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东西两市接近闭市,陈管事才拉着两大马车物什回来。跟着他的人耷拉着脑袋,一个一个像是刚替驴推了几天的磨盘。
“小姐,”芳桐跌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苦着一张脸道:“每一样东西,陈管事都要求货比五家,五家!”
林钰抿着嘴笑,“置办齐了?”
芳桐摆了摆手,“只买了今明两日必须用的,奴婢稍后就去给小姐铺置在主屋。陈管事又寻了四五个洒扫的仆妇来,说是厨子是他专程从叶城带来的,怕这里的口味不对小姐的脾胃。”
“那就好,”林钰点了点头,“把轻盈的屋子也收拾出来。”
芳桐一喜,“二小姐也要来?”
陈管事正巧安置好仆妇们走进院落,闻言笑道:“那是自然了。不过眼下叶城的铺子还需要二小姐打理得当,才能动身。”
说是打理得当,却是按照林钰的书信,把林氏的格局都给变了。
来往了两次书信下来,林夫人一再表示不愿意离开叶城。
那么林钰便决定把叶城的织锦染色坊全部卖了,只留下绣坊和一个街心门面。林氏绸缎庄的伙计和绣娘,若有愿意来京城的,涨三倍薪酬送来长安。安排住处,家眷亦可跟随。有孩子的,安排就学。若心系故土不愿意来的,可以继续在留下的街心门面和绣坊做事。
这种安排一方面是为了减轻留在叶城的林夫人和方掌柜的辛劳,一方面也是因为以后林氏的重心便转往长安。
重生后已过半年,虽然林氏绸缎庄已是扬名大弘朝,也在宫廷安插了眼线。然而林钰接触到的权贵仍然不够多,探听到的消息依然稀少。仍然不知道肃王在前世为什么会谋反,如若他反,叶城便仍难免屠城之灾。
现在来到国都,便离那真相近上一分。
时间已经不多,如此舍弃叶城的大部分生意,在京城扎根下来,是为破釜沉舟。
林钰瞧了瞧头顶被庭院隔出方方正正的天空,暮色四合,是要休憩的时候了。
“苏师傅去哪里了?”她抬眼问一名护院。
“去城外看地了,”护院恭谨道:“礼部赠了一块地,可建一座坊院。”
看来今日崔泽说的正事,便是这个了。
“你们去城外迎迎,”林钰道:“眼看天就要黑了。”
几名护院应声是,抬脚便去后院牵马了。
……
……
为利于守城,长安城外修有三丈宽、一丈深的护城河。护城河外一里不种树,两里不建屋。礼部从户部那里特批出来的这块地,便是距离城门,也有三里远了。
虽然来往不便,但好在地方够大,又临着一条渭水的小支流,取水方便。
崔泽和苏方回并骑而回的时候,远远可见城门就要关上了。
“小爷我就说了,你们肯定满意这块地。怎么样,回去跟笔杆子多说说爷的好话,别让他成天往我爹那里告我的黑状。”崔泽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却仍堵不住他一堆堆的絮叨。
苏方回漠然不做声,在马上端正脊背,手里的缰绳松松的,任马慢悠悠走去延兴门方向。
身下的马忽的打了个响鼻,苏方回伸手拍了拍骏马的脖颈,下意识朝后看去。
崔泽御马往他身边靠了靠,忽的小声道:“别回头。”
然而他提醒得毕竟晚了一些,身影遮挡间,苏方回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抹灰褐色的身影滚入路旁的杂草丛中,瞬间不见了。
“你看,打草惊蛇了吧。”崔泽瞥了他一眼,不满道。
“跟了很久了吗?”苏方回恍然问。
“从东市到这里,大半天了。也不知道他吃饭了没有,咱们可是在东市吃饱了的。”崔泽漫不经心地打着哈哈,举起马鞭往前方城门处一指。
“咱们耍他一耍,怎么样?”
“我还是回城比较安全吧?”苏方回嗤之以鼻道。
“你看着办哦,堂堂国公府世子爷,因陪着一个小商户看地,被奸人所害。我看林氏也甭想在大弘朝立足了。”他说完一拍马腹,缰绳一紧,调转马头沿着护城河朝南而去。
苏方回神情微怔,旋即叹了口气,扬鞭转身。
往南不远,便是曲江池。两匹马在曲江池边一拐,启夏门远远可见。然而崔泽却策马往南直奔更南边而去。
转弯时苏方回朝身后瞥了一眼,那之前形迹可疑的男人,已经不再回避。他骑着一匹西域大马,跑起来没有比他们慢多少。
“原来世子爷所谓的耍耍,是逃跑啊?”苏方回扬声嘲讽道。却见崔泽已经勒马而停,调转马头往后看去,“你懂什么?离城门近了就不好玩了,我只是把他带远些。”
所谓的不好玩,难道是怕守城的人发现,继而过来帮忙吗?
身后那人距离他们不过十数丈,看他们停马回头,也不再掩饰,行至距离他们几丈远处,便勒马而听。
这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身体精壮,穿着寻常的灰褐色粗布长袍,一脸风霜之色。然而他的眉眼中,分明有让人心寒的东西闪烁。
那是血海里滚过的气息。
崔泽一双眼睛凝神看去,脸上的顽劣神情顿消。
“你是什么人?”他冷声问道,一只手在腰间按了按。
“我是想让苏师傅跟我走一趟的人。”这人一口的北地口音,声音粗哑,似常年生活在风沙之中。
崔泽抽出腰间的跨刀,大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看小爷我是谁?”
对面的人当真把眼睛瞪大了几分,随即道:“不认识。”
苏方回几乎失笑。
崔泽已经欺身上前,一把刀在空中迅疾劈过。空气似乎被他撕裂为两半,白色的刀刃寒光逼人。
对面的人在马上侧身闪过,一把重剑却不是迎上崔泽,而是重重下劈,一剑刺入崔泽身下的坐骑。
“噗嗤”那人被溅了满身的血,烈马哀鸣一声,迅速向北边逃去。崔泽不慌不忙,脚点马鞍,从马上跃身而下。他的长刀,斜斜擦过这人的肩膀。
一时间地上马血人血分不清楚。
那马向北奔逃半里,终于血流殆尽,一头栽倒在一处浅浅的沟壑内。
这人纵马南逃,竟然不再跟崔泽厮打。
“还我的马命!”崔泽大喊一声,紧追了几步拉过苏方回的马便骑了上去。
“快追!”他催促道。
“若有埋伏该怎样?”苏方回却神情冷静。
那人虽然受伤,崔泽却失了马匹,已经是占了上风。此时不战而逃,稍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也许是引他们去追。
“若有埋伏,都还我的马命!”崔泽气急,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狠狠拍了一下马臀。
那马受惊了般朝着前方灰褐色的人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