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哭起来,他反倒安慰我:“别哭啊,我现在就只能相信你了。要是她死了,你可千万记得,把我们俩埋一块儿。我们家的人,肯定不会答应的,也只有你能办到了。”
我站在医院走廊里号陶大哭,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从小我妈妈就教育我好女孩儿不能失态,随时随地,要一丝不苟,就算再难受,也要等到回家之后再掉眼泪。
而我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就站在那里,号陶大哭。
我知道我已经失掉整个世界。
那一刻我终于决定放手,不是我的得不到,那么我爱的人,应该拥有他爱的人。
大约是我这次失态的痛哭,终于让苏悦生明白,或者是从前他一直都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
在七巧情况稳定之后,他带我去加拿大。他在那里买下了大片森林,还有一幢房子。在森林的另一边,是大片开阔的土地,种满了金灿灿的向日葵。
我第一次看到那片金灿灿向日葵海洋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从直升机上俯瞰,那些向日葵被种成巨大的双心图案,被深藏在森林的包围中。我从来没想过,苏悦生还会这样浪漫。
他说:“你看,这是我为她种的。陆敏,你值得更好,一定也会有个人,愿意为你种更多的花,愿意为你做更多的事。那才不辜负你。”
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拒绝。
在返回的途中,我真诚对他说:“我会找到这样一个人。”
这样,才不枉我这一生。
【后记】
写完《寻找爱情的邹小姐》的最后一稿,正在茫茫大海上,万顷碧波无边无际,早起本来是晴天,可是等我抬头望去,舷窗外已经是阴云密布,沉沉欲雨。
人生或许也就像一条船,你会在船上遇见很多人,有的人遇见也就只是遇见,有的人会与你度过很愉快的一段时光,有的人会陪你走完整个旅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中途下船,但最终靠岸之后,都是曲终人散。
好像有些伤感啊,但世事便是如此,无常而无情。
所以才要讲温暖的故事,像一盏烛光,在万古长夜中,照见自己,也照见相遇的人。
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完的时候,有一次专访,记者问起这部小说,我说还没有写完,想了一想又说,如果写完我一定会为它写一篇后记,因为它是我父亲离世之后,我写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说完这句话,对着陌生人,我的眼泪就毫无预备地落了下来。
有些事情我们以为过去很久,久到终于可以平静地提起,但最后还是会失态,因为明明知道,失去就是失去,永远不会再来。
在父亲走后,很多很寻常的日子,总是会想到他。有一次天很蓝很蓝,我从武昌家中返回汉口去,看到很多很多的白云,也是那样毫无预备,就泪流满面。
我妈从来不再在我面前提起,你爸爸怎么怎么样。我也很少在她面前,再说起父亲。我们两个人,都担心对方太伤心,所以努力装作这件事情已经过去。
但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清楚明白地接受现实,它就真的不再让你流泪。
《寻找爱情的邹小姐》的主题词是寻觅,这部书的写作过程也非常痛苦,中间我一度崩溃,觉得自己无法再从事写作,陆陆续续休息了长达半年之后,我终于还是写完了这个故事。我对朋友说,这个故事不仅是邹小姐寻找爱情的过程,它的写作过程,其实是我寻回自己的过程。
不是我们长大了,就不会再迷失自我。成年人的压力与诱惑更多,很容易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幸好我将自己找了回来,虽然过程很艰辛,也很曲折,可是所有的困苦与压力,都只能选择勇敢面对。在各种胶着与挣扎中反反复复地思索,最后确认,其实抛开一切不谈,我还是狂热地爱着写字。那么就写吧,勇敢地写吧。
小说的后半部分,其实我自己写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虽然这是一个有着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光明与温暖。
因为我已经决定做拿着蜡烛的那个人,世事这般无常,人心这样叵测,每个人都只能在茫茫黑暗中孤独前行,我愿以文字为烛,照见你脚下的路,照见你我的相遇。
东九区 20 14 年 8 月 11 日 10 : 26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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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姓名:邹七巧
绰号:邹小姐
爱好:看美人
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人生感想:从前言情小说里头只有女主带球跑,谁知道后妈笔下还有男主带娃跑。突然多出个老公还多出个儿子,突然就从邹小姐变成拖家带口的苏太太,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姓名:苏悦生
绰号:苏先生
爱好:不说
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人生感想:其实最开始操纵我和七巧命运的后妈她想的根本不是大团圆吧,不然前面能写成那样别扭?幸好后来她突然就想开了。
姓名:苏澟
乳名:小灿
爱好:找妈妈
人生经历:一言难尽。
人生感想: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有点难记。澟(lǐn)字是按家族排行来的,据说我爸翻康照字典翻了老半天才给我取了这名字。我出生100天的时候,我爸请摄影师来家里给我拍百日照,结果我睡着了,怎么整我我也不醒。闭着眼睛可怎么拍照呢?后来我爸急了,拿着奶瓶轻轻拱我的嘴,想用吃的把我哄醒,结果我还是没醒,仍旧闭着眼睛,不过在睡梦中舔了舔奶瓶咧开嘴笑得好灿烂,于是我就有了个乳名叫小灿,灿烂的灿。
我们家的悲剧吧,主要是我爸造成的。你说他个死心眼,我妈说她忘了就千万别再告诉她,他就真闷着不说啊?后来我想想,觉得他是有私心的,你看他后来那么些年里,还换了那么多女朋友,我才不相信他跟那些女朋友只是拉拉小手散散步什么的,我要是我妈,早就翻脸走人了。是真男人就得守身如玉!
我爸我妈那结婚证,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妈看上去厉害,其实有点笨,要是我,我非得说那结婚证是假的,我爸想结婚啊,就得重新追求她一次。不就是在树底下埋点儿东西,就搞定我妈了,我妈真是一如既往的年轻不懂事啊!你们说将来可怎么办呐……比摊上一个不懂事的爹更惨的,就是摊上一个不懂事的妈……
咳,说起我妈这人吧,还真有点迷糊。自从知道我是她儿子,她就母性大发,彻底愧疚了。成天念叨说我从小没在她身边,动不动就觉得我可怜,以为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都不忍心告诉她,我爸小时候可惯着我了,我作为一个富三代,根本!就!没有!吃过苦!而且虽然我是草,但长得帅,人爱其实是学校的校草啦,太多女孩子喜欢我了。我妈听见我这么一说,立刻跑到学校去看我们放学,接我回家的路上还问我:“喜欢你的是洋妞多,还是华裔多?”
我真懒得理她,她又忧心仲仲:“你不会喜欢那个韩国来的金允慧吧?她妈妈可是女明星,摊上个娱乐圈的岳母,你将来要做公众人物怎么办?”
拜托!金允慧只是暗恋我!我对她没感觉的好不好?
而且金允慧妈妈真的很漂亮!难得没有整容,看金允慧长得待别像她妈妈就知道。
我妈听我这么一说,彻底神经过敏了,第二天早上我在楼梯上,听到她在楼下问我爸:“我要不要去整个容?省得儿子未来的丈母娘嫌弃我?”
还是我爸有办法,他什么都没说,搂住我妈的肩膀,然后“叭”一声狠狠亲了我妈一下,然后我妈就红着脸啥话也不说了,也不提整容的事了。
说我妈脆弱吧,她还真脆弱,但她有时候刚强起来,也真是刚强。比如那回暴风雪我们被救了,我爸被直升机送到医院里,马上要动紧急手术。医生说风险比较大,连律师都赶来了,就我妈敢力排众议签字手术。
我爸进手术室之前,我妈说你要敢死,别人可就花你的钱睡你的老婆打你的儿子了。都不忌讳我还在旁边站着呢!什么叫别人花我爸的钱?我爸的钱都有律师看着呢!
至于我爸的老婆——妈你那那会儿还不知道你跟我爸是有结婚证的好么?
至于打我爸的儿子!妈你敢给我找后爸我也敢跟他对打!
总之把我给郁闷的!我也不知道我爸听见没有,不过后来手术成功,我妈也不提这话了。
我想我是这世上少有的,可以亲自出席父母婚礼的孩子。
不过他们的婚礼挺简单的,就是个普通的仪式,赵昀叔叔给他们当的证婚人,我和金允慧给他们当的花童。亲朋好友一共才十几个人,不过大家好像都挺激动,我妈在婚礼上哭得稀里哗啦,赵叔叔搞得像嫁妹妹似的,最后他跟我爸都喝醉一。我爸还问他:“你是不是暗恋我老婆啊?”
这叫什么话?我要是赵叔叔,就往我爸脸上揍一拳了!幸好赵叔叔很淡定,说:“全天下只有你这样的白痴才会觉得你老婆好。”
唉,我知道赵昀叔叔的伤心事,他喜欢的那个阿姨我见过照片,长得比我妈漂亮多了。
关于我妈长得漂不漂亮这件事,真是见仁见智。我爸是真的觉得我妈长得好看!他都换过那么多女朋友了,就只喜欢我妈。
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我爸端详我半天,忽然说:“为什么越长越像我了?”
我是你亲生儿子好不好?不长得像你还能像谁?
气得我!
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不会计较这种没头脑的话!气得我三天没理他。
后来我爸说,他希望我长得像妈妈。因为儿子长得像妈妈,遗传学上会更聪明。
得啦,别用遗传学哄我了,你不就是因为爱我妈所以巴不得我长得像她好铁证如山我就是你们俩的爱情结晶么?
唉,男人幼稚起来,比女人更可怕。
我妈在四川出车祸的时候,我爸紧张死了,飞到北美来带我回国,还哄我说有要紧事得回国内办,就怕我妈真出事了我赶不上看她最后一眼。后来我妈转危为安了,我爸也不紧张了,把我扔给赵叔叔,自己跑去医院偷偷看我妈。
白痴!
叫我说什么好呢?
我妈虽然大难不死但你还是把我藏起来究竟几个意思啊?
幼稚!
但我爸再幼稚也比不上我妈。我妈有时候看上去挺精明的,有时候简直就是三岁小朋友。比如我过生日,她从前三天就折腾起来,用各种材料煮什么鲍鱼,最后把那只鲍鱼藏在面碗底下,端上来给我吃,还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唉,她不知道我爸每年都煮给我吃么?
唉,她不知道她煮得比我爸煮的难吃多了么?
唉,难为我还要装作特别惊喜吃到鲍鱼,然后听她讲我是她心里宝。
唉,难吃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好仰起脸泪花闪闪扮感动:“妈你煮得真好吃!”
反正再难吃也一年就这么一次,就哄哄我妈高兴好了。
不过我爸挺感激我的配合,所以等我不动声色地演完感动大戏,他就宣布给我买卡丁车当生日礼物。
还是我爸比较了解我。
令人愤慨的是卡丁车买回来,后院跑道修好了,我爸载着我妈开着卡丁车,玩得大呼小叫的,我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玩了一圈又一圈,就不让我玩一下,原因是我功课没做完。
以前都是保姆管我做作业,现在变成我妈管我做作业,她可比保姆厉害多了。
每次我被她气到,总是反驳她:“我以前的保姆是儿童心理学博士!”
我妈总是一句话就扔过来:“我是你妈。”
好吧,看在她生我一场的分上,我不跟她计较。
我妈每次总是痛心疾首地教训我:“你一个富三代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办?”
我故意气她:“每天就挥霍啊!挥金如土!”
“那你钱也得花得出去,花得有品味吧?”
“我爸我妈品味都这么糟,我的品味怎么能好呢?”
“你爸品味也不算糟,你总要比他进步一点!”
我都懒得说金允慧的妈妈有多么温柔了。
我怕刺激得我妈真以为我要找个韩国女朋友了。
但有爸爸妈妈还是很幸福,我一直担心毕业的时侯我爸还孤孤单单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现在好啦,他们一定会一起在台下看我和同学们一块儿合唱校歌!
哎,我妈怀孕了,我爸现在又神经过敏了,他希望有个小妹妹,但B助超结果还看不出来男女,于是他成天发愁:“万一再生个儿子怎么办?”
说得好像他一点也不爱我似的!
番外——可不可以不勇敢
那一年夏天的时候,我决定离开北海道,回国生活。那时候日本的互联网比国内发达许多,已经有人尝试在网上出售不动产。所以我也把不动产出售的消息放到了网上,在写出售信息的时候,也许是脑子发热,我有意无意加了一句话:“中国人优先。”
不动产出售的消息放在网上许久,一直没有人联络我。日本那时候经济萧条,我的房子在北海道很偏僻的乡下,乏人问津。日本人都不想买,更别说中国人了。
终于有人给我打电话问起这房产,对方竟然说一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这几年来我难得说中文,好半天才捋直了自己的舌头,交谈了片刻,他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说希望能来看看。
我说欢迎。
没过一天,他就从中国飞到札幌,然后直接搭了出租车过来。
一见面,他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眼熟。还是他先认出我,问:“你是赵均吧?”
我点头,我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们不同班,也不同系,所以只见过面,没说过话。大学里我在学生会,跟不少人都熟。
我终于叫出他的名字:“苏悦生。”
他朝我露出个微笑,但这笑容很快就没有了。我觉得他有心事似的,但他乡遇故知还是挺高兴,又是大学同学。我去买了酒,回来做了日式的寿喜烧,跟他一块儿喝酒。
酒一喝上,气氛自然又不一样了。我们聊了聊大学那会儿的傻事,然后又说了说还在联络的那些同学们。最后他问我:“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来也就话长了。”我把酒杯搁下,“你呢?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买房子?”
“说来也话长。”他把杯子里的酒慢慢喝完了,说,“不提不开心的事了,讲点高兴的。对了,你们家不是刚在南美买了矿山吗?都上新闻了,你是不是打算过去帮忙?”
我吃了块牛肉,说:“跟老头子赌气,不跟他说话都有一年多了。帮什么忙,他那摊子破事,我是不管了。”
苏悦生说:“为什么啊?你要不管,岂不便宜了别人?”
我是长子,继母生了两个弟弟,继母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我赶出家门才好。我们家的事苏悦生都知道,他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反正糟心。
我告诉苏悦生:“我认得了一个姑娘,老头子棒打鸳鸯,把我们俩给拆散了。一赌气,我就跑到日本来了。”
没想到苏悦生竟然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大约看我有点生气,他连忙举起酒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干了!”
没想到他也遇到这样的破事,我们俩端起酒杯,就走了一个。
喝干了杯中酒,我拿起酒瓶又替他斟上:“你也被拆散了?”
“比拆散还惨呢。”他语气里有无限凄凉,“老头子把我叫去,跟我说,那是我妹妹,同父异母。”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喝干了杯中酒,问我:“我这是没治啦,你呢?怎么宁可赌气,都不去挽回?”
“她嫁给别人了。”
苏悦生愣了一下,拿起酒瓶,替我斟上酒,一时竟无语。
我们俩那天喝了太多,倒在榻榻米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我口渴,爬起来喝水,苏悦生坐在外头房檐下,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愣。北海道空气好,漫天都是星星。我拿着水瓶晃出去给他,他接过去一口气就喝了半瓶。
夜深人静,不知道哪里有小虫唧唧叫着,这时节别的地方都是夏天,北海道的花却正好,是春天的时气。晚风吹来却有秋意似的,萧萧瑟瑟。
苏悦生问我:“你怎么能忍她嫁给别人?”
我说:“不能忍又怎么样,又不能去杀人。”
我俩个坐在漆黑的夜里喝着白开水,一杯接一杯,长夜漫漫,真是难以忍耐的寂静。最要命的是,知道天会亮,天会蓝,云会白,花会开,花会谢,时间会过去,而希望却永远不会再来。
最后我以很便宜的价格将房子卖给苏悦生,他说他要在这儿待一阵子,种向日葵。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种向日葵,但估计跟要了他半条命的那个妹妹有关吧,反正他不说我也不问。
收拾好行李,订好机票,临行前想了想,我还是跟苏悦生说:“北海道的海水,即使是夏天,也是冰冷的。据说普通人跳进去,就算是会游泳,但也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因体温过低失去知觉沉入海底。我以前也想过太难熬了,是不是跳进太平洋,从此一了百了,无忧无虑。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要是真死了,就跟她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你说最后就剩我和她还都活着,都还同在一个地球上这点奢望了,干吗还要自己把自己这点奢望给掐了?”
苏悦生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因为这层缘故,我回国内之后,也一直跟他保持联络。反正伤心人对伤心人,也不提那些伤心事,就随便聊几句,我知道他后来又去加拿大买了地,还种向日葵。
看来那个妹妹,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再后来,好长时间我都挺忙的,偶尔给他电话,他也忙,似乎家里什么重要的人病了,总在医院里,不方便讲电话。直到有天他突然找我,让我回去喝酒,说是要给孩子做百岁。我们北方的风俗,孩子满一百天要做百岁,遍邀亲友,以望孩子长寿。我大惊失色,连忙飞回去,见了面才知道,他还真有了一个儿子。
孩子长得不错,胖乎乎被裹在襁褓里,他抱着儿子,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我都不好问孩子谁生的,孩子妈在哪儿,怎么不见人。
最后还是他自己跟我说:“妹妹不是我妹妹,所以孩子生了。”
我都跟着开心:“这还不好!全解决了!”
他眉宇间的愁色又回来了:“孩子妈还在医院里,没醒呢。”
我宽慰他:“医学这么发达,哪有治不了的病。”
又过了好几个月,苏悦生带孩子来看我,跟我说:“孩子妈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愣了一下,说:“那不正好,重新开始。”
苏悦生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但他满是倦容:“太累了,她要是不记得我,就算了吧。你不知道,从前她最后的一个愿望,是要永远忘记我。”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从前苏悦生问我,是怎么忍受所爱的人嫁给别人。就是因为我不愿意看着她再痛苦,如果她觉得那样更好,可以将我遗忘得更彻底,那么就那样吧。
走掉的人或许永远不知道,留在原地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他不肯放弃回忆,而回忆只会让人深陷在过去,却永远回不到过去。
小灿一天天长大,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爸爸”。
苏悦生疼他到心尖子里,每天抱着他不肯放,洗澡哄睡觉,亲力亲为。
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邹七巧。
她出院已经差不多大半年,比照片上微胖了一些,还能看出原来明媚鲜妍的底子,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总有几分憔悴的样子。
她对任何人都似乎没什么戒心,苏说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悦生说我是他的好朋友,她就笑嘻嘻地招待我。
她做人其实挺周到,爽朗又大方。
送我出门的时候,苏悦生对我说:“这样岂不也好?”
我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如果她记起从前的事,也许会突然离去,也许就会觉得累得不愿意再继续。
苏悦生已经不愿意再冒一点点风险,他愿意在这样偷来的幸福里短暂地喘息。
那天我一直把车开到海边,落日正徐徐降入海面,波浪涌起,扑上沙滩。
我爱的人离我不过一百多公里,我却不能去看她。
也不是不能,就是自己没勇气罢了。
忽然就明白苏悦生为什么不肯告诉邹七巧,自己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也不是不肯,就是没有勇气罢了。
不过日子长了,慢慢过着,总有一天他会说的吧,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一直没有妈妈。而日子长了,总有一天她会想起来的吧,总不至于这样,真的忘了一辈子。
而且,从前我爱的那个人说过一句话,她说:“真正相爱的人,即使失散在人海,即使真的忘记了对方,一旦他们重逢,他们仍旧会再次爱上对方的。”
所以我才能日久天长地等下去,等着一个渺茫不可及的希望,等着某一个重逢的日子,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番外——十二月记
一月
北美又下了大雪。闷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只好天天换着花样做吃的。幸好早先赵昀从国内给我们空投了花椒,终于凑齐了佐料可以煮火锅。晚来天欲雪,正好吃火锅。没想到我起油锅的时候,火警竟然响了。花椒都还没爆香呢,厨房天花板上已经哗哗地开始喷水,火警呜呜地叫,苏悦生穿着浴袍就冲下楼来,胳膊底下还夹着只穿着短裤的小灿。我一看到他们爷俩这副模样就乐了,笑得不可开交。苏悦生看我安然无事站在厨房里,才知道是起油锅引发了火警。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板着脸:“过来!”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凶巴巴的,我才不过去,一定又要骂我。上次我带小灿偷偷去开雪地摩托,就被他好一顿教训,害得我在儿子面前失面子,几天都抬不起头来。
他放下小灿,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条大毛巾,走过来往我身上一裹,就将我拖出了厨房:“淋得像落汤鸡,还呆呆站在那里不过来,傻啊?”
我这才想起来:“哎呀我的花椒!”
“还管什么花椒!上楼洗澡把衣服换了!”
“那是赵昀从国内托人捎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一听到赵昀的名字就有点不高兴,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他说:“明天开车去华人超市买!”
“华人超市买的不是这个味。”
“花椒还能有什么味啊?”
哎,怎么能向他解释清楚某一种特定的青花椒对我们四川人的重要性。
算了,只能托赵昀再捎了。
二月
北美还是在下雪,我跟小灿都迷上了雪地摩托,每天都非得开着它出去兜一圈。
左边第三家邻居是个白人,我英文烂,每次都是小灿跟他说话打招呼,我只是在旁边微笑。邻居大叔人挺好的,有时候会驾自己的雪橇出来跟小灿玩儿。
今天他送了小灿一块鹿肉,据小灿说因为大叔有打猎证,所以可以进森林打猎,猎到鹿了吃不完,所以送给我们一份。
我向他道谢,他又送了我一瓶酒。我推辞不肯要,他硬塞进我手里,同时还塞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觉得莫名其妙,回家打开纸条一看,竟然是含情脉脉的约会邀请。虽然我英文不好,但这么几句简单的句子,我还是看得懂的。
原来这位大叔把我当成小灿的新保姆了,以为我是单身,见过我几次,就被我的东方美给迷住了,他听说东方人很含蓄,所以没有当面表白,写了小纸条诉衷肠。
苏悦生对这件事嗤之以鼻。
第二天却特意拖着我,带了红酒和火腿去给邻居还礼,郑重地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太太。”
邻居大叔很窘迫,我只好站在一旁笑眯眯。
回来后我批评苏悦生太小家子气,哪怕过阵子再说也没有这么尴尬啊。
他说:“被人觊觎不可忍!”
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以前那么多人觊觎他,我还不是忍了。
三月
北美倒是没有下雪了,可是积雪也一点儿也没融化。
苏悦生的腰围长了两寸,好多裤子都穿不得了。北美没什么吃的,每天一到餐桌上,小灿就皱眉头。他爹跟他一个德性,我煮饭的手艺又只能说将就,材料又少,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
吃饭的时候苏悦生虽然不抱怨,但也没觉得他吃得有多香,但他怎么能长胖这么多!腰都长了两寸啊!两寸!
我比画了一下,想想如果我腰围长两寸,只好不活了。
幸好男人胖一点儿,根本不觉得,视觉上就觉得他壮了一些,也不难看。
开车进城去买菜,顺便我就钻进一家小店,给苏悦生买了两条牛仔裤。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看到了,说:“这是什么东西,难看死了!”
“牛仔裤啊!”我说,“你不是好些裤子都穿不得了,先将就将就,回去再买新的。”
他正装都在英国订,据说都是手工裁缝慢工细活地做,做一件就得大半年。但这会儿上哪儿找英国裁缝慢工细活去?
他说:“难看死了,反正我不穿!”
不穿就不穿,我也没搭理他。
过了两天,看他穿着那裤子带孩子出去砍树。
我吹了声口哨,指了指他的腿。
他“哼”了一声。
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一个男人穿他不愿意穿的衣服么?
叫他睡两天书房就够了。
他坚持不到第三天的。
四月
阳光明媚。
还是国内的春天来得早,迎春花一开开整一条街,像瀑布似的。路两旁还有李花和桃花。玉兰花已经开过的,只有尾声余韵般的一两朵,像酒杯的盏,绽放在枝头。
很少这个季节到北京来,烟柳满皇都,天高云白,特别的好看。
小灿对到北海里划船这件事,觉得索然无味。他坐在鸭子船上百无聊赖般弄着水,咕哝说:“都没有天鹅可以喂……”
国内公园的湖里都不怎么兴养天鹅,倒是动物园里有,但动物园的湖不让划船。
小灿实在不能理解,苏悦生和我为什么非要带他到北海里来划船。
最后还是苏悦生跟他说:“小时候我最希望的事,就是爸爸妈妈带我来公园划船。”
小灿扭过头来,忽闪着大眼睛问我:“那妈妈你呢?”
我笑着说:“我小时候最希望的事,也是这个啊。”
小灿恍然大悟:“哦,原来你那么早就认得我爸了,还天天想在公园里遇到他。妈,你暗恋我爸二十多年了?啧啧!太厉害了!”
我愤然反驳:“谁说我小时候就认得他!暗恋他二十多年的,明明是别人!”
小灿朝苏悦生做了个鬼脸,说:“看见没有,我妈还是挺在乎你的。”
我这才发觉上了这小鬼的当。
哼,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五月
细雨绵绵。
江南一直在下雨,这时节是梅雨季,正是吃杨梅的时候,也正好泡杨梅酒。
全家人一起动手,其实主要是我泡杨梅酒,那两个人负责吃杨梅。
我怕小灿吃太多杨梅伤到胃,所以他吃了一会儿,我就打发他去给我刷酒瓶。
小灿这一点习惯养成得很好,家务事他还是愿意做的,像北美长大的小孩,并不娇惯。
所以他老老实实去厨房刷酒瓶子了。
苏悦生看我拣杨梅,捂着腮帮子皱着眉。
我以为他牙疼,连忙问:“怎么啦?”
“好像酸倒牙了。”
“是么?没看你吃几个啊?”我选了一个杨梅,打算尝尝,“是不是特别酸?”
没想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抬起我的下巴,一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就给了我一个长吻。
这个吻好长好长,我都差点缓不过气来。
最后他轻轻挪开嘴唇,问我:“甜不甜?”
这个偷袭的小人。
用计偷袭的小人。
不过……
杨梅确实挺甜的。
六月
晴空万里。
西湖看腻了,又跑到西溪去。晚上的时候划船夜游,最有意思。
船行水上,远处另一条画舫上有鼓吹,隐隐传来飘渺的歌声,隔得远,细细听,又像是昆曲,又像是越剧。
摇橹的声音越来越慢,歌吹的声音越来越远。苏悦生问我:“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说:“花开七分,情到一半。隐隐约约听歌弦,就是最美的时候。”
他倒是瞥了我一眼,说:“你还真不愧做过餐饮娱乐业,挺高明的。”
那当然,当年濯有莲也是非常高端的会所好不好!
不高端怎么伺候得了他们这班大爷。
不过濯有莲的生意已转出去好久了,想起来还是蛮惆怅的。
不知道阿满与陈规,现在怎么样。阿满找女朋友不难,陈规找有情人,还是挺难的。
苏悦生见我这样的表情,于是问我:“要不要哪天抽空回濯有莲看看?”
我摇摇头。
他说:“当年做这个会所,也就是觉得要给你一些事情做,不然好像你整个人空荡荡的,没着落似的。”
生命里的大段空白,被一些人和事填得满满当当,十年光阴,花亦是开到七分,情却浓到了十成。
我也知道,将来的人生不会再有空白,因为将来的人生里,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和事。
七月
晴空万里。
北京的夏天其实并不热,但小灿闹了一场热感冒。我也被传染,发烧、咳嗽,全身乏力,原本想硬扛,最后还是去了医院,打针吃药。
在医院里遇见程子慧。
狭路相逢,她的眼睛里简直要飞出刀来。
我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没带小灿。他的感冒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医院又是传染源,我就没有带他来。
程子慧上来还没有说话,司机已经不声不响挡在我面前。
我说:“别挡了,她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来也奇怪,见到程子慧我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时日久了,已经看透她的伎俩;也许是明知道,她不过也就是个可怜的疯子。
程子慧说:“别得意!苏悦生不会有好下场!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怜悯地看着她,忽然就明白过来。只有心中没有爱的人,才会这样胆怯,总担心失去。
恨一个人也需要力气。
我已经不打算再恨她。
八月
细雨绵绵。
北美的秋天非常美,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森林里苔藓厚得像地毯一样。一下雨,长出一些蘑菇。
不知道能不能吃。
苏悦生听我这么说,立刻狠狠瞪了我一眼。大约真怕我一时嘴馋,误食蘑菇中毒。
哎,北美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差了一些。虽然有华人超市,但到底比不上国内方便。
不过水果还不错,后院的桃子熟了,一棵树上结了总有几百个,树枝都被沉甸甸地压弯,垂到了地上。
每天吃桃子,大家都腻烦了,我只好开始做桃子果酱。
小灿说:“知道么,人生最惆怅的是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说:“你可以期待寒假啊!”
“圣诞节还有那么遥远……”他十分沮丧。
“比起国内孩子你可幸福多了,国内的寒假可是过春节。”
小灿跑去用电脑查了查农历,高兴地回来对我说:“是啊!圣诞节要比春节遭两个月呢!”
苏悦生说:“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群猴子,每天早上吃三个桃,晚上吃四个桃。猴子们不干,嫌吃得桃少了。于是养猴子的人说,那么改成早上吃四个桃,晚上吃三个桃,于是猴子们就很高兴了!”
小灿说:“这不就是成语朝三暮四嘛,我懂的。不过天天吃桃,谁会高兴啊!”
于是无良的爹妈,捧腹大笑。
可怜不是在中文语境中长大的孩子,虽然懂成语,但还是没懂双关啊。
九月
天气晴朗。
开车穿越大半个美国,难得抛下孩子出来玩,又是自驾,本来很开心,但最后却成天惦记孩子。
我问苏悦生:“小灿不知道吃不吃得惯新保姆做的饭。”
苏悦生说:“我都给他请了个中国保姆了,有什么吃不惯的啊!”
“我还是不放心,我们赶紧回去吧!”
“今天上午你不是刚跟他通完电话,他不是说一切都很好,一点儿也不想你么?”
我慢吞吞地说:“那可不一定,这孩子像你,在这种事上最是口是心非。”
没想到苏悦生竟然脸红了。
开车又跑了百来公里,他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过渡轮的时候,我们俩在船甲板上看水鸟。
他说:“那时候还真是挺想你的。”
我故意问:“什么时候啊?”
他说:“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说话,我都不由得愣住了。
“以前我觉得,有些事不用说,做就行了。可是现在觉得,想一个人的时候,就应该说出来。”
我伸开双臂,他将我揽入怀里。湖风吹动我的鬓发,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真的。
十月
小雪霏霏。
早起看到下了第一场雪,小灿高兴坏了。穿了崭新的雪地靴,跑到雪地里去踩雪。
我在楼上都听得到他的笑声,像铃声一样清脆。
无忧无虑。
雪下得并不大,边下边融化,路上变得泥泞难行,苏悦生开车送他去学校,我留在家里烫衣服。
有些事虽然有帮佣,但我还是很乐意自己做。
比如烫衣服。
不过刚烫了两件,就觉得直犯恶心,也许是早餐的三明治吃坏了,我还是不怎么喜欢西式的早餐,尤其是冷的。但苏悦生吃三明治,我也就陪他吃了半块。
干呕了一阵,最后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漱了口之后歇了会儿,突然想起来去找验孕棒。
两道杠出现的时候,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反正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苏悦生一进门,就看到我坐在壁炉边发呆。
他估计被吓着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把两道杠递给他看,他看了足足有十几二十秒钟,这才反应过来。
他大叫一声就跑到门外去了,我纳闷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竟然连续两个侧手空翻,快活得像早上的小灿。
十一月
北美普降大雪。
我跟邻居辛普森太太学会了织毛线,于是立下宏图大志,给小灿织毛衣。不过毛衣也太难织了,还是简单点吧,于是变成了给小灿织围巾。
12磅羊绒线,织了好久,围巾还是短短的一截。
关键是苏悦生那个人很罗嗦,稍微织得久一点儿,他就拦着不让。
外面成天下雪,又不能出去。每天除了看电视织毛线,还能干吗呢?
但他不能理解。
等到周日的时候他开车进城回来,我发现他给小灿买了一打羊绒围巾,各种颜色各种样式都有。
当然,比我织的好看多了,也软糯多了。
于是我愤怒了:“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说:“别生气啊,围巾当然要织,不过你可以织给我。我一条羊绒围巾都没有!”
胡说!他衣柜里明明也有一打!
苏悦生说:“早就捐了,不信你去看,半条围巾都没有。所以你别急,慢慢织,我也不急着用。”
算了,孕妇没有力气跟他计较。
他这点小心眼儿,竟然连条围巾都要跟儿子争。
十二月
北美暴雪。
特别特别馋,就想吃水煮鱼。
苏悦生看我馋得都掉眼泪了,毅然借了朋友的私人飞机,带我和小灿飞回国内。
赵昀去机场接我们,开车带我们直奔川菜馆子,叫了两盆水煮鱼,告诉我:“本城最好吃的川菜师傅有两个,据说难分伯仲,所以我让他们一人做了一盆,你尝尝哪个好吃。”
结果我也没辜负大家的期待,把两盆水煮鱼都吃完了。
当然有点夸张,众人都有动筷子,我只是吃得比较多,大部分鱼肉都是被我吃掉的。
吃完可舒坦了,感激地对赵昀说:“不管生男生女,这娃一定认你当干爹!”
结果惹得苏悦生生了一场闲气,回酒店的路上一直数落我:“都不跟我商量一声,乱许愿!”
“认人家当个干爹怎么了?”
“为了两盆水煮鱼,你就把我们的孩子给卖了!”
这话说得多难听啊!
我愤然反驳:“你还十年都不告诉我小灿的存在呢!这帐怎么算?”
结果当然是苏悦生赔礼道歉,连绝招都使出来了,还没能哄得我开心。
哼,一辈子的把柄,哪有这么轻易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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