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楚贺跪在脚踏前,忐忑不安地低着头,只看见视线中一双穿着绣折枝玫瑰的杏黄绣鞋,一对纤纤秀美的脚踝。
“本宫问你话,你不要这样害怕,冰瞳,赐座。”
冰瞳应一声,端了张圆杌给尼楚贺,见她迟疑着不敢坐下,便笑道:“主子叫你坐,你就坐,咱们敏主子待人向来和善,你不必拘谨。”
尼楚贺这才应声坐下。
“你叫尼楚贺?有汉名吗?”
尼楚贺摇摇头。
“满语尼楚贺是珍珠的意思,你阿玛额娘很疼爱你啊,给你取这个名字。”
她才怯生生答:“奴才是家里的幺女,上头有四个哥哥,就奴才一个女儿,所以额娘给取了这名字。”
“结果却选入了宫中来做这些伺候人的事。”
流素顿了顿,“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尼楚贺抬起脸,不算很美丽,但有双墨玉似的眼,神情像只受惊的兔子,很是纯真。
“奴才出身包衣三旗,选入宫伺候主子们,这都是应份。”对答倒也流利得体,只是细声细气,看着仍是胆怯。
“你家是世代包衣?你阿玛做什么的?”流素佯作不知。
“奴才的阿玛是内务府庆丰司下头一个小管事,奴才是庶女,不像娘娘说的那样……招人疼。”说到后一句时,她的声音更小了。
流素一笑:“本宫也是庶女,在家时也不招阿玛喜欢,那又怎么样?只要你嫁得好,夫君疼爱你,谁还会去管你的出身?”
尼楚贺睁大眼看着她,似犹不信。
“魏珠捎口信让你过来时,你有没有想过,本宫要找你做什么?”流素转了话锋。
“不……不知道,奴才微贱之躯,又能为娘娘做什么?”她似乎觉得心慌,从圆杌上又跪了下去。
“起来,本宫问你话,你只要如实作答便行。”流素欠起身亲手去扶她,温声道:“宁凤伦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后又有什么不一样?你家端主子近来病情如何?细细说来,只要你想得出来的,细枝末节都要说清楚。”
尼楚贺睁大眼,她虽然年少天真,入宫也有几年了,自然知道这样问话是要她做什么,不由得极为不安,一双小手绞着衣角,黑眸灵活地转动着,充满了惊恐不安。
流素拔了头上一枝赤金芙蓉花钿子放在她手中,笑道:“你不用担心,本宫没有加害你家端主子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她的近况。你也该知道,她都成那样了,谁也不会有兴趣拿她怎么样。只要你以后常向本宫说实话,本宫保证你二十岁便能出宫嫁人,你要是有相好的,本宫许你一份丰厚的嫁妆,要是没有,本宫给你在上三旗挑个身家清白、家底殷实的夫君,而且一定不让你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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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楚贺愣在那里,冰瞳推她一把,小声道:“谢恩呀!”
“哦……哦!”尼楚贺扑通一声是跪下了,却还是迟迟疑疑的。
“怎么了?你不喜欢?”
尼楚贺咬了半天唇才轻声道:“敏妃娘娘真的不会伤害我家端主子?”居然还是个挺有良心的丫头。
流素笑道:“你觉得本宫要加害你家端主子有什么好处么?”
尼楚贺摇摇头。
“你要是嫁到上三旗,你将来的儿女就不会成为世代包衣,不会像你一样入宫为奴,你额娘在家也能抬起脸做人,你真的不想要?还是想等到二十五甚至三十岁才出宫,配给一个鳏夫做续弦或给人家做妾?要知道,好人家即使纳妾也不要那样年纪的女孩,更别提你要是被人留了,还出不了宫!”
“奴才不想,奴才不想!”尼楚贺有些惶恐摇头,她害怕永远留在宫中,在景仁宫寸步难行的日子她也过得够了,那如同一个华丽的牢笼,何况她住的不过是宫女的通铺,七八个挤在一屋里,还要被人管束着,连用膳和便溺都有限制。
“本宫不喜欢逼人,你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
尼楚贺咽了咽口水,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宁姑姑是上个月初三回来的,究竟怎么回来的,奴才不知道。她前后失踪了有近二十天,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后来说是被端嫔娘娘罚了,关在后殿一间小耳房里,因端嫔娘娘神志有些问题,后来便忘了此事……”
“这话是谁说的?”
“奴才不知道,是听李公公说的,说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也就两三个人,除了端嫔娘娘就只有朵蓝和李公公、还有他徒弟小忠子。那间小耳房是搁放杂物的,平常没有人去那里,奴才也没有想到宁凤伦是给关在那里……”
“说实话。那间小耳房再偏僻,也总有人日常会在那附近走动,真都没有人发现那里关了个大活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流素叹了口气:“看来你真是不打算出宫了!”
尼楚贺一吓,登时改了口:“奴才知道!那小院里平时打扫的就是小忠子和另一个叫茉莉的,茉莉和奴才睡邻铺,她偷偷跟奴才说过,那耳房里从来没关过人,可李公公不让说,她只告诉过奴才一个人!”
“李养恩还真能一手遮天啊,有没有说过如果有人泄露了这消息会怎么样?”
“说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就不能活着出宫……茉莉很害怕,敏主子,您……您不要把这事说出去行么?奴才不想害了她……”
流素皱眉:“你说……你说宁凤伦一个奴才,李养恩对他的事这么保密干什么?”
“不知道,端主子从前好的时候,对她也很特别,她有时对李公公也很不客气,李公公好像很怕她。”
“宁凤伦是个很不好处的人?”
“算是,她不和人多话,这么多年了,除了朵蓝和李公公能和她说上话,其余人把她当半个主子供着,从前还有两个宫女专门伺候她,不过去年那两个到了年龄被放出宫了。”
“是吗?宁凤伦就算再得端嫔喜爱,也不过是个大宫女,还要有人专门伺候?”
尼楚贺嗯一声:“不过后来没再找人伺候她,那两个说是从端主子入宫就跟着的,后来再进新人,就没有宁姑姑能看得中的。”
“这奴才身份还真高,有人专职伺候不说,还挑人。”流素知道,凡主子身边得宠的姑姑或嬷嬷,有人伺候也不稀奇,品级低的小宫女小太监总是巴结着的,她们也常气指颐使,但这样指派了专人伺候的,那等于是正经主子待遇了,还是少见。
“但是宁姑姑也只是看着古怪,她不凶,也不算挑剔,就是不合群。有好多习惯,都和旁人不同。”
“例如?”
“她单独住一间屋,洗浴是和端主子共用一间,她很少施脂粉……嗯,她虽然单独住一间,可其实那屋子也很少住,基本都是留在端主子屋里值夜,除非皇上留宿,她才回自己屋。”
这些都不出奇,流素想听点新鲜的:“说说朵蓝怎么样?”
“朵蓝姑姑?她和我们几个住通铺,她的床铺用帘子隔着,说是同甘共苦,但用膳从来不在一处,待遇也比咱们好得多。”
“朵蓝和你们住通铺?”同是陪嫁的,待遇相差这么大?
“不过朵蓝姑姑的起居饮食咱们有时候也伺候着,奴才觉得她其实……其实是监视咱们。”
“哦?”
“比如她有禁令,夜间哪怕起夜也不许去茅房,必须在屋中溺桶里如厕,一入夜谁都不得在宫里乱走动,更不许去端主子屋里。”
是怕端嫔和宁凤伦的私情被人撞破吧。流素想着,又问:“朵蓝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朵蓝姑姑很严厉,但也没什么特别。”想了想又道,“端主子近来病情依然反复,有时候会好些,看着挺安静,不大说话,情绪好的时候会画些画,写写字,还能绣个花什么的,不好的时候就哭,砸东西,那时候除了宁姑姑和朵蓝姑姑,没人敢近她身。”
“她不会伤人吧?”
“不会。奴才有时候能靠近些在廊下值守,偶尔听见她在里头哭叫宁姑姑的名字,又反复念叨说‘你去哪了,你怎么不回来?你扔下我就走了?’”她学着端嫔说话,有股子诡异的意味,跟着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起来,抱着手臂轻抚,很是不安。
流素又是一怔,宁凤伦既然回来,端嫔的情况该好些才对,怎么还是不对劲?“她不对宁凤伦说什么吗?”
“说啊,有回奴才听见了,她抱着宁姑姑说‘你说他去哪了?你告诉我,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宁姑姑不说话,就只是哭,朵蓝姑姑说‘主子您别这样,他会回来的。’”
实在有点没头没脑,流素皱眉思索了很久,仍然觉得想不通。宁凤伦既然回来了,端嫔为什么还说那样的话?难道她病得完全神志不清,连宁凤伦也不认识?朵蓝又为什么说‘他会回来的’,难道他不是已经回来了?
“宁凤伦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看着差不多。哦,她不再每天值夜了,和朵蓝姑姑轮值,大概是夜间端主子总闹,她俩也有点吃不消,才轮换着。”
“还有呢?”
尼楚贺努力思索,好半晌才道:“好像也不大摆弄花草了,院子里和暖棚里原先种了好些奇花异草,后来死了好多,她也不管。”
“是不管还是不懂侍弄?”流素蓦然站起身,这点非常关键。
尼楚贺吓了一跳,跌坐着仰望她,带着几分惊恐:“奴才觉得……她是侍弄不好,她去看过,也试过,可有几种难养的就是养不活,后来她也就不理了。她整日要陪伴端主子,大约没空理会。”
流素吸了口凉气,难道宁凤伦失忆了?不会,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失忆,他能记得别的,就不会忘记种花,那本是他的爱好和特长。
“哦对了,从她回来后,朵蓝姑姑不和我们住一起了,搬去和她一块住,反正她俩轮着值夜,每晚也就一人睡在屋里。”
“你走吧,以后有了什么觉得奇怪的事,想法子出来禀一声,多留心宁凤伦和朵蓝。”
“嗻。”
“对了,你出景仁宫不易,下回每月七、十四、廿一、廿八这几天子时你将最近的事写张字条儿从后殿偏门门缝里塞出去,到时候本宫让人去拿,以击墙声为信,三长两短……三短两长吧。”想想还是觉得三长两短听来不吉利。
“啊?”
“怎么,你不识字?”
“识的……不多。”
这真是个难办的事。流素想了想:“不会的字画个图代替。”
“嗯。”尼楚贺有些忸怩,“奴才怕画的您看不懂。”
“也只能这样了,看不懂再说,好歹每个月你能出来一趟。”
宁凤伦这个人,什么时候都像根刺似的梗着,流素想到他就只觉得不舒服,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怜悯惋惜。
谁又是天生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