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苏海看这阵势,不由一怔。流素甚少与他单独相处,各宫中耳目众多,宫嫔们为避忌人言,通常都要按例行事,随侍至少两三人才能诊脉。
“坐下说话。”
岑苏海迟疑片刻道:“臣还是站着。”
流素皱眉道:“本宫让你坐下。”
岑苏海只得侧身落坐,看着帘后。
流素挑了帘子出来,他一惊之下又站起来,后退了两步。
“本宫会吃人么?你这么害怕。”
岑苏海垂手侍立,并不答话。他自然不怕,从前也没有这么拘谨,但靠近了她,总觉得幽香暗浮,禁不住便心中狂跳。
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的,否则她不知该用怎样鄙夷的目光看他,甚至于有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得她信任。
“本宫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
流素迟疑片刻,也觉得这种话有些难于启齿,但终究还是问道:“成嫔与你关系不错?”
“……”岑苏海不知她问话是何意,事实上他所负责的这三宫主位,与他的关系都相当不错,包括流素与惠妃都很信任他,但成嫔对他,应当是出于对他救治胤祐的感激,而非那种幕后关系。
“成嫔对你,应当不是单纯的信任吧?”
岑苏海锁起眉头,思索了半晌,依然无法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曾经落了一包银针在她那里,她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
岑苏海心头一凛,那件事他其实是记得的,他甚少出错,那次很快便想起来银针落下,曾回头去找,却回说找不着了,多半是被莲盏和兰盏她们收拾时给扔掉了。
他只是没想到,成嫔会收藏起来。
“其实你如此精细的人,若有人对你有好感,你不会不知吧?”
岑苏海无法作答,成嫔对他,和流素、惠妃的信任确实不同,她有时会和他聊一些宫中的事,甚至也会谈论几句诗词。诗词一道他并不甚工,但比大多数宫嫔要涉猎多些,便常能接上些话题。
他也清楚这些宫嫔的深宫寂寞,找些人聊天,打发时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也没往深处想。
“岑苏海,你今年多大了?”
岑苏海一怔,答道:“臣今年三十八。”
“成嫔比本宫还小着两岁,照说不该对你生出些念头来……”流素又想,成嫔认识岑苏海的时候,其实他尚未到三十,而成嫔不过十六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龄,皇帝成日冷落她,她对于一个青年男子产生好感并不稀奇。
岑苏海额上沁出汗来,但听流素只是自言自语,似乎并不是要指责他什么。
“你对她印象如何?”
“臣不敢对主子妄加评论。”
“本宫现在是私下里问你而已,不是以敏贵妃的身份问你。”
岑苏海迟疑片刻,道:“成嫔娘娘持躬淑慎,端庄自持……”
“本宫不想听这些废话。”
“但这是事实,成嫔娘娘那种礼矩俱全,端严守礼的人,臣的确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她和槐序一样,恪守礼仪,为宫中典范,比槐序还多几分内敛含蓄,就算想什么,你也很难从外表看出来。”
流素沉思片刻,换了个话题,径自道:“有件事,本宫想跟你说,太皇太后宾天前,曾留下一道遗诏,是为牵制本宫,这其中内容并不知道,但更重要的是,这遗诏在何人手中……也不知道。”
岑苏海一惊,这等机密之事,无怪她要遣开身边人私下里说。再联想之前她问的话,便已明了:“娘娘怀疑这遗诏在成嫔手中,想要臣去打探?”
“是,本宫……”流素迟疑片刻道,“现在想要求你帮这个忙,你可以拒绝。毕竟此事与你无关,而纳兰氏现已没落,你也没有必要再为本宫犯险。”
岑苏海心中转了无数念头,然后看着她:“娘娘方才问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
“成嫔对你有非份的好感,你……”
“你让我利用这一点去打探,难道让我身为臣子去勾引一个嫔妃?”他的脸色有些不好,说话语气也迥异平时,连称呼也变了,显然对此事甚是愤怒。
流素也知道这事强人所难,事若暴露,岑苏海绝担不起这个罪名,她叹了口气:“对不起,你不肯便算了。”
岑苏海静在当地,却不言语。
过了良久,他才道:“你知道后果吗?”
“我知道这种事有生命危险,所以不敢强求。”
“除了生命危险,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有悖伦常?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流素一怔,她其实并没有想要让他去对成嫔做什么,但细想来,成嫔那人既是严守礼矩,向来不敢行差踏错,又怎么会轻易将这等事泄露给岑苏海?哪怕她对他确实有些想法,但若不是到了亲密无间的关系,是绝不可能打探到什么的。
“你……你这年纪,家中妻妾应当不少,这事……”想到他可能需要对成嫔说些违心之话,做些逾矩之事,流素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
“我家中妻妾,和天子嫔妃,那是两回事,况且不论成嫔想什么,我对她并无非分之想,你以为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将这些事看得随便?”
“算了,就当本宫没有叫你来过。”流素心烦意乱,又觉得强人所难,“今日之事,你只要忘记便好。”
“等等……”
流素看着他。
他脸色极其苍白,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站在她面前直视着她:“我答应你。”
流素一怔。
“你……以什么身份让我去做这事?”
“我不是以贵妃的身份命令你,只是以私人身份求你,你不必勉强应承。”
“你若是以贵妃娘娘的身份命令我,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但你若是以你自己的身份对我说这话……”
他似乎有些无法面对流素的目光,侧过脸,声音陡然低下去:“不管是多为难的事,我都会去做。我以为这辈子都不敢对你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和纳兰侍卫一样,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启祥宫,连告退的话也没有。
流素一震,退了几步,跌坐在榻上。
她多少知道岑苏海对自己有几分心思,否则也不敢让他去做这种事,但是她没想到,他那样自制力极强的人会终于忍不住宣之于口。更没想到,他对于她的情感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利用岑苏海对她的感情,去做这种他不情愿,又有极大生命危险的事,实在有违她的本意。
她细回想起来,她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眼中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她要让他犯险而已,或者她让他去死,他并不会如此激动,可她让他去勾引别人,他感觉到更受伤害的是他的感情。
哪怕他这辈子从没指望她能对他有半分回报,可这种事,还是伤害到了他。
流素无力地摇摇头。
近来佟皇贵妃和胤禛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虽然胤禛听她的话,尽量去和香芩接近了,但他的时间本来不多,就请安的那会子空闲,也确实得不到什么消息。除了柔贵妃和成嫔有所异动,其余人都一切正常。
现在想来,遗诏在成嫔身上的可能性其实也不小。成嫔看起来和太皇太后走得并不太近,但当年她选秀入宫,便是太皇太后亲点的,至少是颇得欣赏的。以成嫔的为人,娴静懿德,端方自持,为人也不是工于算计、会执诏害人的,太皇太后看中她这一点,必定认为她安全可靠。
且她与柔贵妃交好,她虽对付不了流素,但流素倘若有个行为不检或有违遗诏内容的,她只需将遗诏交给柔贵妃,以柔贵妃的尊贵身份加外戚势力,对付流素也是合适人选。
不几日,岑苏海过来时,说柔贵妃近日与成嫔在查莫展颜的事。
流素一惊,周身冷汗。容秀的身份,竟然连柔贵妃也怀疑到了。
岑苏海对此也颇为诧异,他认识莫展颜已好多年,从未想过要怀疑她的身份。“不过一个乐工被调来做了宫女,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柔贵妃凭什么来怀疑她?”
“不知道,但柔真这人,心思敏慧,难说得很。”
“那莫展颜究竟有没有问题?”
岑苏海发问,流素左右为难,这种事告诉他,且不谈对他的信任是否到了这个地步,单只容秀的身份被他得知,其实就是个会害死他的秘密。不告诉他,未免又显得对他不够信任。
但岑苏海见她迟疑的模样,便道:“既是为难,不必说了。臣心中有数。”
流素看了看他,连她与纳兰性德的往事他都知道了,单只这点,他想害她便不用花别的心思,纵然再多知道些也无妨,她便叹了口气:“不是为难,只是这秘密你知道了,其实对你百害而无一利。莫展颜是我亲姐姐,但她还有一个身份,是汉帮的反贼。”
岑苏海面色大变:“娘娘的亲姐姐……你是满洲官宦之家出身,你的亲姐姐怎么却去入了反贼的帮会?”
“这事说来话长,没有必要解释了,若有人得知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其实对你不利。”
岑苏海默了一会。
“你能查到这一点,近日与成嫔……关系很近?”
岑苏海抿唇不语,显然看他的面色不愿置答。
他用什么方法去得知这些,流素并不知道,但他既不愿说,想必不是好事。
流素轻声道:“她们若查到了这一点……想对付我确实不难,只要将这消息散发于朝廷,皇上都无法可想。只是她们究竟查了几分?”
“臣不知道,遗诏一事,不便直接相问,还需要一个契机。”
流素点点头:“你一切小心,成嫔虽是性情柔善,但并非愚蠢之人,轻易不会说出,你探得多了,易引她疑心。”
“她那样的人,平日里轻易是不会说出什么的。”岑苏海显然也颇费思量。
流素想了许久,取了一张纸递给岑苏海道:“这个也许能帮你。”
“这是什么?”
他微觉诧异。
“这是一张调酒配方,当年孝昭皇后便是用这种配方令皇上迷醉,临幸了柔真。”
岑苏海震惊地瞪着她,这种宫闱秘闻,他自是不可能得知,但她既这么说,这方子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看着配方,手微微颤抖:“这……”
“不要用药物,你是御医,动了御药房的药会令人生疑。”
“不行!”他脸上流露难堪之色,颇有怒意。
“你放心,当年皇上喝了三四种酒,这种,只是单纯的调酒,易令人醉倒,但并没有催情成份。”
他脸上难堪之色稍减,迟疑道:“将她灌醉……恐怕也是不易。”
“喝多了自然丧失理智,她不会做这种事,但这种酒,三两杯便能让皇上醉倒,何况成嫔。只浅斟两口,她应该不会防范。”这方子还是笙竹手中得来的,笙竹现在依附流素,只恐柔贵妃查到孝昭皇后的死因,对她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