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古道上,又驰来一个不是诸侯却曾做过诸侯的汉子。时运不济,那汉子脸上现出英雄落寞之色。两名桀骜的骑士,紧紧跟随在那汉子身后。
流亡海外三年,田横也曾尝试要光复齐国。奈何汉廷经过三年经营,更加势不可摧。
可是不。臧荼,张敖,韩信,韩王信,彭越纷纷倒下,大汉立国时刘邦御封的七位异姓诸侯而今只剩下两名:淮南王英布,衡山王吴芮。放眼天下,哪还能找得到盟友?想要光复他那齐国,田横此生是别想奢望了。
田横因而放弃复国,只图在这海岛之上了此残生。
到那田横岛来说降的汉国使者年年不绝。三年之中,刘邦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这位在中原无立锥之地只好逃亡海外的旧齐王。
这一次持节来的大汉使者是齐国名士——典客宁昌。
“大汉能有天下,田氏功不可没。若不是田氏击楚于东,吾主何能出关东与项氏以争天下?田氏本降汉,后来背汉,只因韩信背信弃义。韩信当初袭齐,乃其独断专行之举,天子实不知也。而韩信功勋卓绝,吾主不好降罪,只得随其心意。今天下归一已过三年,海内升平。田公与数百人逼居海上,夫斗转星移河川归海实非人力所能拒也,首阳之梦能得长久乎?今韩信伏诛,田公之仇已报。只要田公归汉,吾主许田公侯爵以全田氏一脉宗祀。奉诏从命,当是时务之举。若不来,必起战船十艘,渡海来伐。以此弹丸小岛,必鸡犬不留!”宁昌说田横道。
鸡犬不留绝不是虚言恫吓。汉军的二十艘艨艟战舰已从内河驶向胶州湾。拥有五千汉军水军将士外加二十尊迫石炮的汉军水师足以将这小小的田横岛踏为齑粉。
众寡悬殊。凭那田横岛上区区五百人,对抗五千汉军水师无异于螳臂当车。那田横满腹心事,将宁昌安置在岛上芦棚之中,便与从者商议。
“汉军水军集结。以吾微兵挡汉,是陷诸君于绝地也。今汉天子许吾归降让吾田氏宗祀得而不绝,可得行乎?”田横问道。
左右进言道:“大王万万不可。刘季外宽内嫉,非容人之人。大王且看那韩信彭越的下场便知。朝鲜国主卫满正在招贤纳士。汉军若来,吾等遁入大海逃亡朝鲜胜于去长安生死难料也。”
田横摇头道:“卫满夺其岳丈之位,不义之徒也。且朝鲜人单国弱,横若逃入朝鲜,卫满未必敢接纳。说不定将吾等一绑,囚车解往长安作见悦汉天子之礼,吾等悔之莫及。天下之大,实是无处容身。且容横先去长安视其形情而动。想吾田氏兄弟三人起于乱世,兴齐抗秦,牵掣西楚,谅汉主不夺我田氏之功也。”
那田横打定主意,便挑两壮士随行,随宁昌乘船来到中原。一到齐地,那齐王刘肥立即派人去长安飞报田横投诚之喜讯。
于是宁昌田横四人一路西行。行到那荥阳,就有使团从长安而来迎接田横。
从长安到荥阳有千里之路。这么大老远从长安来到荥阳迎接他田横,那刘邦看来是真心要纳降这位旧齐王了?
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就出在那使团的领队上。
曲周侯郦商,与田横有杀兄之仇。汉国文臣武将有的是,什么人不能派,偏要派他来迎接田横?冤家路窄,刘邦这么做,唱的又是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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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横一见郦商,脸色刷地一下就阴了下来。那郦商倒对郦食其被田横烹杀之事只字不提,只说奉天子之命,专程来接田横入京。
于是田横心事重重,随郦商一行继续西行。这一日,来到了洛阳城东。田横问旁人这是何地,答曰尸乡。
“尸乡?收容尸体之地也。不吉。”田横心里嘀咕着,脸上愈见阴沉。
入夜,到驿馆歇息。
次日一早,两从者来见田横。就见田横已经洗漱干净,正在等待。见二士道:“天下方乱之时,横与刘季并起举事,俱南面称孤。今刘季平定海内,贵为天子,而横亡虏之人,北面事之,其羞愧如何能受?况我又烹人之兄,与其弟同往西行。刘季之欲,在横首级也。今吾去也,二公持横之头奔往长安,骏马疾驰,形容尚未能败,犹可一视。”
二士听田横之意分明是要自杀,急拜道:“大王万万不可轻生。”话音未落,田横拔剑引颈,血溅三尺。及宁昌闻声赶到,已不可救。
众人见田横自杀,皆嗟叹不已。二士大哭一场,依田横遗言,用木匣奉其首级,快马驰往长安,呈现刘邦。
“田公,朕并非不能容人之人,你这又是何苦!”金殿上刘邦看着田横的首级,浑身颤抖,亲自下座来捧,流涕不已,显得十分痛惜。
痛惜是假,除掉这后患高兴才是真。刘邦最擅长演戏,这场戏还要大演下去。
封二士为都尉。
出动两千士兵,以王礼厚葬田横。文武百官连同他本人,俱往下葬。
就在那葬礼之中,又发生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两位被封了都尉的壮士,双双跳进为田横挖掘好的墓穴,自杀殉主。
“老大王欲使岛中之士免遭屠毒之难,故单身赴招而行。因不欲事汉,又不能为主报仇,耻活于世。我二人岂可做那苟图富贵之辈而不赴其难乎?”二士临终之言,将刘邦提醒过来。
两个随从尚且如此,那田横岛上还有五百名这样的义士。若知田横自杀,作乱起来那还得了?
又是那宁昌急忙赶去田横岛招降那五百名田横余党。
听到田横的死讯,岛上五百壮士抱头痛哭,哭道:“老大王为我等赴难而死,我等何颜独活于世乎?”遂一齐自杀而死。
宁昌见众人如此仗义死节,急急归报刘邦。刘邦兴叹道:“天下尚义之士何如多乎?”
遂差人赴海岛收敛五百壮士尸骨,就地埋葬。建庙命有司四时享祭。那岛原本无名,因而得名为田横岛。
田横岛上,遗迹至今犹存。五百壮士如同史诗般自杀殉主的故事,感昭日月,让到那田横纪念馆游览的游客无不心胸激荡,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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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落叶飞舞,草木荣枯,西风又起。
骊山西绣岭老母殿,韩淮楚跪在那骊山老母的神像面前,心中发出无限感慨。
田横并不是他的敌人。相反在反秦风暴之中,他一度与田氏兄弟并肩作战。只是因为那开创汉室江山的重任,让他走到田横的对立面,采用偷袭的方法,兼并齐国。
就是这场对齐国的偷袭,让田横走向末路,在中原无立锥之地,只好逃到海外小岛苟延残喘。当时刘邦命他剿灭田横,因自己对田横心存愧疚,故而推辞。哪知刘邦还是放不过田横,终于将他逼死。
秦末之乱,豪杰并起。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从他眼前飘过,一个个割据一时的英雄相继倒下。这一次,轮到的是那田横。就像那历史书中记载的,分毫不差,一个也逃不掉。
历史是按照既定轨迹滚滚向前了,韩淮楚的使命也已经完成。可是他见证到的满眼血腥,让他心中悚然。
封建帝王为巩固他的政权,铲除异己绝不会心慈手软,哪怕你已经与世无争,只要你对他有一丝威胁,一定会将你弄死。
来到这骊山已经三年,见到这汉家朝廷的一系列血雨腥风,而他的愿望一直不能实现。
骊山老母,仿佛就躲在云间,依然没有垂怜他为项追得救每日烧香许愿的虔诚之心,现身与他相见。他不知道,将在这骊山还要等上多少年,才能让心爱的追儿恢复迷失的记忆。
张良走了,随刘邦去巡幸济北郡。以她那孱弱的身体,这次主动陪刘邦去巡视济北,只为了去那毅城山下,见见黄石公神之寄托,在那黄石上烧上一炷香。韩淮楚因而连说话之人也找不到一个,更显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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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每一跨步踏在殿上方砖,都显出来人是个宗师级的高手。
这世间似这等高手已经不多,从第六感感触到那人凝在自己身后的目光,那人目的显然不是敬香还愿,而是自己。
韩淮楚从容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幅熟悉的面孔。
大侠滕翼,不陪伴他那迷失记忆的女儿,居然会从大漠而来,到这骊山来找自己。
祈求骊山老母为项追解迷心术的事,韩淮楚来中原前对滕翼说过。自己的去向,滕翼是知道的。但是天下人身材相似者众多,仅看见自己跪在蒲团上的背影,滕翼并不能确定一定是自己。滕翼因而谨慎,并没有直呼自己之名。
韩淮楚望着滕翼微微一笑,滕翼也回之一笑,退到院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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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大侠,追儿可好?”韩淮楚见到滕翼,忙不迭打听项追的近况。
“还是那样,不知从前之事。好歹她能不闹事,安安静静地在谷中待下去,与谷中人也处得惯了。”滕翼平淡地说道。
“大侠不在谷中陪伴追儿,却到这骊山来找晚辈,是为何故?”韩淮楚问道。
“追丫头思念她那孩儿,着滕某来问你一声,可打听到她的恒儿过得怎样?”滕翼关切地问道。
韩淮楚听了一呆。
离开项追前,项追叮嘱他打听那名叫刘恒的皇子处境。来到中原之后,他只顾着在老母殿烧香许愿,却把这件事给忘了。
能知道刘恒处境的也就是皇宫那些嫔妃,宫女,宦者。说侯门深似海,皇宫对一般人更是禁地。也是他一个平头百姓,如何能去打听一个天皇贵胄?
他能拜托的达官贵人也就一个张良。可是张良以男儿面目示人,并不便出入宫帷之中,对这事也爱莫能助。
就算千难万难,这事是追儿托付的,他也必须办到。结果三年过去,他并没有打听到关于那刘恒的任何消息。想到那在大漠心系孩儿翘首期待的项追,韩淮楚不由愧然于心。
“晚辈实不知也。”韩淮楚惭愧着说道。
滕翼脸上一丝失望。那刘恒是项追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外孙。失去了项羽这个儿子,接着就是项追迷失记忆,一双儿女接连遭难,对滕翼是莫大的打击。他只有将希望寄托在那汉家皇宫之中,从未谋面的那个外孙。滕翼对刘恒的关切,并不逊于项追。
但他并没有责备韩淮楚,只是理解地点了点头:“那长乐宫戒备森严,想必不是能轻易混进去的。这事也是难为你了。”
滕翼这么一说,韩淮楚突生一念:长乐宫并不是不能混进去的。
韩信阴谋袭击吕雉,秘密从未央宫到长乐宫挖了一条地道。虽然韩信被吕雉诛杀,这条地道却并没有曝光。只要钻到这条地道,继续挖掘出一个出口,就可神不知鬼不觉混进长乐宫中。韩淮楚不能进长乐宫,难就难在一堵宫墙。以他那鬼魅的行止,在长乐宫众多宫殿中也能来去自如,打探到那刘恒的现状。
“晚辈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混进宫去。”韩淮楚对滕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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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工程浩大,直到惠帝继位方才竣工。这个时候,大部分宫殿的修建都在收尾阶段。
韩淮楚和滕翼,与一帮滕翼带来的乌家汉子扮成民夫,去到工地报名,又很轻易地混进了未央宫。
这次他们被派到与金华殿毗邻的承明殿,任务就是铺砖。也就是将采来的石头打磨成规则的方形,在地面上一块块拼下去。
夜晚,在那为民夫搭建的号棚内,消消溜出十来人,潜入到金华殿,神不知鬼不觉对那工地上值守的军士点了穴……
地道的入口压在巨大的麒麟兽石座下。用杠杆原理,合十几人将那麒麟兽翘起,韩淮楚独身钻入地道。滕翼与乌家汉子再将麒麟兽恢复原状,回到号棚。
地道还是那条地道,阴冷潮湿,空气污浊,地鼠乱窜。一年半前,这里藏下死士,要去袭击长乐宫生擒吕雉。而今这里却空无一人。韩淮楚独自走在这条韩信煞费苦心挖掘出的地道中,想到那一百民如今已经散布天下各自逃生的黄河帮弟兄,又生出无数感慨。
地道走完,就来到那开阔之地——钟室大殿之下。
韩淮楚手持一把从地道拣来的铁锹,一锹一锹向着顶上挖去……
一夜的工夫,地道几乎已经贯通到地面。只差铁锹那么捅上几下,韩淮楚就可见到阳光。但这时候天已放亮,听到那地面上有人行走,韩淮楚还须等待。
又到夜晚,韩淮楚确认外面已经无任何动静,挥起铁锹向上一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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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宫殿林立,没有地图,就算韩淮楚有绝顶武功能来去自如,到了这里还是不辨东西。
韩淮楚手中有一张从修建长乐宫匠人手中买下的地图。就靠着那张地图,消消潜入到薄妃居住的掖庭。
孤灯之下,一道袅婷的剪影现在窗前。倾国倾城的面容依旧,薄妃那无神的眼光呆滞地凝望着窗外院落被秋风卷起的黄叶。
“女儿,皇上今夜到管美人宫中歇息了,不会到这里来,你还是别等了。”在薄妃身后,出现一个脸上敷着厚粉的老妇人。
“三年多了,皇上只幸过女儿一次。看来皇上已将女儿彻底忘记了。”清泪滴下,薄妃发出深宫怨妇的哀怨之声。
“丫头!你一个宫中织女能得皇上一幸,做到嫔妃的地位,应该心满意足了,还有什么好想的?”老妇人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