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的竟是枣花儿。这一次,不用枣花儿自己说,江河也明白枣花儿是来干什么,枣花儿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还没进门就抓住了江河的手,抓得紧紧的,好像她一松开,江河又会昏过去,并且永远从她眼皮底下消失。
可两人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不是枣花儿,而是江河,他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背过身去,默默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枣花儿也跟着走了几步,江河仍背着身,没有请枣花儿坐下来的意思。接着,江河开始说话了,他说:“你回去,枣花儿。”江河说:“你本来就不该来,你应该回到张董事长那儿。我已经没事了,枣花儿,你这就回吧。”枣花儿始终没有看见江河的表情,也不想看。她无力地靠在门背后,听江河说下去。江河却突然沉默了,他的沉默像他僵硬的身体似的凝固着,看上去如同一件摆在墙角落的易碎品。枣花儿小心翼翼喘着气,后来连呼吸都停止了。地上摊满了磁带,枣花儿和江河就站在磁带的这头和那头,他们近在咫尺,五步,也许六步,可这中间的距离枣花儿怎么也无法穿越。
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枣花儿完全绝望了。对于她的到来,江河只有痛苦,她现在明白了,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枣花儿轻轻打开门,又轻轻走出去,她的呼吸仍然没有恢复,使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个失去了生命的东西。她只是凭着惯性在往前走,走得很慢,楼道比她来时要漫长得多,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甚至连她落下去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这时,从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辉煌的歌唱,先是一个明亮的女高音,接着是万众齐鸣的合唱,然后和声也起来了,歌声激动人心地扩展着,进入了*。
啊,多么辉煌啊!灿烂的阳光!
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
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
还有个太阳,比这更美,啊,我的太阳,那就是你!
啊,太阳,我的太阳,那就是你!我的太阳!
那正是帕瓦罗蒂演唱的著名片断,而且还是江河的一个老式录放机在唱着,也许磁带布满了裂痕,歌声时不时咔嚓一声中断一下,可它继续顽强地向前行进着,唤起了枣花儿停滞的呼吸。枣花儿畅快地吸了口气,愣了一愣,这回轮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她机械地转过身来,咬了下嘴唇,在证实她的听觉确凿无疑后,她猛地朝前狂奔起来。
这天晚上,枣花儿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飞奔的感觉扑进了江河怀里,她抱住他,跟着他从现实一往无前地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然后又把写在那儿的记忆狠狠抹去。
他们相拥着躺到床上,彼此抚摸,都像发热病似的打着颤。在整个过程中,两人竟然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有肉
体是活着的,而且已经疯掉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快乐一直延伸着,可枣花儿身体里的疼痛也相伴着开始了,就像她的那个初夜:不仅如此,江河同样在痛。他们怎么可能都是第一次呢?枣花儿和江河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慢慢的,他们的疼痛汇聚在一起,奔向了终点。江河只感到一阵眩晕,然后虚脱一般趴倒在枣花儿身上。他累坏了,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累,因此,他努力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他听到枣花儿在说话。枣花儿说:“抱紧我,江河,你别松开,我喜欢这样,真的好喜欢。”枣花儿说:“江河,这是不是真的?你抱着我,就我们两人,我们把什么都做了。江河,你说啊,这是真的……”枣花儿说:“你累了吗?江河,你倒说话呀,告诉我是你抱着我,告诉我。”江河睁开了眼睛,大吃一惊,他清清楚楚看见枣花儿的嘴巴在动,刚才的那些声音确实是从她的嘴唇里发出来的。江河被弄糊涂了,他凑近枣花儿的脸,死死地盯着她的嘴唇,说:“枣花儿,你……你怎么这么说话了?”枣花儿也吃了一惊,说:“是……是吗?我刚才,对了,我刚才是跟你说话了吗?”江河一跃而起,狂喜地凝视着枣花儿,要说什么,喉咙却突然被堵住了,他自己倒一句也说不出。枣花儿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她边笑边指着江河,说:“我想说话了,我真想说话了,哈哈哈哈。”枣花儿跳下床,光着身手舞足蹈。她简直乐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到床上,坐在江河的对面,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开头她还有点结巴,后来越说越流畅,无数的话语滔滔不绝,好像要把她这十年没说出的全在一个晚上说出来。
第二天早晨,枣花儿回到张董事长那儿。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们应该再搬一套房子,可张董事长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席梦思上,曲着腿,如同一个参禅的和尚,雪白的床单上东一只西一只搁着烟缸,一些没燃尽的烟蒂分散在烟缸里,余烟袅袅。
张董事长没问枣花儿昨晚去了哪儿,见到枣花儿时,他甚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显然是麻木的,因为好长时间他依然一动也没动。枣花儿忽然感到了慌乱,她走到张董事长身后,对着他的后背定了定神,她知道她该把她和江河的事跟张董事长说,她已经决定了,她要离开他。但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她发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她把在江河那儿想好的话全忘了,张董事长又长久地沉默着,这样一来,她简直有点儿无从谈起了。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枣花儿的心跳得厉害。张董事长兀自埋着脸,额头抵在臂弯上,身子怕冷似的缩起来,他的这副样子,枣花儿以前是从未见过的,除了悲伤,也许还有一个男人深深的孤独。枣花儿的心跳
变成了颤抖,她也怕冷似的缩了起来。
她伤害他了,枣花儿想。与此同时,她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是我不好,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老张,我错了……”她应该这样开头,“我做不了沉默寡言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一直在说,有时是自言自语,有时不是,可不管哪一种,事实上我跟那些平常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然而,枣花儿还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张董事长先开始说了,张董事长说:“枣花儿,我要替你举办一个独唱音乐会,你不反对吧?”枣花儿吓了一跳,没等她回答,张董事长又说:“我早就想过了,你应该有个独唱音乐会。枣花儿,往后你就别去酒吧了,从现在起,你已经是一个歌星,马上要走红的歌星了。”枣花儿连连摇头,她想张董事长一定把什么东西给搞错了,不料张董事长忽地转过身来,伸了个懒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枣花儿,其他的事我们先别谈,等过了音乐会,你再跟我说吧。”张董事长说着,披上衣服走出门去,枣花儿又追了几步,可张董事长已咚咚地下楼了。走到楼下,张董事长才抬起头来,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楼梯,他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张董事长最后要说的那句话是:“等过了音乐会,我们什么也用不着说了,因为你要走了,枣花儿,我比谁都清楚。”接下来的几天,张董事长为举办音乐会奔忙起来。他把张二楞那栋楼的工程款挪出一部分,包下了城里最豪华的剧院,而且全部门票都是免费赠送的。为了扩大宣传效果,张董事长还把所有新闻单位的记者也请来了。音乐会盛况空前,虽然没有开场,它的影响力已经是无与伦比的了。
张二楞也在为音乐会奔忙,当然那是张董事长叫他干的,张二楞干得挺来劲,特别是使用张董事长的钱时,张二楞显得更加来劲。他大把甩着张董事长花花绿绿的钞票,四处打通关节,使预算一再上升,末了,张二楞又特意从工程款里挤出一大笔,替张董事长请来了远在北京的乐队。他跟张董事长说:“大楼可以慢慢造,可音乐会是等不得的,张董事长,你这是为了枣花儿啊。”张二楞说:“有了这场音乐会,张董事长你就成了全市闻名的大款啦!”张董事长却突然不安起来,不过他没对张二楞说出来,其实他在冒一个绝大的风险,他是没有能力独立举办这样一个盛大的音乐会的,他已经把什么都搭上去了,仅仅为了证明一次他的选择,而结局对他来说,可能永远不会改变了。
音乐会如期举行,枣花儿的成功也是空前的。她果然如张董事长所说,一夜间成了一名走红的歌星,有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在欢迎她,第二天,还有整版整版的新闻在报道她,她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从内向的不爱说话的女孩子到歌手,她的故事像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样激动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