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8 章

翌日晚膳后,流素的轿辇便到了坤宁宫外。

京城的十月已寒意袭人,夜间凉气犹甚,她坐的是四方绿呢大轿,四角的紫铜铃铛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福祥直说皇贵妃娘娘的耳坠至今未找到,仍要进去搜寻一番

值守太监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宫门口躬身施礼,流素慵慵懒懒地掀了轿帘,道:“抬进去。”

她是个孕妇,身子不便,懒得走路那是正常之极的事,轿辇便直接抬到了偏殿门口。福祥令轿夫退下,跟着随流素入内。

宁凤宸见了他们,微微一笑:“娘娘果然守信。”

展柏华拿了一副拐杖给他,道:“需要帮忙么?我可以背你。”

宁凤宸摇摇头:“这点小事,难不倒我。”接过拐杖在地面用力一撑,便站起来。

他虽从未用过拐杖,但以他的身手,这种事轻而易举。拐杖在地面轻轻一点,便迈出甚远,比寻常人走路要快得多。

展柏华赞了句:“好身手。”他在南苑差点没被此人打死,对之心有余悸。

宁凤宸探身入轿,流素跟着入内。

轿子虽然不小,但两人坐着未免拥挤,宁凤宸便盘腿坐在流素脚边。

流素笑了一下:“不必这般拘礼,本宫并不怕你。”

“男女有别。”

流素凝神打量他,一别数年,他的模样倒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憔悴苍白许多,想来思念端嫔日甚,他也过得十分痛苦。

今日说要去见端嫔,他将头发梳理得整齐了许多,穿上男装的模样看起来面目清秀,五官精致,看起来和端嫔才貌相当,本应是一对璧人。

但皇权之下,他们只能活生生被拆散,到底最后要以一种残忍的方式来了结这段缘。

端嫔于玄烨而言,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宫嫔,但对宁凤宸来说,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所珍惜怜爱的这个女子,入了宫只不过成为他人朝见暮弃的玩意儿,他怎能不恨?

他替孝昭皇后杀人的时候,或许心中也存着恨意,想要报复。

“你恨皇上吗?”

宁凤宸一怔,没想到她突兀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想了片刻,淡淡道:“他是皇帝,换个人做皇帝,我和阿欣也是这样的命运,恨他是件无谓的事。”

流素缓缓点头:“封建王权之下,人人都是这样的命运。”

“你呢?他对你宠爱有加,却拆散了你和你的恋人,你恨他吗?”

流素凄然一笑,起初她也没有恨过。

她虽有理由恨他,但那时候她对于这个并不爱的男人,其实提不起恨的兴趣。但是后来却渐渐不一样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会恨他,恨他对自己那么好,却又给不了自己幸福。

他将她束在身边,万千宠爱,却终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但也不能说他从来没有给过她想要的,他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她无法不心动。

“我恨他。”她说这话时,眼神有几分迷离凄楚,语调幽然。

宁凤宸看了她良久,忽然笑了一下:“你变了。”

流素垂眸看他。

“从前你在皇帝身边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以为你不过是个争宠博取荣华富贵的女子。可是现在你提到他时,虽然口中在说恨,但其实你的眼神里只有眷恋和感伤。你……爱上了他。”

流素一震,斥道:“胡说八道,关你什么事!”

宁凤宸笑了笑:“你若只想要他的宠爱,那已经得到了。你若是爱上了他,那将是你一生的痛苦,他根本不是一个可以爱的男人。”

流素偏过脸,不去理他。

“看起来他似乎对你不错。”宁凤宸听芳贵人说过许多,自然也多少知晓。

流素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他为了我,也杀了很多人,所以我和端嫔没什么分别,我……我也没资格去指责你。”

宁凤宸颇感意外,道:“原来皇帝也有真爱么?”想了一阵道:“孝昭皇后的死……芳汀说似有可疑,难道真与你有关?”

流素默然点点头。

“他为了你,连皇后都下得了手,可真狠啊。”

流素皱眉看他:“不止是为我,你难道不清楚,你是奉孝昭皇后的命去杀承瑞的,那件事的疑点重重,你们不会以为嫁祸程云岫,就真可以瞒天过海了吧?”

宁凤宸微怔一下。

“宫中有多少聪明人,不是只有你宁凤宸一个。很多事他都知道,只是隐而不发,他的城府比你们想象的要深沉的多。”

宁凤宸轻叹了口气:“没错,他若昏庸糊涂,怎能坐得稳这个皇位?”

说话间到了景仁宫,流素看向宁凤宸,却见他面色更为苍白,眼中神色复杂。

“你们去通传一下,让李养恩出来见本宫。”流素隔着轿帘吩咐。

李养恩不久便至,在轿前跪下,一脸不明所以,全不知为何这辰光皇贵妃娘娘为何驾临。

这景仁宫已许多年没有来过什么人了。

“本宫要进去看看端嫔,你让廊下一应人等回避。”

李养恩愕然,脸色怔忡。

“你放心,本宫只在殿外看看,不会惊扰了她。”

李养恩迟疑片刻,还是应声去了。他虽不知究里,但流素如今的身份,下任何决定也都不是他能左右的。随即轿辇抬进正殿外,流素吩咐要悄无声息,不许惊动里面的任何人,轿辇便只在窗外台阶下落下,轿夫与展柏华、福祥等尽皆退开。

流素下了轿,缓步上了台阶,走到窗下。

跟着宁凤宸也出了轿,他只以双拐点地,轻轻跃上,落地时也轻盈无声。

流素见他伸指点破窗纸,朝内看去,便也学他的模样,只是她要讲究仪态,却不能以手指蘸口水,只拿簪子将窗纸刺了两个小洞。

外头声息轻微,里面却传来阵阵琴曲声,想来是不可能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了。

端嫔正在弹琴,弹的是一曲定风波,唱腔柔婉细腻:“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臣。酥暖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朵蓝在侧轻和,宁凤伦着一身男装,安坐在端嫔身边,看着她微笑。

整个殿内,流淌着静好柔和的悠闲光景。

柳词清丽,这阙更有闺怨之意,但端嫔唱的虽婉转,却没有半分愁绪,偶尔回过头去看宁凤伦一眼,展眉浅笑,含情脉脉。

宁凤伦与宁凤宸本就长得一模一样,刻意装扮之后,多半也练习过他的体态举止,看起来更能以假乱真。她伸出手来,轻拂一下端嫔腮边一缕秀发,含笑端详。端嫔便笑得更倾心醉人。

流素看看宁凤宸,却只看见他的侧脸,唯有驻着双拐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极欲闯进殿去。

只是他这时候若进去与端嫔话别,后果怕是难以收拾,流素不禁微蹙了眉,不知该阻止还是放纵他与端嫔见最后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还是缓缓转身,无声无息地下了回廊,回到轿中。

流素微松一口气,想像中会引发景仁宫大乱的一场生离死别并没有如期出现。

轿辇离开景仁宫,流素轻声道:“为何不进去见她一面?”

宁凤宸本一直沉寂,此刻抬眼朝她一笑,笑得极凄凉,眼底有掩饰不住的伤痛绝望。“你觉得我此刻入内,会令她伤心还是欢喜?”

流素默然。

“如果能让她在虚幻中平静地活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说的对,这是她能活下去最好的方式。我已经不能给她更好的,自然不能再去打碎她的这场幻境。”

如果相见只能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那他宁可斩断这份相思。

流素心中隐隐作痛,这种感觉弥漫开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扶着轿壁。

宁凤宸看着她摇摇欲坠,神情凄楚,道:“我让你想起你入宫前的情人了?”

“他……他也不愿再见我,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日后不要再见了……我问他为什么那样狠心……”她缓缓闭目,泪水潸然而下。“他终究还是离开了我,我再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我想,他最终的选择,是为了不让你更伤心。”

“但是……我还能更伤心吗?”流素泪眼朦胧地看他,“我情愿如端嫔这般,疯了便不知道真相了,只活在幻境之中,以为终生能与所爱的人相伴……其实我很羡慕她,她能疯掉,而我却如此清醒……”

宁凤宸想了良久,道:“你现在不是爱上皇帝了么,难道还忘不掉他?”

流素痴痴想了许久,才道:“有些人,是不能替代的,有些伤,是愈合不了的。况且……皇上他……他也不能给我幸福,你说过,他根本不是个可以爱的男人。”

宁凤宸轻叹了一声,落寞如许。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想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宁凤宸微讶异地看着她:“原来你的情人是纳兰性德?相国公子,何等显贵,竟也留不住心爱的人。”

“可他是皇帝,谁能相抗?他拆散了我们,我本该恨他,但是他……”十多年的情意,他为她做的早超出了一个皇帝的身份。她一直竭力控制,拒绝面对自己的情感转变,奈何却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宁凤宸又叹了口气:“好好活着吧,人能为自己编织一个活下去的梦境,也是件极难的事,但愿你的梦境不要被打碎。”

回了坤宁宫,流素看着宁凤宸回到那里坐着,忽然想这个男人为端嫔所做的牺牲其实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单只是那么多年不见天日的生活,就非寻常人可以忍耐,但是他却从无半句怨言。

“宁凤宸……”

宁凤宸看着她。

两侧炕壁渐渐回拢的时候,他看见流素满面的泪,眼神哀切:“我其实不想让你死,真的不想,我很想放过你,但是我别无选择……”

宁凤宸微微一笑:“你帮不了我和阿欣的,你连自己都解脱不了,又如何能救赎别人?”顿了一下又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绝无反悔,我以阿欣的生命发誓。”

“我也向你保证,端嫔会平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