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恍神良久,直到密贵人悄悄轻扯了她的衣衫一下,才惊回神来落座。
跟着酒令行得热闹,乐声奏得动人,流素见众人目光不再停留在她身上,便低声与密贵人说话,又道:“你的官话说得不太标准,说几句苏州话给本宫听听。”
密贵人抿嘴一笑:“吴侬软语,说来好听,但其实娘娘是一句也别想听懂的。”
“本宫能听懂的,你说吧。”
然后密贵人便改用苏州话与流素聊天,她不知多久没听见苏州话,听着亲切,不禁神色悠然,想着前生的往事。
其实她的前生太过平稳,只因生活得太幸福,所以总不觉得那叫幸福,而叫平淡。
她生来是天之骄女,家境良好,学业优异,美丽聪慧,性格活泼,多的是男生围绕着她打转,她从来没有对谁动过心。
她总觉得自己能看上的男人,必定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果然,今生她遇上了。
可是一个令她伤心,换一个还是令她伤心。
想着,她不禁苦笑起来。
“娘娘,您不开心么?”密贵人察觉了她的神情有异,住了口,诧异地看她。
流素回神朝她一笑:“没有,想起往事,一时恍神。”
宜妃在旁听了,笑了一下:“流素爱走神儿,这毛病向来不改。”
“娘娘的往事有许多忧伤心事?”
流素静静看了密贵人一会儿,看得她心中惶恐,不自觉摸了摸鬓边,不知自己脸上有何异样。
“静轩,本宫这样称呼你,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
“你……入了宫后,开心么?”
密贵人想了一会儿:“暂时还没有不开心,倒是入宫前不开心。”
“嗯?”
“起初得知表哥要将嫔妾……进献给……”密贵人虽然性情单纯,但也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犹豫了良久,还是说道:“……总是觉得,好端端成了件礼物,心里不舒服。”
“之前一届选秀,你为何没被选入宫?”
“之前病了,错过选秀之届,再后来已过了十六岁,便不能参选。不想终究还是进了宫……”
“你不愿进宫?”
密贵人四下里看看,又看了看玄烨,神情似乎有些不能肯定,道:“本来不愿的,后来觉得……”
“觉得皇上还不错?”
密贵人脸上微红,垂首低眉,半晌不语。
“他冷落了你月余,你心里没有怨意?”
密贵人呆了一下:“嫔妾纵然是嫁给寻常富贵公子,也要纳妾的,世间哪有男子能成日里守着一个妻子?”
流素微睁大眼。
宜妃不禁苦笑。密贵人年少天真,听这话端,其实只证明了一件事,她所谓的觉得“皇上不错”,仅仅是觉得皇帝给她的感觉还不错,而不是爱。
爱情如此自私,怎容得分享。
宜妃缓缓道:“你可知道,在寻常富贵人家,纵有三妻四妾的,你也不过是孤单一阵子而已,以你的青春貌美,夫君总不会成日里将你置之不理;可在这宫中却不一样,年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皇上身边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或许转眼便再也不记得你,你的独守空闺,也可能不止是数日、数月而已,甚至可能是数年、数十年……乃至终身。”
密贵人不由得瞪大了眼,显然这些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流素也轻叹一声:“寻常人家夫妻,纵夫君宠爱妾侍多些,对正妻疏远些,终究还有日晚相见时,每日总能说上几句话,打上几个照面,便不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可在宫中,你若受冷落,有可能是长年累月连皇上一面都见不着。你瞧瞧今日这席间多少嫔妃,别提还有那些无宠未至的。”
密贵人轻颤一下,小脸有些发白,目光又投向玄烨,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宜妃见状,轻声道:“我们也别吓唬她,密贵人青春年少,模样儿又可人,皇上怎可能长年累月不宣召她。”
流素不语。跟着又打量密贵人,觉得她的眉眼儿与少年时的自己确实有几分相似,可性格神情却是迥异,她带着汉女的拘谨与羞怯,倒与初入宫时的逸君相似,应该不是玄烨喜欢的那种。若不是与自己有这几分相似,玄烨应该不会正眼瞧她。
流素心底暗叹,道:“静轩,倘若现在有机会让你出宫,你会离开么?”
密贵人摇摇头:“出宫做什么?况且皇帝嫔妃,不是自古都要老死宫中么?”
“本宫是说假如,倘若现在有个机会……让你出宫另行婚配,你可愿意?”
密贵人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为何?莫说嫔妾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便是寻常百姓家,女子也当从一而终,怎可另行婚配?”
“那若是皇上恩准你……”
密贵人惊恐无助地看着她:“是不是皇上不喜欢嫔妾了?可……可嫔妾不知做错了什么……”
流素看着她,温声道:“本宫只是随意说说而已,入了宫的嫔妃,哪有能随意离开的。妹妹如此娇美动人,皇上又怎么会舍得。”
密贵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还当娘娘说的是真话,吓死嫔妾了。倘若皇上真打发嫔妾出宫,那也无颜见人了,还不如一死了之。”
流素不禁微微苦笑,果然跟那年代的女子是无法沟通的,在密贵人心里,哪怕在宫中被冷落至死这么可怕的事,也不如另行婚配来得难以接受。
汉人礼教都是讲究好女不事二夫的,哪怕有改嫁的,总也会被人背后指点,何况这种幼承庭训的官宦之女。
家宴渐至尾声,诸亲王告退回府,佟皇贵妃久坐不耐,早便离去,余下嫔妃都在等皇帝一声令下,各自回宫。
玄烨目光一转,落在密贵人脸上,朝她微微一笑。跟着又在柔贵妃脸上溜了一圈,再看了看其余嫔妃,诸嫔不禁都在想,今夜他会留何人守岁。其实玄烨本想留佟皇贵妃,终究她从未与他一同守过年夜,但她身体着实不行,早早便告退了。
他心中有些矛盾,终究还是道:“都散了罢。”
今年不留人守岁,诸嫔自然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各自依言散去。心中都暗自琢磨,皇帝这回冷落敏贵妃许久,不知又是玩的哪门子花样,但早已习惯了流素的起起落落,也便不以为异。
流素偕着冰鉴和乳母们出了乾清宫殿门,掬盈挣扎着下地,牵着她的手蹒跚学步,胤祥在旁催着妹妹走快些,有这么两个孩子,走得缓慢,便落了后。
没走出多远,便闻魏珠的声音:“敏主子慢走,皇上宣您回去。”
流素一怔,回过身去。
及至寝殿,喧哗笑语声早已不闻,玄烨临窗负手而立,似乎在看着夜色中的雪景。
窗格支着,外头暴雪纷扬,经寒风一吹,偶尔会有一两片飘落在他肩上,却浑然不觉。
“皇上。”
“嗯。”
流素寻了件玄色狐皮斗篷,轻轻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间意味不明。
“皇上气可消了?”她细心地替他系着领带,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隐约有几分郁郁之色。
“没有。”
“那……为何还宣臣妾过来?”
他不答,只看着她。
“唱段曲儿给朕听听,就刚才那段游园惊梦。”
流素不明所以,又见他眼神微暗,脸上并无表情,不知怎地便不愿唱,只与他对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这几句是题词,不是唱词。”她淡淡地说了句,便走上前去,将支起的窗格放下,“外头更深露重,寒风凛冽,吹得雪都飘进来,皇上仔细着凉。”
忽觉得身子一紧,被他自后抱住了,跟着耳边有温热的气息,感觉他的脸贴着自己的后颈,微有凉意。
“朕只是忍不下去了。”
“……”
“不见你时也罢,见了……便觉得更克制不住。”
流素心头酸涩,她又何尝不是,只是低声下气去求他,却不是她素日的性情。
“朕想听你唱曲儿,唱惊梦那段。”
她静默了一会儿,便开腔唱起来,唱的是惊梦后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罢,也不听他有动静,只觉得他的呼吸近在畔,鼻端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冰片香气,是薰香的气息。
流素正想着他莫不是睡着了,却听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沉暗:“以后不要随意唱给别人听。”
流素一怔。
“只唱给朕一个人听。”
“为什么?”她蹙眉。
“你入宫十余年,从未听你唱过,想是不愿轻易唱给人听。”
流素默然。从前只唱给纳兰性德听过,那时候两情缱绻,将所有烦扰心事都抛诸脑后,极少感怀情伤。入宫后每多忧思,再唱昆曲不但会勾起她思乡之情,还会勾起她对纳兰性德的情思,徒然增添伤悲而已。
“也不是,只是从未有合宜的场合唱过,便渐渐忘了。”
“那今晚为何想起来了?”
“因密贵人是苏州人,看见她便想起昆曲。”
“朕不喜欢你对别人唱。”
流素有些疑惑不解地想要转过脸去看他的神情,却因靠得太近而见不着。
“你以前对谁唱过?”
流素心头一寒,没有答话。
好在他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径自换了话题:“朕看见你一晚上都和槐序、静轩在说话,尤其是静轩,你对她很有好感?”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臣妾心慕江南,便和她多说了几句。”
“你这么喜欢江南,还记得和朕南巡的光景么?”
“记得……”她恍惚了一下,当年那两个男人都伴在她身边,她没有想过和两个人都发生情感纠葛。若是她能卜算出自己的结局,当年就不会任性地跟着纳兰性德南巡,也就不会认识玄烨。
“十里秦淮,繁华如昨,只是物事人非。”
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轻轻推开了他,面对着他:“皇上今夜怎么似乎伤感起来?还是有些怀旧?”
“那时候朕还年少,容若也还在……”
流素心中窒痛,不想再听这个人的名字,轻声道:“陈年往事,还提它做什么?”
“你问朕有喜欢的人吗,朕告诉你喜欢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可是后来阳笑却说,也许朕在你面前总是过于强势,从不肯示弱,所以朕后来想了很久,觉得喜欢一个人,便该说给她听,让她知道,她在你心里有多重……”
“臣妾知道。”
“当年你说,喜欢就是像我们这样,因为是朋友,所以互相喜欢。”
流素没想到他会将这些往事记得清清楚楚,连她矫饰天真说的那些孩子话也从未忘记。
“你还记得朕怎么回答你的么?”
流素想了很久,茫然竟不记得。
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纳兰性德,只有他的一言一笑才会令她牢记在心,哪里会记得别的男子说什么。
“朕说,朕最喜欢小素儿。”
“啊……”经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来,他是这么说了一句,可只是随口戏言,而且随意一笑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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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凝视着她:“朕也以为是随口戏言,全没料到最后会成真。”
“那你呢?你最喜欢的……是谁?”
他这么突兀地一问,流素竟不由自主攥紧了袖口,手心沁出冷汗来。
看着他的眼眸,黑曜石般明亮,却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