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黑宝的大大常对我外婆说:“把黑宝说给你做外孙女婿吧。”
我不懂“外孙女婿”与我的关系,仍是粘着黑宝哥左右,惹他恶狠狠拉我辫子,或把我正在吃的刨冰挖一大半去。
听到黑宝哥的惨号,我会在半小时后端了刨冰去看他。他总是坚强地熬过他爸的臭揍,对我说:“我没招供。”也不知“招供”什么。左不过是偷了谁家一只鸡蛋,碎了谁家一块玻璃;大不了大不了,在谁家煤箱撒了一泡尿。我却很仰慕宁为玉碎的黑宝哥,陪他度过皮开肉绽最难熬的一阵。黑宝哥会边抽冷气边朝他爸后脑勺做“雪恨”的悲壮表情。他爸就总是那个写呀写呀的后脑勺,秃着,一缕发臭的旱烟云绕着。黑宝的爸是专门帮作家协会主席写小说梗概的人。主席把他从农村文化馆调来,发他口粮,给他屋住,还给他调来一个老婆。现在我才懂人们当时怎么管黑宝哥叫“拖油瓶”,当时情形是黑宝爸嫁进城。
黑宝大大是黑宝哥的姑,小脚女人,梳个大髻,包了颗金牙,终年穿棉裤。她管黑宝爸的老婆叫“那鞋拔子脸”。
其实黑宝哥的继母很好看,下巴有点往前伸,但也不至于用去拔鞋。她从来不打黑宝,说打不动,只把下巴再伸长些,黑宝爸就得了“点将令”。
黑宝哥继母的女儿叫小璐子,比黑宝哥大两岁,黑宝哥叫她“姊”,但没得到认账过,人家小璐子有自己弟弟,是黑宝爸嫁进城那年生的,叫小理理,我讲的这段事跟他没关系,就不再费笔墨了。
头次见黑宝哥时,我们一大群孩子在围观某家的大红公鸡站在某家母鸡背上,叼着鸡冠子,母鸡趴成一摊,任一注血从冠子上流下来。这时出来个侉子口音。
“这是踩鸡。”
都拿眼去找,见一个脸生的男孩正咬一根大葱,另一只手拿了只生茄子,白花花的茄瓤上抹了辣酱,他跟晴馍一样啃一口茄子,咬一口大葱。
“踩了鸡的鸡蛋才能孵小鸡。”他知道我们在看他,却不来看我们。他黢黢黑,很多头发,眉毛的终点是头发的起点;嘴唇下、下巴上茸黑茸黑,一点儿年纪就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儿们。
“为什么呀?母鸡流血啦……”
“踩鸡都不懂?”他说,“母鸡可喜欢让公鸡踩啦,别看它那受罪样儿,是装的!要是公鸡不踩母鸡,就没有小鸡!”
“你爸不踩你妈,会不会有你呀?”个儿最大的男孩问。他起码是初中生,比所有人高一个头。
黑宝哥对旁边的我说:“帮我拿着。”他把啃下大半的葱和茄子塞到我手里,向初中生扑去。
那一扑让所有孩子知道来了个叫黑宝的恶棍。
当晚我去给黑宝哥送那半只茄子半根葱,见了刚挨揍的他。他不仅挨了揍,还被罚掉了晚饭。所以半只茄子半根葱送得很应时。我头次见这么小个屋里装这么大一家人。喝稀粥的声音响得山摇地动。
黑宝爸对我说:“黑宝下次在外头跟人打架,你就来告诉我!……”
“我没跟人打架!”黑宝说。
“你还敢赖,我现在就来揍死你!”
“揍吧,”黑宝大大说:“揍死好,让孩子跟他娘去!不揍死早晚也饿死、屈死!捧死前,先让他给你摔个老盆儿,不然你死那天,指望有人给你摔盆儿打幡儿啊?”
黑宝哥的继母叹口气。大大,大大,就大在这里。
“妈!”小璐子这时忽然叫:“黑宝干嘛老看我!”
大大说:“抠了他眼,他就不看你了!还当是只多他这张嘴,连他一双眼也多了!”
黑宝哥的确爱看小璐子。小璐子的确也好看。怎么骂,黑宝哥还是要看小璐子。我从来没让黑宝哥那么样看一眼我。大大跟我外婆煽动情绪:“我家黑宝一定要娶你家小妹了,他真喜欢她——没看他帮她背书包,帮她到小人书摊上占位子!”而他就是不那么样看我。
小璐子上初中二,从来不参加院里孩子们的玩闹。她有许多正经事做:做三好生,做合唱团员,做剪纸宫灯,做“体操健将”的梦。院里大人们提到小璐子都摆出“没说的”的表情;漂亮、懂事、要强,几世修来的。只有大大叫她“狐狸精”。大大满有理地说:“小小的人,两个奶都挺出来了,不是狐狸精是啥?”
小璐子常穿件红体操服,紧绷绷的像漆在身上的。她头发天然卷,拢起放下都美。小璐子晓得天下人都在看她,因此她总是半烦恼半羞涩地垂着眼。她有时垂着眼就把许多叔叔阿姨们忽略了,走过去,没喊人,但她会回头来补一声,有时还补一躬,因此显得格外礼貌。大人们常说:“小璐子真好,忘了叫人,还回来补!”我们这些见人就傻叫的孩子比起小璐子,就不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了。
小璐子待黑宝哥不坏,就当没他这个人。有时跑到我家门口问:“在你家吧?”并不说“谁”在我家。然后说:“该回家吃饭喽!”同样不说“谁”该回家吃饭。黑宝哥只有在外面我姊长我姊短地自豪,回家一叫,小璐子会伸长下巴(活脱一个小鞋拔子),眼一白:“谁是他姊!”
有年夏天特别热,小孩子们都爬上办公楼顶的大平台睡觉,一家一张席,铺在水泼凉的地上。我家的席和黑宝哥家的并连,小璐子要两个枕头,黑宝哥就来枕我的。我嗅着黑宝哥的汗酸,触着他细瘦的肢体,心里不知怎的好高兴。
“别动!”他喝我,用一条腿压住我的腿。
我控制不住那股高兴。
他开始胳肢我:“叫你动、叫你动!”我翻腾得像只泥鳅。到现在我还记得黑宝哥又热又狠的手。还记着当时的我怎样急切地期盼每个傍晚。
不知怎么,我在一个露水很浓的清晨醒了,枕头空掉半边。
“黑宝哥!”我带哭腔地叫。
“嘘!……”他制止我。他侧卧在那儿,朝着小璐子,样子有些怪。我盯着他。他勾勾手指,叫我过去。
“你要不要看?”他耳语问我。
“看什么?”
他让开一点身体,一面用手揭开小璐子的半襟小褂儿,上面的扣儿都被解开了。小褂儿下面是一对刚刚含苞的。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肤几乎晶亮透明,而那两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浑身哆嗦起来,自卑得极深,因为我明白小璐子已从我们这些浑顽的孩童中脱离了出去,那具身体不再有孩童的单调。多年后,我还在想,我见过各种艺术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宝哥揭示给我的,是最美的。那时才九岁的我,突然对面前这个变化了的女童身体产生了类似膜拜的感觉。那感觉使我渐渐战栗起来。
黑宝哥也默默的。脸上没有半点轻挑和恶作剧。
“你想碰碰吗?”
我滞重地看着他。一种渴望远远地来了。“你呢?”
“我碰过了。该你了。”
他把住我的手,伸过去。我的手似乎拄着他的;拄着他的虔诚和勇气。我和黑宝哥的手就这样去礼赞了。
黑宝哥被大大带回乡下去了。他写信来,说我可以去看他,他会带我去打鸟和找老汇。不知道老汇是个什么要紧人物。到了乡下,才弄清老汇是个家畜医生,会把公畜变成不公不母的。老汇总有炒栗子给我们吃,然后给我们讲笑话。他的笑话令黑宝哥笑死,我从来不笑。
我穿到乡下的是外婆刚给我缝的裙子,白底儿,上面有许多杂色小降落伞。而黑宝哥却说:“丑死!”
我说:“呸!”
“跟偷别人的一样!”他笑道:“那么大——从你妈那儿偷的?”
我想他说的不是真话。一般情况下我穿得再新再异他都不加评论,根本就没看见,没注意。这回他头一眼就咋唬了,就证明他看见了,注意了,没准还喜欢了。在乡下黑宝哥显得壮实多了,脸上没有挨揍的痕迹,也没了那股子狼狈和落魄。这是去打鸟的路上,黑宝哥要打斑鸠让我带回城给小璐子熬汤,小璐子不知为什么黄瘦了,一天天黄瘦下去。
走了很久,头也晒晕了。黑宝哥便来背我,我和他的汗顿时混得不知谁是谁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颗黑痣。黑宝哥黑得真俊,我想着,幸福着,幸福被他的步子颠得浑身扩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说:“嗯,今天才穿!”
他却没说什么了。碰到了鸟,他撂下我就投弹弓。打着了,鸟没死,断翅膀汩汩流着血。我把它拾进我的裙子里,想它疼得轻些。黑宝哥蔑视地笑笑:鸟早晚是个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么块血斑。在正当中,靶一样。外婆费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没了。乡下风大,外婆断定是风兜跑了它。我想那条裙子想了好些时候。我家搬到北京,我还去布店找,看看还有没有那种布,白底兜,带杂色小降落伞。
后来就再没见到黑宝哥。有次有个童年伙伴寄来张大照片,我一个个都认出了,就是想不出那个戴眼镜的秃顶瘦子是谁。去信问,答说是“黑宝啊!”我发了半天呆。
那回我从乡下回来没多久,小璐子就死在医院了。死得猝,说是骨癌被误了诊。黑宝哥回来,已不再有小璐子这个人。
又一次出差,想着怎么也该去看看黑宝哥。他活得不怎么得意,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他的父亲继母带着弟弟小理理住到新房子去了。黑宝哥一直没娶,我自然明白这多少和小璐子的死有关。
去时他家没人。转到老旧的楼后,见到各家仍晾得密密麻麻的衣裳。我眼睛找着了黑宝家的晾台,那儿飘动着一条旧床单。忽然什么熟识东西往风里鼓了鼓。那床单中央补了块补钉,白底儿,上面是杂色的小降落伞。不会错,正当中,有块淡了的、却永不褪去的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