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流素绣完了那十二章汗巾,仔细瞧了一会笑道:“有谢谙达的六成功夫么?”

冰鉴冰瞳凑过来看看:“有八成呢!”

“两个小马屁精!”

冰瞳道:“主子要说咱们是马屁精,奴才也不敢驳,可这小字怎么也得收回去,从前就觉得主子待奴才像对待个孩子似的,怎么说奴才年纪也比主子长两岁!”她俩跟随流素久了,私底下言语都较为轻松,并不太拘尊卑。

冰鉴便忍笑道:“你到现在还跟孩子似的,喜怒哀乐都搁在脸上,别怪主子把你当孩子。”

流素侧脸看看她们,也不禁莞尔,穿越之前她十九了,在她眼里冰鉴和冰瞳可不都是孩子么,有时候才纵容些。冰鉴早熟,尚且罢了,冰瞳年纪小,性子又不大收敛,看着总不成熟的样子。

“拿只匣子垫上黄绫,把它叠整齐装好了。”

“主子要亲自送去乾清宫么?”

流素抿嘴一笑。

冰鉴将汗巾展平了,仔细地叠好,又在十二章与九龙云纹上细细抚摸了一番,针脚平整,用最细的丝光绣线绣上去的,摸上去光滑平整,不大有绣花凹凸不平的感觉。她盯着那针脚道:“主子手艺比从前好多了,可为什么不绣朵并蒂莲、鸳鸯什么的?”

这么多年闲在宫里哪儿也不能去,御花园都逛烂了,这几年来也就是琴棋书画、看看诗词,女红功夫自然有长进。

但冰鉴的后半句话却刺得流素心中隐隐作痛,微张了嘴,半天才淡淡道:“不喜欢绣那些女儿气重的玩意儿,何况皇上与旁人不同,十二章九龙纹更衬他的身份。”

冰鉴不敢多话,迅速去找了只阳刻缠枝蔷薇花梨扁方匣,小心翼翼将汗巾子放进去。

“主子,现在送去么?”

“搁那儿,有空再送去。”

冰鉴见她神色瞬间冷下来,心知肚明,她什么时候都闲得慌,只是现在心情不好了。

“出去走走,叫小展子和小顺儿带上内务府贡来的那筐雪花梨,让福祥守门。”

“啊?去看谁要带一筐子梨?”

“姒贵人。”

好一阵没人提起她了,冰鉴冰瞳都以为那个人被扔在咸福宫角落里没人惦记了,闻言不由一愣。

“主子还惦着她做什么?回回贡来上好的甜梨都叫给她送去。”

流素发了一会怔,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那个夭折的孩子在赎罪。

对于姒贵人本身,她是没有半分歉疚的。

咸福宫位处西北角,极是冷清,东面正对储秀宫,正是惠嫔和纳兰珍的住处,也多不了多少人气。

正门咸福门为黄琉璃瓦门,进去是四扇木屏门影壁,咸福宫形制高于西六宫其它五宫,从规格布局方面来说并不逊于其余宫殿,之所以人气冷清,还是因为离乾清宫较远,皇帝不大喜欢来而已。

咸福宫前后两进院子,格局与西六宫其余诸宫殿都不一样,前院正殿面阔三间,有东西配殿各三间,匾额咸福宫三字,后院匾额同道堂,乾隆年间曾为乾隆帝的临时居所,但它后来闻名,是因为野史传慈禧太后曾与咸丰帝在此居住过,后咸丰帝镌了一枚同道堂印交予慈禧。虽然并没有太多历史根据,但同道堂三字还是传闻于世了。

据福祥打听说安嫔初迁到此处时,本想住后殿同道堂,但去看了一眼之后便改变了主意,将原住前殿的张常在迁到了后院偏殿去,自己住了前院正殿。

只要皇帝不爱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便和冷宫差不多寂静了。

流素踏进咸福门,无端觉得烈日炎阳之下一股子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实在□□静,除了宫外当值侍卫,正殿门外廊下竟然没有设太监宫女当值,不由令人奇怪。

流素略诧然,和冰鉴冰瞳对望,招呼展柏华与小顺儿直接将梨抬到后院去。

山墙两侧设了随墙小门通后院,也是无人值守,真是稀罕得很。

冰瞳便小声地说了句:“这种地方能住人么?”

冰鉴低声答:“怎么不能,院里干干净净,花草拾掇得整整齐齐,没什么不妥。”

流素扫了一眼,正殿石阶下一棵梧桐浓荫蔽日,不知是何年月栽下的,树下不远搁着口硕大青花瓷缸,里头睡莲正打了苞,看着倒也幽静;边上一溜儿盆栽花卉,看来张常在是个善于侍弄花草的人。

踏入了后院,似乎那种阴郁森冷之气更重了,张常在跟前的太监吴四根蹲在东配殿门前在一只花盆里侍弄花泥,嘴里不知嘀咕着些什么,看着很不满意的样子。

同道堂殿前栽着两棵紫叶桃花,花树尚矮,绿叶葱翠,不知是不是张常在栽的,殿前廊下也没有当值的宫女太监,看来咸福宫里的人都有些古怪。

听到脚步,吴四根抬起头,睁大眼有些慌张的样子,顾不得满手泥和面前的花盆,一打马蹄袖便跪了下去:“奴才见过敏妃娘娘,敏妃娘娘吉祥!”

“起来,怎么偌大的咸福宫好像只有你一个人似的?”

吴四根还没答话,咸福宫首领太监乌正匆匆从西配殿一间耳房里出来,麻利地甩袖见礼,然后道:“回敏妃娘娘,姒贵人喜静,不许人吵着她,因此咸福宫里格外清静些!”

流素微一皱眉,姒贵人喜静?说得好像恰恰相反,从前在承乾宫姒贵人不知多喜欢热闹,她生性骄奢,每日闹得承乾宫鸡飞狗跳,连佟贵妃有时候都避让着,懒得与她纠缠,怎么现在倒喜静了?

乌正大约是察觉到流素不悦了,忙陪笑道:“娘娘降临咸福宫,不知是……”

“来看看张常在和四公主,顺道带些甜梨给姒贵人。”

乌正笑道:“张常在在屋里陪着小公主呢,小公主近来有些不适,奴才领您前去。”他居然先领流素去张常在那里,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来看,姒贵人是有点问题的。

流素点点头,命展柏华和小顺儿将梨先给姒贵人送去,然后跟着乌正往东配殿走去。

张常在抱着四公主在临窗的大炕上坐着,两名嬷嬷侍立在一旁,宫女喜雨和秋丰一个打着扇子,一个剥着葡萄,这许多人看着没一个脸上有笑容的。

四公主尚未取名,事实上玄烨大概没空去想这件事,他对这个公主实在没什么兴趣。

“煦姐儿,还觉得头痛么?”张常在抚摸着四公主的额,神色有些无奈。

“小主,看看谁来看您了?”乌正呵呵笑着。

张常在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放下四公主下炕行礼,神色很是不安。

张常在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流素做答应那三年也曾听过她的言语,之后流素平步青云时,她便总是避着,此刻见了只觉得心慌,不知道是不是会对她有什么不利。

“不必多礼。”流素话虽说得客气,却没有伸手相扶,只是带着微笑由她行了这礼。

“敏妃娘娘纡尊来咸福宫,不知……”张常在有些迟疑。

“顺道儿看看四公主,再给姒贵人送些梨,古方说她那病吃甜梨能好,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姑且试试而已。”

张常在神色松弛了些:“原来是看姒贵人的,她是曾提起过,这宫里只有娘娘对她最好,总还记着她,时不时总遣人送些梨给她。”

流素淡淡一笑:“她的病近来可好些?”

“娘娘,坐这边吧,别站着说话。煦姐儿近来染了风寒,不敢让您坐炕上,怕传了给您。”

“没事,本宫这么大个人,还怕给传染了不成?”流素见四公主小脸有些蜡黄,看着不大精神,只有一双大眼睛倒还明亮,模样儿像张常在,不算很美,只是端正而已。

张常在见她坐到炕上去抱公主,慌得手足无措,似乎想拦着又不敢的样子,伸手僵在那里。

“小名叫煦姐儿?按着汉人习惯取的。”

张常在不敢说什么,仍僵在那里。

煦姐儿今年四岁了,口齿清晰,童音稚嫩:“敏娘娘,我叫煦姐儿,我娘给我取的!”她说的是“我娘”,而不是额娘。

流素微愕,张常在已是额上微汗:“说了让你叫额娘的!”

“没事,孩子小,口齿不清说漏了而已。”

张常在听她为公主遮掩,倒是又楞了。

煦姐儿想来少见外人,有些礼节还不是很懂,倒是不怕生,脆生生又道:“敏娘娘,你长得真好看。”

流素给她逗得一笑:“煦姐儿也好看,是个小美人。”

“是么?我娘说我像她,不出挑!”

“谁说的,你比你娘好看多了!是个美人儿。”

张常在便笑起来:“要是长得像皇上便好了,可惜像我。”言语间有些无奈和叹息。

“像你也很好,清秀可人。”

张常在笑着摇摇头:“娘娘安慰嫔妾呢,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嫔妾当年是伺候太后的,太皇太后瞧着嫔妾还算稳重,又比皇上年纪稍长些,才赐了给皇上——娘娘应该明白的。”

流素怔了一下,原来张常在也是宫女出身的,各种不出挑加出身微贱,才始终晋不上位吧。细琢磨一下,忽然明白她的意思,那多半是玄烨年纪还小的时候赐给他“开窍”的,相当于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

可张常在长得确实很平凡,太皇太后在众多宫女里挑了她,难道仅仅因为年纪相当?再往深层想,张常在这种出身,绝对不可能晋至高位,那就不能挑选太美貌有手段的,否则初懂人事的皇帝没有太多分辨能力,迷上了她们岂不是容易被摆布?又或是会沉溺于声色无法自拔。

这也就是袭人麝月比晴雯更讨王夫人欢心的原因吧?

流素看着张常在脸上淡淡的落寞,忽然隐约明白了像她这种永远没有出路的宫嫔微妙的心理。嫉妒、刻薄都不过是种无奈的宣泄罢了,凭借着伺候皇帝年深日久的资历,偶尔言三语四的,为自己不能改变的处境表达着不满。

忽然之间,流素对她的厌恶减轻了许多,朝她微笑了一下。

“当时赐给皇上的共有八人,除了我运气好,后来怀上了大公主才晋了位分,其余的到了年纪都放出宫去了。”

流素略有些吃惊,怎么皇帝的性启蒙竟然要八名宫女么,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她们为什么都没有位分?”

张常在略低了头无奈地笑一下。

流素隐约明白了,都是像张常在一样的年纪姿色,比皇帝还大个两三岁,相貌又平庸,当时初懂人事的小皇帝事后回忆起自己青涩的那一段时,肯定是不痛快多过美好,看见这些宫女不免想起自己不谙人事的那种稚拙,实在没什么好留念的。不过这些宫女会被放出宫,也是很意外的,不是说皇帝的女人都永远不能出宫吗

张常在像是看懂了她的疑问,解释道:“皇上不愿意再看见她们,本来她们应该给个女官名分留在宫中到老死,但皇上说要放出宫……自然也没有人反对。”

“煦姐儿病了多久了?”

“有几天了。”

“御医开过药么?”

“有,天天吃药,她很乖。从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大好,和大丫头一样……”张常在眉宇间有一些忧愁,眼中微泛出红潮来。

“别担心,年纪小都这样,长大了就好些。多出去晒晒太阳,总呆在屋子里的孩子容易生病。”

张常在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又似恐惧又似厌恶的神色:“出去?别说煦姐儿了,连嫔妾都不想出去。”朝门外望了一眼,“先是来个鬼也似的姒贵人,现在更好,还来个惹不得的安嫔娘娘!只要碍着她眼的……唉,不说了。”

流素有些诧异,看来安嫔自打迁到了咸福宫,性情大变,原先那种温柔妩媚却到哪里去了?

“你不愿意和她们住一起?”

“嗯!”

“那就跟皇上说呀。”

“不知哪年月才能见到皇上!”张常在苦笑一下,“年后就来看过一次煦姐儿,也没留宿。”声音幽幽的,充满苦涩。

“煦姐儿身子不好,御医也不禀明皇上?”

“不知道,太医院的御医都瞧不上咱们这种主子……大概说了皇上也不会放在心上吧,小小风寒而已。”

“你放心,煦姐儿身子不适,皇上会来看望她的。”流素欠身又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发质不太好,微黄干枯,看样子身子骨确实很差。

煦姐儿眼中一亮:“皇阿玛会来吗?”

“会来的。”

“会带好吃的来看我?”

“……会。”小孩子惦记吃的也许比惦记那个终年见不上几面的生父要多吧……

张常在送流素到了门口便止步不前,看着同道堂门口的神情像畏惧蛇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