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又称淮安,乃是江苏境内的一个环水古县,位于应天府以北,徐州以南,往西临着淮水,往东经盐城则入黄海。
在元明一代,从应天府到山阳县,素来都得先走水路往东,经镇江至扬州,再从扬州转陆路一路向北,历高邮、宝应,便可直抵山阳了。
自洪武皇帝朱元璋统一天下,定都应天府之后,每年一年到头,无论春夏秋冬,都有各地买卖的客商经水路到这帝都来倒卖货品。因而虽然时令已到了冬至,大清早的,天气越发寒冷,岸边都已打上了一层白霜,可从应天府出来的商船此时仍是络绎不绝。
天方蒙蒙亮,河面的雾气尚未散去,常年跑船的汉子为了御寒,在船头一边摇着撸,一边用当地的方言唱起了别人都听不懂的情歌_“哥子额跑码头哟,妹儿你热炕头。长长额头发哟,软软额手,外面风雨来哟,哥哥额唱起来。待额过了岸头哟,就给你买绫罗,给你裁了新衣裳咯,将你搂在怀里头......”
说来也是稀罕,这艘船上的歌声一歇,总有不远的船上传来应和,此起彼伏,煞是有趣。可饶是如此,在这卯时刚过便唱将起来也难免是要扰人清梦了。
在这往来客窗船中便又一艘极不起眼的小舟,小舟中央还有一个船坞,显然不是一艘货船。船坞门口挂着一块青布帘幔,已然放下,直落至甲板,将冷风挡在了外面。船坞里原本酣睡的一名俊俏白面船客已是被这歌声吵闹得醒了过来。
“哪儿来的王八仔儿,大清早便来号丧呢?!”船客咕哝了一声,眯着睡眼茫然地四下望了望。
“哟?你醒了?”俊俏船客住的客舱里面席地铺着两个床铺,另一个铺位上还歇着一名长须中年男子。男子书生模样,穿着直身的青色圆领大袖衫,头戴四方平定巾,中等身材,却有些消瘦,两对眉毛很淡,然而眉下双眼却炯炯有神,鼻梁细挺,双唇极薄。此时这中年书生早已醒了,正挨着中间的炭盆烤着火,一边就着一盏发黑的油灯新手翻着一本书札,见俏面男子醒来,不禁笑了出来。
俏面青年抬眼看了看书生,长叹了一口气,便猛然又将自己摔进了被窝,仿佛无尽疲倦,咕嚷着道:“哎,也不知哪个杀才,竟生得如此大的嗓门,我便想不醒来也难呀?!真恨不得拧了他的脑袋,泡进这冰窟窿里,瞧他还唱是不唱?”
牢骚了一通,青年又转脸打量着中年长须书生半响,忽然眯着眼笑问道:“怎么?瞧着徐大人模样儿,倒似昨夜一夜未未眠?”
中年书生放下书,伸出双手在炭盆上烤了烤,这才哭丧着脸苦笑:“这寒冬天气,谁不躲着取暖呢?也不知船家怎生想的,在这冰冷得舱板上铺上一层薄薄的被褥便可暖人了?哎,这一夜差点把我给冻死。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只怕若是真睡着了,想再瞧瞧今日的朝阳都没有那份福气了哟!”
俏面青年听了噗嗤一笑,躺在被窝里瞧着顶棚黑暗的舱面出了一会神,忽然回忆着道:“徐大人,你有没有觉得临行前道衍大师傅瞧你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啊?!”
徐姓中年书生吃惊地看了看青年,神情间颇有些忐忑不安。
这位俏面青年口中的“徐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大理寺左寺丞徐贲,那睡懒觉的俏面青年则是燕王朱棣和道衍和尚选定此次山阳之行的纪纲。
徐贲在洪武七年经当时的户部右侍郎高启推荐入朝为洪武皇帝修编《孝慈录》,临行前因虑及自己是陈友谅旧臣,便专程到径山寺拜访知交好友道衍和尚卜问吉凶。道衍当时为其分析了时局,最是忌讳他卷入朝廷争斗之中,因而送了他八个字的忠告——“谨言慎行,事成则退”。不想徐贲入京之后受到四皇子朱棣的多番关照,这才在短短几年时间就升到了如今的正五品大理寺寺丞的位置,徐贲的功名之心也渐渐热切起来。
道衍与燕王朱棣商议定了山阳人选之后,因考虑此行不宜由朱棣出面,便又由朱棣去禀了太子朱标,由朱标下敕令给大理寺派员协理山阳之事。可万不料太子敕令到了大理寺之后,徐贲早知此事是朱棣所为,急功心切,竟然自行请缨。
当道衍见到大理寺所派之人竟然是徐贲时,其心中的惊恐、气愤、忧虑便可想而知了,饶出家人心性极定也不禁愣在了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是不想这些当时的细枝末节竟然被这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纪纲瞧了个真切,此时问了出来,徐贲倒一时不好作答,想了想便故作吃惊,反问道:“哦,道衍大师傅当时有何奇怪之处么?本官素来粗心大意,倒一时没有察觉。此时听你这么说起来,倒似乎还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纪纲闪着眼瞧了瞧徐贲,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纪纲何其聪明的一个人?徐贲这等书痴文人的小心思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又如何逃得过他的心计?故而也浑不在意,淡淡一笑,却转了话头问道:“这道衍大师傅.....在下瞧着真是一个奇人?其他不说,光凭燕王殿下待之以师,言听计从,便可想此人必有过人之能的。只是不知这位佛门大师精于何术?是相术?还是诈术?亦或者佛法呢?”
徐贲听说朱棣以师礼对待道衍,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和嫉妒,嘴角稍稍抽动了一下,旋即埋头又复翻起书来,头也不抬,只是无所谓地道:“哦?是么?这个本官确是不晓,但是既然道衍大师能进僧录司,他的佛法造诣必然是不低的!听说他是僧录司左善世宗泐的同门师弟,法相庄严,高门子弟,自然不会是凡夫!”
纪纲见他假意掩饰,话中却已然泛一丝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醋意,心中想笑,却又觉得不妥,故而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因想着这位徐贲急功近利,且才智不足,迂腐可笑,倒有些担心被他搅乱了局面,便又沉吟着道:“嗯,想来只是燕王殿下身边一个礼佛之人罢了”,说着便端详着徐贲,故意加重了口气:“不想去山阳些许小事,太子殿下竟然如此看重,专门派了徐大人这么一个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前去查访。在下只懂些江湖之事,燕王殿下因而派我来协助大人罢了。不过想来些许小事,有太子的敕令在前,又有徐大人亲自督办,想来还是容易办下来的吧?!”
徐贲听他一口一个太子敕令,显然是在提醒自己此事只可以太子的面去办、不能牵连燕王朱棣罢了,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埋头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