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吴子仁从王家大院院里出来,柱个拐棍,慢悠悠的走,走过城南街,拐个弯儿,再沿着顺城马道走几步,再慢悠悠的走到东郡县城南城门下。
到了这儿,这个已经有些驼背的老头,脸上布满了皱纹,那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上下嘴唇都一直留着的山羊胡子,从浓密到稀疏,从熏黑光亮到花白,直到银白,尽管他让人从留着标志性的胡子一看就是特别注重自己形象的讲究的人,可如今还是显现出来他的疲惫和不安。
吴子仁对着新修缮的城门楼,遥望着,不知在想着什么。他这个干瘦的样子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登上一丈多高的城墙了,是上去还是回头再等着在后面更加慢悠悠走着的老伴儿一起上去,他踌躇着。
“仙儿,能不能走快点儿?磨磨唧唧的,不愿意上城墙,我自个儿上去了啊。”吴子仁这样喊着远处走来的一个也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的老婆子魏淑仙。
尽管吴子仁嘴上是催促着,其实他还是在耐性的等着。看着这个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他仿佛依稀看见了一个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沧桑老妇人。
“着什么急啊?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啊?八十多的老家伙了,咋就好登着城墙玩儿?今儿个你发什么神经了,非得叫上俺一起来这城南墙上!幸亏俺不是小脚女人,要不早不愿跟着你来了。俺也快八十的人了,累死了!”远处走来的女人一路嘟囔着向这边走来,听那口气,中气十足,似乎不像个八十的耄耋老人。
隔了一会儿,吴子仁等他的老伴儿魏淑仙到了他跟前,两人相互搀扶着,推开紧挨着城门护墙下端道口的门栅,迈进去,然后让老伴儿在前,他在后推着她的腰,慢慢地从坡道左边内侧的阶梯道上爬上这个用砖砌成的滚坡式的登城马道。
终于到了城墙上,吴子仁觉着这次两人上来,比他平常自己一个人上来用时至少多了几倍,还累得气喘吁吁,有些吃不消了,他赶紧找个离自己最近的城墙垛口靠上去,依偎着歇息一会儿。
"真是老喽,不中用了,下一次不知还上不上来呢!"吴子仁对着老伴儿感叹着。
“俺倒没觉着多难上,这不上来了,俺也没像你累得跟狗儿刨屎似的,大喘气!嘻嘻,俺身体好着呢!”魏淑仙说着好像在故意逗着吴子仁乐。
吴子仁歇息了一下,缓过劲来,就没在意魏淑仙在说什么了,望着城南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每次吴子仁只要一旦登到了城墙上,望着护城河南沿不远的一处地方,还有那棵古槐树,他总是想起多年前那天那个场景,以及后来的一幕一幕闪显着,就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每次都有一种渴望,能多看一看城南外的风景就是一种希望和安慰。
“仙儿为什么对以前的事儿想不起来了呢?”吴子仁看着老太婆摇摇头,然后有些遗憾和无奈的看着四周的风景,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城墙上,旁边慢慢走过一个穿戴时髦的小伙子拿着手机,把音量开的大大的,正在播放一首歌曲: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听着这首歌曲调优美动听,尤其那歌词真真切切的都飘到了耳朵里,吴子仁不知道这个歌是什么,但一下子被吸引了,震慑了。
“仙儿,你听见了吗?多好听的歌!你看,那个地方,还记得哪儿是花园的地方吗?好大一个宅邸,还有那个古槐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花园门口那棵槐树了!孤零零的它,怎么就能活了几个甲子了还没死?”吴子仁指着离城墙根不远的一处空地,有些好奇而又伤感的说。
“老头子,你又想起什么来了?俺都忘了以前这儿是咋回事儿了。这儿的风景多好看!比原来强多了。”魏淑仙根本没听见什么歌。她老眼昏花,望着远处,只是摇曳的一片。
那摇曳着的是护城河边野生的一片一片的芦苇花,尽管城墙是重新修建的,可这些芦苇却是不息的生长着。
吴子仁抬手在眼睛前打了个凉,透过高低不平的一蓬蓬芦苇花,仔细望着那棵槐树下的一个好像是石墩子东西,脑子里闪现过一瞬间的场景。
七十多年前,一个叫仙儿的小姑娘站在花园前槐树下那个石墩子上踮着脚,正好奇地望着自己走进这个叫王府花园的大府邸。
吴子仁回头再一看,看着老伴魏淑仙已经对眼前的东西没了兴趣,要往前走了。他摇摇头,看来儿子说他娘患小脑萎缩是真的了,对原来的事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仙儿,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吗?”吴子仁拉住魏淑仙,还在努力的让她回忆着,跟在她的身后说着。
“解放前,有一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有任三,赵晓娟,还有钱家的三个姐妹,还有,记不起来了。我们好几个小伙伴专门从王家大院出来,跑到南城墙上,说是沿城走,不害病。唉,谁想到,转瞬间我们都老了。尤其那赵晓娟,钱娴娴,要是和咱俩一块来城南墙上多好!唉,旧颜不在,看着你我,昏花的老眼几经确认依稀的模样恍惚还在。真是相逢不易,唏嘘不已啊!”
“俺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娟儿和三娴子当年长得啥模样啊?叫你念念不忘?”魏淑仙有些不高兴了,回头白了吴子仁一眼。
“呵呵,她俩确实都没你好看!”吴子仁认真地说。
“俺不信!”魏淑仙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梳子,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她说完,转过身去看城里的风景去了。
吴子仁却陷入了思绪中,一会儿望着城南那一片就要开发的空地,一会儿仰望着天空。娘啊,您让儿子找的好辛苦!你怎么就到了内蒙去了?您的重孙子都找来了。当年您为什么不辞而别?当年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现在也变老了。我要见到您,就问问,您当年到底为什么丢下我?让我独自在这世界活成了现在的我!爹啊,您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当年干嘛非要叫我当您的儿子?把我领进这王府花园里来?”吴子仁望着眼前,望着天空,心里默默地,却是愤懑的呼喊着。
吴子仁记得,小的时候,听吴掌柜说过,他出生时被一层白色的肉球包裹着,接生婆不敢处理,吴掌柜急稟告老爷王承天,也就是后来他的亲爹。王承天请来法师解惑,乔半仙进来打眼一看,立马给王老爷道喜,说这孩子不是凡体,有帝王之命,一生福星照耀,锦衣玉食,必有大伟,光宗耀祖。
后来,他真的就无限风光的踏入王府花园,尽管是以“干儿子”的身份,其实他知道是认祖归宗。可自己不知道仅仅过了几年大宅少爷的奢靡生活,就稀里糊涂的被赶出了这座腐宅,沦落为最底层的苦命人,简直是在做梦一般。
当年的一幕幕对吴子仁讲都仿佛是隔世的事情了,好像是断断续续的梦境已经无法链接起来。他不住地摇摇头,发出一句话来:“我活了八十多年,一辈子替人算命,到今天才通晓,天命不可违啊!”
“仙儿,你想不到吧,我娘怎么会落顿到北边坝上?还有了后来一大家子人?”吴子仁突然好奇地问魏淑仙。
“是不是真的啊?别认错了,吴之微这孩子也是,树大招风,别被人灾害招惹来。”魏淑仙有些但心地说。
“他都多大了!再说了,我的儿子,一个大企业的董事长,什么人没见过?这点儿我还是有自信的!”吴子仁有些自傲的说着。提起这个老儿子,他刚才的那种心中飘来的阴霾被一扫而光了。
吴子仁看到仙儿有些愉悦的样子,有些恭维地问:“仙儿,我觉着你生的仨孩子,就这老儿子最有出息!我没说错吧?没让我失望啊!”
魏淑仙根本就没被吴子仁的好话感动,反而是有些失落的样子,她望着城南的那个大槐树,依稀也在脑海的角落里记起来有个像吴子仁说过的那个场景,一个小女孩站在那个石墩上,有些羡慕的眼神望着一个小男孩风光地迈进大花园里,可一瞬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老头子,你不说俺倒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天咱大儿子吴之夷神神秘秘的小声告诉我,有人给他打听认不认得一个叫王子邦的人,说是城北的让找的。是不是说的你那个三哥啊?”
吴子仁听了大吃一惊,赶紧问:“啥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啊?吴之夷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儿不给爹说!”
“俺早忘了,多大个事儿啊!”魏淑仙说着还好像后悔多说了,“儿子不让俺问你的。还有胖丫也来信问俺来着,说她找了一个对象,是省城机关干部,他爸爸说以前也在东郡县城工作过。唉,都说这世界大着呢,怎么转来转去都有认识的?”魏淑仙说着,好像都是对她来讲无关紧要的事儿。
吴子仁望着魏淑仙,本想埋怨,这都是重要的事啊,还有什么没说?这几个孩子都不愿和他这个当爹的说,对他也是无奈。
既然是无奈的事儿,吴子仁就只好笑笑,他觉着仙儿现在忘记了以前的好多事儿,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对有一件事儿他心里是不理解又接受的,他坚信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天,也许在那个算不上好日子的时间,自己不由自主的突兀的就进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