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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啸冬风刮了近半个月, 风大时,房顶的瓦砾都被吹落,夜半忽然醒来, 听见外面的风声, 还以为是哪个人在恶作剧, 搞得噼啪声四起。

新春刚过, 时正二月, 天气还寒的紧,院子的槐树被大雪压弯了枝丫,瓦檐处几支冰柱, 阳光折射,五彩斑斓。

莨栾立在门口, 风大时, 敛了敛身上的斗篷, 看着满枝丫的雪被太阳照化,雪水落下, 掉进坑洼,发出叮咚叮咚响声。

太阳落了山,屋顶的冰柱融化了一半,烛火在上面打转,折射出一段流光!

夜晚更是寒, 莨栾早早用了膳, 躲进房开了窗, 围在暖炉旁, 打算温一壶酒饮下驱寒, 酒壶刚放到炭火上,窗外就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 本能的望向窗外,灯笼被寒风吹的摇晃,烛光斑斓,莨栾猜想可能是槐树上的积雪掉了,便不打算起身去看。

可声音刚消又响起脚踩断枯枝的咯吱声,莨栾一愣,这摆明就是院子里有东西。

莨栾连忙撑起身子,正想出去看看,房门就被人推开,寒风窜进,吹的炭火噼啪噼啪作响,更是明亮。

莨栾眯了眯眼,有些不悦,想说出口的话被忽然栽倒在门口的人给塞回了喉咙里!

栽倒在门口的人正面向下,看不见面容,右手举过头顶,左手被压在魁梧的身体下,茅草似得头发扎成髻,甚是凌乱!

上身穿着一件褐色棉衣,因着被门遮挡的原因,只能看见他胸部以上的位置。

寒气凛人,站在暖炉旁都能感觉到冬风的残忍,何况是身上穿的单薄的他,莨栾赶紧走过去看,站在他面前可以一览无遗的位置,将他的现状看的一清二楚。

他身上穿的棉衣破烂不堪,棉花从破处露出,沾了雪,湿哒哒的挂在衣服上。

虽是冬天,却能清楚闻到他身上熏人的臭味,像是腐烂又夹杂着血水的腥臭味。

莨栾眉头微皱,对于他忽然闯进甚是厌烦,不耐的伸过右脚往他的肩膀上踢了踢,冷言道;“要死出去死,别在这脏了我的地方。”

踢了他一会没反应,莨栾正想大力一些却被他忽然伸过的右手抓住了右脚,困住了动作,而后听见他断断续续的细微声音;“莨……莨栾……救……救我……”

听见这话莨栾眉头蹙的更是深,救他?就他这幅模样,救了能有什么好处?莨栾有些嫌弃的抽回脚,阴沉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我一向不做亏本生意,你还是挑个风水好一点的地方等死去。”他不是善人,也不做好人!

他双手撑地,费力的抬起头,也是在那一瞬间,莨栾看见了他的脸,不得不说,这是一张极其恐怖的脸,一张脸伤痕遍布,几乎全毁,除了眼角,没一处是好的,又长得浓眉大眼,胡须鬓茂,简直凶神恶煞,好似恶鬼!“我当然知道,但是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

莨栾呼吸猛然变紧,他对这个“他”有着怎样的执念,深到上一瞬还万分嫌弃的人下一刻却软了声音;“谁?”

他扬起唇,胡须鬓茂的嘴角上扬,自信丛生;“怎么?你不是一直在苦苦等候他吗?还是你早就把他忘了?”

虽然听不见笑声,可他那自信的笑却让莨栾心情不悦,他丑陋的笑容更让莨栾觉得自己是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羞愤的蹲下身子,揪住他的衣襟,居高临下地狠言道;“也许还有一点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别人对我藏三留四。”

那个女人说过,莨栾不会老,且是世间难寻的美男子,性情冷清,幽若寒梅,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看透世事,千年沉静,万古无波,可却闪闪发亮,好似满天繁星。

而此时,黑眸倒映的人面容清雅,眉头紧蹙,黑眸发亮,嘴角一抹嘲讽,不近人情的羞愤模样仅是因为被别人触及了他的逆鳞!

莨栾这副模样让他更有自信,他一定会救他;“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只知道你想得到木溪的下落,所以一定会救我。”

他沉稳声音里的自信让莨栾心惊,这个他真是木溪,离开了十九年的人!

愕然的松开抓紧他衣襟的手,莨栾稳住身形才没让自己因为这个消息而震惊的坐到地上!

可狼狈的屈服却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你要我怎么救?”

莨栾闭上眼,深呼吸稳住狂跳的心,如果他认真看,就能知道被藏在身后的手在瑟瑟发抖!

他笑了笑,没及时答话,而是借着地板的力道,撑起了身子,摇晃着身形,走到暖炉旁。

莨栾茫然的看着他,见他右手不用布条遮掩就从架上上提起酒壶,兀自拿了个白玉酒杯,倒了杯酒,一仰而尽。

温好的热酒酒香四溢,他喝下的那瞬间莨栾都能感觉到从内而发的暖意。

没心情顾及他的手是否烫到,莨栾起身向他靠近,他倒是随意,坐在毛毯上,将酒杯和酒壶放置一旁,浑然没有问他这个主人的意见。

若不是他知道木溪的下落,莨栾早撵他出去,管他是生是死。

若说木溪,莨栾的确不怕他是骗自己,因为这世上知道他们关系的并不多。

“你若是想喝酒就请别处去,我懒得看你。”莨栾站在他的身后,冷言道。

他回过头,大眼有笑,不在意似得应道:“上吊也要喘口气,何况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夜这么冷,你又温了酒,不喝着实可惜。”

“废话少说。”一旦有了木溪的下落,莨栾再也止不住想见他的心思,只盼着早点把他治好,早点找到木溪。

他还是笑,可手却伸到腰间,解开衣带,拉开穿在身上的破旧棉衣。

他穿的的确少,莨栾虽感觉不到疼,可对冷却很有感知,房外的天就算是披着斗篷都觉得冷,可他就穿了件破烂棉衣和一件单薄里衣,实在是不敢想象他这一路是靠什么走到他面前的!

可能喝了酒的缘故,他本是发紫的薄唇慢慢变得绯红,恢复健康的唇色,莨栾也只是看了眼,就把视线定在他脱衣的手指上

束缚被一层一层解开,露出他不完整的身体,看见那坑洼遍布的身体时感觉喉咙一阵翻滚,恶心到想吐。

莨栾脸色一变,忙用手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很恶心?”他眉头轻挑,脸色却没什么变化。

莨栾放下手,不管腹中如何翻滚,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的胸膛到小腿根处,凡是有肉的地方都被挖空,露出一节一节白骨,伤口不一,且边肉是红色,血水变黑,残留在坑洼上,散发出阵阵腥味。

最恶心的当是他的左胸膛,左胸膛的肉被挖空,肋骨之下,心脏跳动,扑通扑通!

若是夏天,他的伤口早该长满蛆虫!

白着脸数了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坑洼,达到十多个!

这让莨栾想起,前不久过年时,隔壁家的男主人杀了一头猪,将它架在火上烤时,一刀一刀割下那肉。

他伤的这么重,不可能活着来到自己的面前,莨栾盯着他的心看了一会,果然察觉到有木溪的气泽。

木溪和他一样,不会变老,且拥有比之更厉害的能力,自己能生死人肉白骨,他也能,且不会被自身能力反噬。

“谁伤的你?”莨栾问他这句话时,已经是有了对策,他身上有木溪的气泽护着,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此时也算明白他为什么不会冷了!

“一个女人。”提到那个女人时,他眸中有一抹狠色闪过。

“女人?”世间还会有如此狠毒的女人?竟然将一个男人伤到如此地步,莨栾假装没看见他眼里忽生的情愫,转过身,背对他道;“你休息一晚,明晚我再替你治疗”

莨栾提步想走,却被他一句话给留住了脚步;“你不想快点见到木溪吗?”

他倒是明白自己的心切!这紧紧相逼的模样是不肯让自己冷静了。

“等着。”莨栾留下这句话,迈起步伐离开,出了房门,下过雪后的清光显得神圣,拉紧斗篷,踏进了雪地。

此时入夜,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有烛火万丈,十分冷清,踏着月光,莨栾孤身一人走在阡陌路上,后山葬了一片死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茂密丛林下,松叶青带黄,脚步踩过枯枝,啪啪声响,身影从松林下走出,我来到一个新坟前,黄土被白雪覆盖,只有坟头的香烛残梗还很新。

红莲业火自身上烧开,带着熔化一切的力量,在坟头弥漫,烧化雪水,红莲业火是地狱圣火,神圣而高洁,却不知怎么的长在了我身上!

走上前,和墓碑面对面,月光太暗,看不清刻碑上的字,只知道这座新坟是七天前,一位难产而死的孕妇!

她的面容莨栾已记不太清楚!

红色的火焰像是被囚禁了千百年的犯人,一旦得到释放,便迫不及待的四处乱窜,在坟头之上,烧化雪水之后,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就钻进去。

红艳的火照亮一方夜空,在脸上斑驳,映的面容诡异,红莲业火热烈,在身上烧开将自己仿佛置身于滚烫油锅之中,慢慢煎熬,莨栾揪着胸口,剧烈的喘息,就快忍受不住的时候,红莲业火却将一个身穿白色丧服的人从坟里托出,送至面前。

身穿白衣,没有生气的脸白的像是施了一层厚厚的粉,却更衬业火红艳。

喘着气将被业火托住的尸体扶住,而在那一刻,业火也像是有了意识的东西,眨眼间消失干净,周边恢复原先模样,如果不是手上的尸体,绝对会让人以为刚看到的都是假象。

被业火烧化的雪水流至脚边,湿了鞋底,冷的发颤,手上的尸体也是阴冷,隔着斗篷都还能被她的寒意侵体。

眼前的女人面容秀气,绸缎似得长发整洁光亮,看得出来,她的家人在她下葬前为她清理了一翻。

失去了食物供养的纤细身体变得极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床被子。

喘顺了气,莨栾抱紧她,转身想走,背后却忽然袭来渗人寒意,那一瞬间,像是雪落在温暖的颈窝,将所有的能量浇灭。

身体本能的轻颤,背后也传来阴冷声音;“莨栾,你为何要掘我的坟,盗我的身体?”

莨栾转身,对上和尸体相差无几的面容。

女鬼的身影侧对着月光,没有生气的面容诡异恐怖,看得出来,她死的时候也没太痛苦,除了眉头紧蹙,眼眸向上翻,露出大片白色眼球之外和生前没什么不同。

可有不同的是她身上还穿着染血的碧青色长裙,双脚悬空,漂浮于空中。

倘若想知道她死时是什么样,只要看她这时的鬼魂就知道。

莨栾搂紧她的身体,冷冷道;“你的尸体对我有用。”而这样的动作对她无疑是一种羞辱。

如果鬼有血色的话。她此时一定是又羞又怒,眼眸圆睁,脸羞声斥;“你这不问自取是何道理?”

莨栾斜眼看她,道;“问了你就会同意吗?”

她怎么也没写想到莨栾能这么不知羞耻,表情一愣,继而阴恻道;“莨栾,今夜过后我便会转世投胎,我不想我这一世死的早到最后尸体也没了,就当我求你,将我安置回去。”

其实最糟糕的不是大雪天的被人威胁救命,也不是三更半夜出来盗尸体,而是在干偷尸体这种损阴德事的时候尸体的主人因为头七回阳间看家人最后一眼而被抓个正着。

莨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中的尸体,摇摇头,嘲笑道;“人都死了,要尸体何用?你也不是无人祭祀,你有灵位大可放心。”说罢转身离开,他想见木溪,所以就算偷尸体这种事再怎么无耻也会做。

“莨栾……”身后传来汹涌的气息,莨栾侧身一闪,闪至一丈开外,回过身,耳边传来松树被鬼气击断落地的声音,击起一片雪。

莨栾回眸对上她,她及腰长发无风自起,衣袂翩飞,这是一副很惊悚的面容,双目圆睁血水从中流出,五官弯曲,嘴巴咧开,俨然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阴恻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府深处,冷到恐惧;“你果真不是人。”

莨栾默然,继续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身上,更显其恐怖;“将我的身体放回原处,我就放过你。”

放过他?“我已经盗了你的尸体,不想连着你的鬼魂都打散,你死了尸体留着无用,不如借我。”

“你以为你是在借米吗?莨栾,今日就算我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你这般侮辱。”她冷冷一笑,转眼便展开攻击,莨栾也不急,待她飘到眼前,红莲业火冒出,将她的鬼魂困至其中,红光将面容再次照亮的时候,更像来自地狱的修罗,而耳边也传来啊啊啊的吼叫声。

红莲业火可驱除所有不净,包括魂魄,她扭动着身体,双手抱头,在业火内嘶喊,双目恐惧而痛苦;“你是谁?……是谁?”

红莲业火慢慢收回,莨栾不语,留下她受损的鬼魂在原地喘息,背对着她的自然没看见她眼里的仇恨;“莨栾……莨栾……我今日杀不了你,我一定会去阎罗殿,找艳骨大人申冤。”

艳骨……这是谁?为何会觉得熟悉?脚步一顿,莨栾微侧着头,低声应道;“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要去申冤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最后一点衣角消失在丛林里,留下一个鬼魂在原地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