军比武,末将怎敢造次?”

旁观群众立时传来一阵失望的嘘声。

坐在田建另一边的仲孙龙站起来大喝道:“大王之旨,谁敢不从!”

群众立即静下来,令人对仲孙龙的“权威”生出异样的感觉。

善柔得意地道:“那旦将军就落场施展身手吧!”

旦楚求援地望向田建。

田建明白他的进退两难,笑道:“柔夫人剑法厉害,临淄无人不晓,旦将军刚才是一时情急下自动请撄。现在得上将军提供缓冲之机,怎可再下场,此战作罢。”

这番话总算得体,暗示田邦非是善柔对手,给足善柔面子。善柔晓得未来齐王开了金口,怎都打不成。狠狠瞪项少龙一眼,失望回座。项少龙心知善柔不会放过他,却一点不担心,给善柔打打骂骂,正是人生乐事。解子元向他投来感激的眼色,剑会继续进行,虽有比武,众人总觉不是味儿,在午时前匆匆收场,挑战许商一事不了了之。

项少龙与田建、田单、吕不韦等在稷下宫共晋午膳,项少龙忍不住觑隙问仲孙玄华道:“为何其他各国使节一个不见,玄华兄没邀请他们吗?”

仲孙玄华扮作老友状,神秘兮兮的答他道:“前两天大王和各国使臣晤面,大家各持己见,闹得很不愉快。所以今天他们避不出席,否则会热闹一点。”

这么说,项少龙醒悟到谈的必是有关合纵抗秦的事,而齐国仍坚持过往策略,跟东方诸国当然谈不拢。想起自己是击溃两趟合纵大军的人,第一次是暗施横手,放魏增回国,惹起魏王对信陵君的疑忌,强行把他从战场调走,弄至群龙无首。第二趟则是亲自领军大败合纵军于进军咸阳的途中,使合纵军功败垂成。在东方五国的人眼中,自己是罪大恶极,难怪李园等老朋友倒戈来对付他项少龙。席间,项少龙乘机向田建说出凤菲今晚乃她归隐前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希望他当众宣布此事。

田建道:“父王最欣赏大小姐的演出,不若由他宣布更佳。”

项少龙道:“这就更好哩!今晚末将道贺后,回去休息,以应付明晚之战,请二王子给我先向大王代致谢忱。”

田建表示明白,答应他的请求,项少龙趁机告退。

回到听松院,歌舞团全体移师王宫,只剩下几个看门的婢仆,静悄冷清。

项少龙正要登上主堂的台阶,姚胜从后面赶上来道:“上将军,小人有要事向你报告。”

项少龙省起曾嘱他监视郭开和韩闯,后来因发觉仲孙龙父子暗里与这些人勾结,而姚胜却是仲孙家派来的人,遂不将此放在心上。

两人在一角坐下,姚胜神情凝重的道:“最近两天,三晋和楚燕五国的使节不断碰头,其中最频密是赵燕两国,经我发散人手侦查下,两国均有剑手混在各地前来观赏贺寿盛况的人潮里,进入*淄城。”

项少龙首先问道:“你有把事情告诉龙爷和玄华兄吗?”

姚胜摇头道:“少爷早有吩咐,在跟随上将军的一段日子,什么事都不用对他说,所以他们全不知情。”

项少龙赞道:“只有你们这些谙熟临淄情况的人,才可察觉出鱼目混珠的燕赵剑手。”

姚胜压低声音道:“燕国的徐夷则和赵国的郭开昨天黄昏联袂到稷下宫游览,据跟踪的人观察,他们似在勘察地形。”

项少龙心中懔然,难道郭开等高明得猜到自己会在明天溜走,所以准备伏击自己,当然只会在他过了与曹秋道比试的一关后发生。为了国家利益,人人不择手段。徐夷则亦是如此,假若能在齐境混充齐人干掉他项少龙,秦齐不交恶才怪。

姚胜道:“上将军不知是否知道,曹公已请大王颁下王命,在他与上将军决战之时,不准任何人在远近搔扰观望,所以在比武有结果前,所有人须留在城里,我们都不得踏入学宫的范围。”

项少龙心想如此情况虽有利于逃走,却对想暗杀自己的人提供最大的方便。皱眉道:“有没有看到他们在什么地方特别停留过?”

姚胜取出一卷画上稷下宫形势的帛图,详细指出郭开和徐夷则所到之处,连在某处停留多久,都清楚指出。

项少龙讶道:“跟踪他们的人心思相当仔细哩!”

姚胜喜道:“小人知道事关重大,所以亲身去观察他们的行止。”

项少龙衷心赞他几句,并吩咐他不可将此事泄露给任何人知晓。

姚胜愤然道:“我早知燕人没多少个是好人,这次摆明是阴谋不轨,想破坏我们和贵国的邦交,上将军不若直接向大王说出这件事,由他安排人手保护上将军,又或特别批准我们到观星台下等候上将军荣归回城。”

项少龙另有打算,当然不会听他的提议,笑着拍他肩头道:“他们不敢在学宫附近动手,照我看该是埋伏在回城的路上,那里沿途雪林密布,最利偷袭,你可否给我准备些烟花火箭,我回城时施放烟花,召唤你们来接应我呢?”

姚胜同意这是最佳方法,仍忍不住道:“上将军难道对此事不感愤慨吗?”

项少龙叹道:“徐夷则和郭开是与我有过交情的朋友,这回要在战场上见个生死是无可奈何的事,若可避免正面冲突,将就点算了。”

姚胜露出敬佩神色,退了出去。项少龙独坐厅内,思潮起伏,呆坐片时,回后院去。沿途清冷寂寥,颇有人去楼空的凄凉感觉。幸而想起明晚可起程返回咸阳,项少龙整个心又灼热起来。回去后,定要好好慰藉娇妻爱婢们。想起当年由赵返秦,婷芳氏已暝然长逝,不禁又焦虑不安,百感丛生。

“好小子!终于找到你!”

项少龙愕然转身,善柔如飞赶来,找他晦气。

项少龙愁怀尽去,摊手道:“柔大姐想拿小弟怎样?”

善柔劈手抓着他襟口,杏目圆瞪道:“竟敢破坏本姑娘的好事,谁要你出头,你比我厉害吗?”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娇笑起来。

项少龙忍不住拍拍她嫩滑的脸蛋,笑道:“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仍是喜爱打打杀杀,柔大姐好该为解兄想想,不要再随便找人厮拚。”

两人在临淄,尚是首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善柔俏脸微红,嗔道:“信不信我把你碰我的手砍掉。”

项少龙颓然道:“明晚我就要走了,占多少便宜该可以吧!”

善柔一震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项少龙低声道:“我决定不久,此事万勿告诉其他人,捱过你师傅十招,我立即远遁。”

善柔透露出对项少龙的关怀,问道:“除了河道外,离开临淄的道路仍被大雪封闭,明晚你是万人注目的对象,怎能悄悄乘船逃走?是谁给你布置安排的?”

项少龙拉她到园里,道:“我自有万全之策,否则不能避过三晋人的千里围搜,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给两个好姊妹?”

善柔“噗哧”笑道:“告诉她们我绝不会比田单早死,且每天都在欣赏他的没落和受苦。”忽地俏脸微红,垂头咬着下唇道:“横竖无人,不若我们到房里去亲热一番。”

项少龙大吃一惊,骇然道:“怎么行,解兄是我的好朋友。”

善柔嗔道:“我故意放他出去胡混,正因我要和你胡混,两下扯平,最是公平不过。”

项少龙苦笑道:“你误会解兄,他只有在青楼那种环境里,才能灵思泉涌的谱出新曲,不真是有什么胡混之举。”

善柔呆了半晌,凑过香唇深情地道:“只好亲个嘴儿吧!算是为你明晚的比武壮行色,亦当是向你道别送行。”

善柔刚走,解子元便到。项少龙暗呼“好险”。

解子元仔细看他一会,松一口气道:“小弟还以为她会揍你一顿!玄华告诉我她知你回府后,气冲冲的离开。”

项少龙昧着良心道:“嫂夫人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只是有时脾气大点吧!”

解子元坐下道:“此时没有其他人,反落得清静,可以谈点心事。”

项少龙坐在他旁,讶道:“解兄有什么心事要说?”

解子元叹道:“说来你不相信,我想辞官不干哩!只怕二王子不肯。”

项少龙奇道:“解兄官场得意,为何忽生退隐之心?”

解子元苦笑道:“做官的没多少个有好下场,官愈大,树敌愈多。你位高权重之时,没有人奈何得你;一旦势子转弱,其他人就来争你的位置。不单要应付下面的人,还终日惶恐,不知上面怎么想你,这样过日子有啥意思。内人常说我不是当官的料子,不够心狠手辣。像仲孙龙父子便令我很失望,竟私下和吕不韦碰头,却没有告诉我。”

项少龙陪他叹一口气道:“辞官不是没有办法,诈病就可以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解子元两眼登时放光,拍案道:“项兄果是智计过人,*一于这么办。说不定迟些我可到咸阳探望项兄,还有纪才女。嘿!有项兄从中引介,说不定可见到寡妇清。”

项少龙知他并不清楚自己和琴清的关系,拍胸保证道:“这个包在小弟身上。”同时记起小盘的身份危机,心中不由抽搐一下。

解子元看着厅外的天色,道:“我要早点入宫,待会让我再差人来接项兄。”

项少龙婉言拒绝,送他出门,返房躺在卧榻上研究姚胜留下给他的帛图。若自己是徐夷则和郭开,必在稷下宫和城廓间那段约里许长的官道旁中段处布下伏兵,倘从两旁雪林密集放箭,猝不及防下,自己必死无疑。假若自己装作返回临淄城,接着忽然往雪野远处逸去,负责放哨监视自己的敌人会怎办呢?敲门声响,进来的是肖月潭。项少龙跳了起来,把地势图递给他,转述姚胜的报告。

肖月潭指着稷下宫外西南方一处道:“明天我会将远行装备和雪板放在这座小山丘上,在这道向西的斜坡顶,方便你滑下来。”

项少龙喜道:“制造好了吗?”

肖月潭道:“还差一晚工夫,今晚我不赴寿宴,免得给吕不韦认出来。”

项少龙不好意思道:“岂不可惜?”

肖月潭微喟道:“风花雪月的事有什么打紧,只有少龙安返咸阳,才可对付吕老贼。明天你可能见不到我,老哥此刻是特别来向你道别的。”

项少龙伸手握紧他的手,感激地道:“大恩不言谢,我不知说什么来表示心中的感受。”

肖月潭微笑道:“迟些时或者你不会这么想,总言之我是为了你的利益。给老哥传话与嫣然她们知晓,说老哥心中常惦挂她们。”

项少龙不解道:“老兄为何有此奇怪言语,无论如何,我项少龙都不会怪你的。”

肖月潭深深凝视着他道:“人心难测,不要真的只打十招算数了事,*虽?难防他老羞成怒,忽然反悔。”

项少龙点头道:“经过李园、韩闯的教训,我还会轻易信人吗?”

肖月潭闻言整个人轻松下来,叮咛道:“只要你渡此难关,安然返抵咸阳,你便获全胜,否则一切前功尽废。”

项少龙心道还有小盘的身份危机,苦于说不出来,肃容应道:“我不会输的。”

肖月潭欣然道:“少龙终回复信心。”

项少龙沉吟道:“真奇怪,百战宝刀失而复得,我感觉上截然不同,像从没有给李牧打败过那样,有一段时间我确是很消沉的。”

肖月潭站起来道:“不用送我,珍重了。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同赴塞外,面对大草原的挑战。”

目送肖月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处,项少龙想起在邯郸初见肖月潭的情景,这多才多艺的人刚谈完正事,立即要求乌家送他歌姬陪夜,使他留下不良印象。想不到却是个豪情侠慨的人物,大家更成为生死之交,人生的道路确是曲折离奇。唉!今晚早点过去就好了。自逃亡以来,没有一天他不想回家去,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寻到睽违已久的幸福和安逸。

当项少龙看到往宫城的路上塞满赴会的车马,彼此挤得缓若蜗牛,不禁庆幸自己策轻骑的选择。与姚胜等时而越上行人道,时则在马车间穿插,灵活迅快的朝王宫驰去。他所到处人人瞩目,贵女宧妇纷纷揭帘来争睹他的风采,看看令纪才女倾心的男子究竟生就怎样一副长相。项少龙当然不会使她们失望,头扎武士巾,劲装外面潇洒的披上长大的风氅,挺直的躯干,俊伟的仪容,挂在唇角似有若无不经意的笑容,加上腰间佩着名闻天下的百战宝刀,确有今天下美女着迷的魅力。姚胜等大感与有荣焉,人人份外挺胸拔背,好不威风。他们逢车过车,进入内城,守城门的御卫均肃然致敬。项少龙却是心如止水,无忧无喜。动身前他静坐整个时辰,沐浴更衣,感到自己的精气神攀上前所未有的巅峰,对未来充满渴望和信心,感到可以把眼前一切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生命的大忌是永无休止的重覆。可是他自出咸阳踏进战场,每一刻都活在巨大的压力和危机中,逃亡之后,每天更无时无刻不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到现下则是即将与剑道巨匠决胜于稷下宫观星台的一战,接着是返回千山万水外的温暖家中,生命于此刻攀上最浓烈的境界。他感到以后永不会忘掉赴宴的一刻,人声车马声似乎近在耳旁,又像是九天云外的遥不可及。所有景象都有种似非实质的感觉,只有他和马儿的运动,才拥有真正的血肉。他深陷在奇异的时空之梦的至深处,无法自省,无能自拔,不愿苏醒过来。

蓦地一声“上将军”,惊碎他清醒的梦。项少龙减缓马速,朝声音来处回头瞥去,后方第三辆马车的车窗有人探出头来向他招手,赫然是郭开。护在郭开前后左右的赵国骑士,均向他施礼致敬。

项少龙策马停定,马车好不容易从后方赶上来,郭开叹道:“终于与少龙见面,在寿春我是面对面不认识,现在大家相对言欢,晶太后很挂念你哩!”

郭开老了不少,兼且胖得脸孔变圆,无复当年的潇洒。项少龙虽不欢喜他,又知他正密谋对付自己,仍装出老相识的亲切态度,笑道:“郭相养尊处优,心广体胖,若在街上碰上,可能认不出你来哩!”

郭开目光落在他的百战宝刀上,感触良深的道:“当年先王一念之差,误信赵穆,否则今天我和少龙不但该是好友,还是同心合力共抗外敌的伙伴。”

项少龙策马与他的马车同速缓行,时进时停,姚胜等伴侍前后,惹得路人围观指点。到了内城,越感受到普城同庆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响鸣。

项少龙苦笑道:“可惜命运并没有‘如果’这回事,就像人死了,永不会复生。纵使你重活在过去的某一刻,人事仍不会从头改变。”

郭开怎想得到是他的切身体会,有点意犹未尽的道:“缅怀旧事,总令人不胜感慨。不过杰出的人才,到那里都会出人头地,少龙是最好的例子。”

项少龙心中一动,感到郭开由于以为明天若自己不死于曹秋道之手,亦会死在他的安排底下,所以现在特别多感触和表现出罕有出现在他身上的坦诚。他为何那么有把握呢?是否真的猜到自己准备明晚会溜走?除非歌舞团内有人走泄消息,说出自己像吩咐后事般安排好各人的将来,否则外人该没法作出这样的猜测。想到这里,登时心中一懔,记起祝秀真的侍婢小宁,自己曾怀疑歌谱是由她偷给张泉的,但始终未能证实。假设郭开搭上张泉,可轻易掌握得自己的动静。郭开一向智计过人,见微知著,又清楚自己的性格,自可制定出对付他的天罗地网。若是如此,自己明晚的危险性将会大幅增加,燕赵的伏兵将不止限于设置在回城的路上。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可以帮他的忙,只有靠自己孤军作战。

郭开讶道:“少龙在想什么呢?”

项少龙淡淡道:“我在想假设郭相要派人杀我,我也绝不会心生怨恨。”

郭开剧震道:“可是在我心里却会很不舒服,当年在邯郸质子府时若非少龙剑下留人,我郭开何来今天的风光?这种发展确令人心有所憾。”

项少龙想不到他仍记得此事,对他增添几分好感,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郭开忽道:“妮夫人身故后,遗有一子,是否跟从少龙到了咸阳呢?为何从未听过他的消息?妮夫人是个令人怀念的好女子,可惜天妒红颜。唉!”

项少龙压下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知道吕不韦泄出小盘的身份问题,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引发了其他联想,例如郭开便在怀疑小盘是嬴政。此事非同小可,若让吕不韦知道,配合从邯郸抓回来那对夫妇,他们更难有辨白机会。口上却应道:“那孩子痛母之逝,途中茶饭不思,兼之旅途劳碌,早病死了。”

郭开“哦”的一声,表情像是早猜到你会这么说的模样。项少龙再没兴趣和他缠下去,一声告罪,驱马加速,连越数十辆马车,进入王宫。

齐宫内盛况空前,王席和主宾席设于桓公台上,筵开近百席,桓公台下的广场则更摆开过千席,供较下级的文武官员和各地缙绅人士列席。表演歌舞的地方是桓公台中的大平台,乐队则布于平台下朝向王座。宫内到处人头涌涌,人人盛装出席,女士免不了争妍斗丽。齐王拥被卧在桓公台下的点将殿内,神情兴奋的接受众人祝贺。比他更兴奋的是田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众人对他争相巴结奉承,不知情的人都可清楚瞧出他是盛会中的得意人物。项少龙向齐王行过朝贺之礼,目睹仲孙龙争着向田建献媚,反是田单不屑的卓立一旁,与吕不韦和郭开闲聊,难免想起小盘。谁当上君主,谁就会因权力和臣子的谀媚而腐化,愈难招言纳谏,这种效应似乎已成定律。小盘显然变了许多,他对自己的感情尚可维持多久?

李园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少龙!我们到静处谈谈。”

项少龙笑道:“还有清静的地方吗?不用走几里路吧?”

李园笑起来,扯着他朝殿门走去,经过聚在一侧的妃嫔群,众女无不打量他两人。项少龙想起清秀夫人和善柔,虎目一扫,却找不到两女踪影。挤出拥迫的殿堂,两人登上桓公台,内侍宫娥正忙碌地预备陈设寿筵的美酒果点,好不热闹。

他们来到桓公台远离王席可远眺城墙外原野的边沿处,在辉煌的灯火映照下,李园倚栏道:“少龙打算何时回咸阳,愿和小弟同行吗?”

项少龙发觉自己心中真的没有恼恨他,淡淡道:“不必劳烦,我还是取道魏境快捷得多,坐船又舒服。”

李园同意道:“确可快上一半时间,安全上有问题吗?”

项少龙道:“我会正式要求齐人护送,再加上仲孙龙在旁护翼打点,该没有什么问题。”

李园紧跟不舍地追问道:“准备何时起程?”

项少龙道:“怎都要待稷下宫那场歌舞结束后才可起行,否则我总难放心。”

李园压低声音道:“明晚你要小心点,我有信心少龙能安然过得曹公一关,但齐人是输不起的,听说暗里已有稷下狂徒准备若你真的赢了,会趁你归程时偷袭你,不若我亲来接应你好吗?你可用灯号和我联络。”

项少龙暗叫厉害,假若自己不知他与郭开是同谋,不落进陷阱才怪。不过他这么说,也可能是试探自己会不会乘夜逃走,这样的好意,不答应是不合情理,遂与他约定灯号的方式。

项少龙故意道:“回寿春后,请代向令夫人和太后问好。”

李园眼中闪过沉痛的神色,一把抓着他肩头,叫道:“少龙……”

项少龙心头一阵激动,平静地道:“什么事?”

李园如梦初醒的松开手,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不久又要各处一方,异日还可能在沙场上决战生死,一时激动吧!真的没有什么。”

项少龙心中暗叹。

韩闯的笑声传来道:“原来李相和上将军躲到这里,少龙确是不同凡响,三大名姬轮流问我美男子项少龙在哪里,累得小侯嫉妒得差点要自尽呢。”

若非是处于敌对的立场,韩闯会是位征歌逐色的好伙伴。心想也该去激励一下歌舞团的士气,特别是初挑大梁的董淑贞,问道:“她们在哪里?”

韩闯来到两人面前,答道:“在最下层的慈怀殿,须小侯领路吗?”

项少龙道:“我去见过她们,之后觑得机会,会先一步离开。”

李园谅解道:“该是这样的,好好休息,我们陪你一道去。”

项少龙和他们并肩而行,趁机道:“无论将来国与国间发展如何,请两位看在小弟面上,好好照顾淑贞。”

韩闯叹道:“若连这点都办不到,我们还算人吗?”

项少龙倒相信他。步入慈怀殿,项少龙不由一呆,原来大殿以布幔分隔开三区,里面人影幢幢,不断传出女子娇笑闹玩的声音。

项少龙道:“我们在这里分手,我想单独和她们见面。”

李园和韩闯有点心情沉重的和他拉手道别,前者道:“明天我们会送你出城。”

项少龙苦笑道:“不必了!我早跟吕不韦和二王子有约。”

凤菲独坐铜镜前,云娘和小屏儿则为她作最后的补妆。

项少龙动容道:“难怪大小姐能高居三大名姬之首,只是这身装扮,几使人疑为天人下凡。”

凤菲甜甜一笑,怨道:“没你在旁欣赏,什么天人都没意思哩!别忘了这是人家最后一场表演啊!”旋又笑道:“不要理人家怨言多多,还是上将军明晚一战重要,乖乖的早点登榻睡觉,明日凤菲整天陪你。”

项少龙眼角瞥处,见祝秀真的小婢小宁儿此时借故走过来,更肯定自己的怀疑,知她想偷听自己和凤菲的对话,故意道:“待小弟得胜回来,陪大小姐四处逛逛。”

凤菲欣然答应。

项少龙又过去董淑贞处,问道:“心情紧张吗?”

旁边的祝秀真笑道:“二小姐整天不说话,怕影响声音,上将军说她紧张不?”

董淑贞暗里抓紧他的手,凑到他耳边道:“后晚我来陪你。”

项少龙苦笑离开,绕场一周,见团中诸人个个士气昂扬,哪用他去激励,满心欢喜揭幔而出,刚好撞着金老大,给他硬拖去见石素芳。石素芳披着斗篷,幽灵般站在一角,默默的看着她的团友在进行各种活动,似乎她与其他人全无半点关系,也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的宁静。

金老大在项少龙耳旁道:“这女儿自小性格孤僻,她的天份却是不作第二人想。她什么都不看在眼内,却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比任何人好,生平只佩服凤菲一个人。”

项少龙暗忖看来她并不把纪才女放在眼内,否则为何不见她去拜访嫣然。

金老大领着项少龙来到石素芳侧,低唤道:“素芳!素芳!上将军来探望你哩!”

听到上将军一词,石素芳娇躯微颤,空洞的秀眸回复平时的神采,别转俏脸,往项少龙瞧来。这时团内诸女与上下人等均停止原先的活动,好奇地盯着项少龙,要金老大挥手作势,不情愿地继续补妆的补妆、调理乐器的调理乐器。

金老大拍拍项少龙道:“你们谈谈吧!”

石素芳显然厌恶人人不断偷偷朝他们张望,轻轻道:“上将军请随素芳来!”

揭开身后布幔,原来是特别区分开来的一个小空间,地上铺了地席,还有坐垫,铜镜和挂满戏服的架子。两人席地坐下,四周虽是闹哄哄一片,还不时响起乐器调试的音符,这里却是个封闭和宁洽的小天地。

石素芳凄迷的美目缓缓扫过项少龙,然后落在布幔处,淡淡道:“上将军欢喜孤独吗?”

项少龙细心想想,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有时我也需一个人静静独处,好去想点东西。”

石素芳幽幽道:“想什么呢?”

项少龙愕然道:“倒没有一定,看看那时为什么事情烦恼吧!”

石素芳点头道:“你很坦白,事实上将军是素芳生平所见的男人中,最坦诚而不伪饰的人。其他人总爱吹嘘自己如何了得,惟恐素芳不觉得他们伟大,令人呕心。”目光回到他脸上,以令他心颤的眼神瞧着他道:“咸阳之会,上将军在素芳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素芳在想,上将军是不是可倾吐心事的人呢?”

项少龙忍不住道:“听说蒲(高鸟)先生和小姐关系非常密切哩!”

石素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垂下目光,平静地道:“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况且人总是要死的,死后重归天上的星宿,有什么须用上心神的。”

项少龙默默咀嚼她话内的含意,悲灰的语调,一时说不出话来。

石素芳像陷进为自己编造却无法自拔的梦境中般,柔声道:“素芳唯一的愿望是把自己的生命安排得简单一些,不会牵涉那么多的人和事。唉!大多数的人和事都像浮光掠影,既流于浮面又没有意义。我希望可以变成一棵树,独自在原野里默默生长,需要的只是阳光、雨水和泥土。”

项少龙叹道:“难怪小姐欢喜庄周。”

石素芳道:“还有李耳,无为而无不为,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多么透彻的人生见地。繁荣财富只会带来社会的不公平,君臣上下,只是永无休止的纷争,上将军以为然否。”

项少龙尚是首次在当时代遇到一个持全面否定人类进步文明的人,且还是一位女儿家,点头道:“现在的情况仍未算严重,到了人口大量繁衍,草原变成城市,大地的资源被无休止地消耗至匮乏,野兽变得无处栖身,那情境才教人害怕。”

石素芳剧震道:“上将军比素芳想得更远哩。”

项少龙苦笑道:“这是必然的发展,打开始人类的文明便处于与大自然对立的那一边上,与草木禽兽截然不同。”

石素芳默然片刻,意兴索然道:“上将军何时回秦?”

项少龙道:“该是几天内的事,嘿!我要走了。”

石素芳微微点头,没再说话,陷进沉思中。项少龙长身而起,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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