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贵人被关押在长春宫偏殿,身边所有人都被调走,换了几名不相识的太监看守,无论她如何哭求谩骂,他们只是不理。
祺贵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前询问,想要入内探视,却遭拒绝。
“绍贞,救我!我是冤枉的,绍贞……”
祺贵人神色忧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要见着你才知道该怎么办呀。”
“你去求皇上,你跟他说我是冤枉的……”
“他冤枉你什么了?”
芳贵人突然噤声不语。无论她是不是冤枉的,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况且外头还有奴才看守,她总不能向祺贵人直言说她被人冤枉通奸。
这种罪名,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在民间也能要了一个女子的命,何况她是帝王嫔妃。只要稍有半点与此有关的风声传出去,那她通奸之事哪怕只是冤枉,玄烨从此也不会再看她一眼。
“说话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祺贵人在外头发急。
“贵人小主,你倘若仍在这里,不免是令奴才们为难了。”一名太监拦在祺贵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祺贵人恼火,道:“闪开!”
“绍贞,何必为难他们,他们不过奉命行事罢了。”流素清淡的声音在宫门口响起。
祺贵人蓦然回身,见流素扶着腰,由冰鉴扶着,缓步走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让进去?”
流素静静看着她不语。
祺贵人这才想起还未曾向她见礼,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躬身一礼,垂首道:“嫔妾见过皇贵妃娘娘。”
芳贵人在里头听见了声息,扑到窗口,声音凄厉地叫:“是皇贵妃么?是她,一定是她……是她嫁祸于我,我就说是什么人这么恨我……一定是她……”
祺贵人震惊地回头看看,又看向流素。
流素面无表情,对着看守的几名太监道:“传皇上谕旨,将芳贵人迁入咸福宫待产,你们几个继续伺候,不能让她出殿门半步,不得有任何人入内探视,不得有任何人与她多话——包括你们。”
“嗻。”
流素想了想,又道:“这一路芳贵人倘若喜欢胡言乱语,不妨将她的嘴蒙上。”
“皇贵妃!芳汀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你竟要如此处置她?她还怀着龙裔……”
流素看着祺贵人,缓缓道:“正因她怀着龙裔,才可以迁往咸福宫待产,否则的话……”她在颈间比了个斜切的姿势,冷冷扫了祺贵人一眼,不言而喻。
祺贵人呆若木鸡,充满寒意地看着她。
“绍贞,跟本宫去启祥宫坐坐。”
祺贵人僵在当地,并不动。
流素看了她一眼,也未曾多话,继续步出长春宫,上了轿辇。
到了启祥宫,安坐了片刻,正沏着茶,便听祺贵人求见。
流素微微一笑,知道她终究还是会来。
祺贵人行礼毕,听她道:“赐座。”
祺贵人侧身坐下,发现身边茶几上已搁了一盏花茶,幽香沁脾。
“这是玫瑰养颜茶,里头有玫瑰花,千日红,山楂,茉莉,最是滋润养颜。”
祺贵人看流素漫不经心沏着花茶,轻品了一口,仿佛悠闲自得,刚才处置芳贵人一事,全没放在她心上。
她忍了片刻,却不听流素有任何言语,只得端起茶盏,拿碗盖沏了几下,轻啜一口,入口微酸。
“孝昭皇后生前最爱花茶,宫中精于此道者也多,这花儿么,开着美丽,谢了伤怀,宫中的女人,都如花儿一般,绽放的时候短,凋零得更快。”
“娘娘是唤嫔妾来论花茶之道,还是感怀花谢花开?”
流素看着茶盏中的花,道:“绍贞,你惯爱莳花,可知这花草之性?”
“嫔妾虽爱莳花,却不懂茶道,不知怎样以花泡茶。”祺贵人教养极好,虽然心中不耐至极,脸上神色依然有礼。
“夜香花有毒,虽可入药,治风湿,清肝明目,夜间开花之时却不能多闻,长年累月将之放在卧房之中,轻者失眠头晕,重者呼吸困难,有病者还能引发宿疾。”
祺贵人面色一变:“不可能,芳汀每日放在屋内,也不见她有任何不适。”
“你确信她当真每晚都放在寝室内?”
“自然……”祺贵人忽然觉得这样说并不妥,因她只是听芳汀这么说了,也确实见如萱拿出去过,但并不能证明她真的是每晚都放在寝室内。她只是信任芳汀而已。
流素看着她:“别人说的,你便信,那你姐姐跟你说过什么?”
“我……”祺贵人一时失语。孝懿皇后生前数次警告过她,少接近芳汀,甚至隐隐暗示过她年少天真,易被人利用。
“你不信你姐姐,也不信皇上,凭什么倒是信任芳贵人?”
祺贵人再次哑然。
“有很多事,本宫其实不必告诉你,也不方便向你言明,但你姐姐临终前,托本宫照顾你。人生无常,本宫或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所以还是给你提个醒儿,在你身边和你亲近、对你好的人,未必是存着善意的。”
祺贵人看着她:“凭什么姐姐让你照料我?虽皇上也是这么说,可他必定也是听你说的。”
“你还记不记得,本宫自南苑回宫,你送了一盆很稀罕的花来?”
祺贵人回忆了一下,已是数年前的事,她记得不太清楚,但那盆花非常罕见,她是不可能忘记的,于是点点头。
“因为那盆花,本宫中了毒,迁延不愈,而你姐姐替你顶了罪,承认那毒是她下的。这就是为什么你姐姐难产时本宫会单独在她身侧。因为那会儿所有证据都指向她,本宫只想质问她为何下此毒手。”
“那花儿也有毒?胡说,我种了那么久也没有中毒。”
“那花本身无毒,但花中寄生了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小虫,是那种虫子有毒。你没有中毒,是因你没有吃它,而有人将花叶压榨成汁,给本宫服下了。虫子喜欢花汁的气息,便往人体内钻,在血液内繁殖开来,散播毒性。”
祺贵人颤抖了一下:“怎……怎么可能?”
“你记不记得,那盆花是芳汀建议你送给本宫的?”
祺贵人茫然,想了许久,摇摇头。经年累月的往事,她能记得那盆花是她送的已经不错,哪还记得当时有什么人在旁说了什么话。
“夜香花也是因为芳汀说她放在卧室有效,你才信她。”
“绍贞,孝懿皇后是你亲姐姐,皇上是你表哥,他们若和本宫联手欺骗你,才真是不可思议之事,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等……等一下,芳汀此次被问罪,只是因对你下毒?”
流素沉默片刻,道:“不全然是,但剩下的已与你无关,你不该再多打听,也不会有人告诉你。”
“嫔妾只想知道事实而已。”
“有时候事实太过残忍,其实不必知道。便如你姐姐为了怕牵连你,替你顶了罪,这事皇上早知,他不肯说,是怕伤害你。本宫今日告诉你,一来是让你明白,二来是不希望你再过问芳汀的事。从此后,不要再去接近她,包括任何与她有关的事。”
祺贵人显然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又重复问了句:“芳汀对你下毒,是你推测出来的?还是此次查出来的?”
“此次无意查出来的。”流素看着她,加了一句,“是皇上亲审,如萱和思蔻供词一致。”
“她……她是嫔妾入宫这么久以来最好的朋友……”祺贵人含泪摇着头。
“在这宫里想交个朋友,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其实嫔妾知道芳汀多少有些……有些令人不喜的性子,宣贵人在慈宁宫外对你说那番话时,正是她教的……当时嫔妾与芳汀隐在花丛后,见你伤心欲绝……嫔妾心里是有内疚的。”
流素心中隐隐作痛,芳汀不过是随意一番话,想要刺伤她而已,但她却信了。那时候玄烨的冷漠击碎了她心里本就不牢固的感情,她对他一直没有信心。
“你很喜欢表哥吧,不然听了那番话,不会那么伤心……”
“好了绍贞,不要再说了。”流素不想再重复回忆那段酿成大错的往事。
祺贵人却继续道:“后来听闻你还大病了一场,后宫这许多女子长年被他冷落,都不过怨尤而已,还将这怨气转嫁到你头上,可是她们大约从来没有如你那样喜欢过他,为他那么伤心。”
“绍贞!”流素不想再听下去,扶额蹙眉。
祺贵人神色凄楚地看着她:“嫔妾也怨过你,怨表哥为了你颠倒是非,你都不介意么?”
“恨本宫的人太多,介意不过来。”
祺贵人默默起身,朝她福了一下,道:“嫔妾告退了。”
流素无力地点点头,朝她挥一下手,道:“今日本宫对你说的话,不要再让第三人知道,包括皇上。他只愿让你永远天真单纯下去,不想让这后宫的污秽玷染了你。”
“可是嫔妾已非入宫时的十五岁,人总会长大的。”
“在皇上眼里,你始终是个单纯柔善的孩子。”
祺贵人点点头,恍恍惚惚地出了启祥宫。
流素说的没错,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单纯的孩子,长不大,没有心眼儿,在他面前,也永远不像个女人。
他喜欢她,宠爱她,却只将她当妹妹。可是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再也回不到十五六岁时的单纯。她和所有少女一样,需要的是个男人,不是个哥哥。
芳贵人以督管奴才不力为由,被禁足咸福宫,期限无定。
思蔻、如萱与肖庆以联手盗窃宫中财物的罪名被处死,另有两名芳贵人近身的太监被杖杀。
如此罪名,明眼人一听便知有内情,但此次处置全由皇帝亲自审理、决断,连魏珠也不知详情,自然谁也没打探到任何风声。
芳贵人说是禁足,但往常宫嫔被禁足,不过是本人禁止出入所居宫门而已,她这回却是连寝殿也不准踏出,寝殿外数丈日夜都有几名太监轮流看守,除送饮食倾倒溺桶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连近身宫女也未留一个。
安嫔近在咫尺,有回好奇便去打听,却被值守太监冷硬地顶回来。她如今落魄,连个奴才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大怒之余将那太监好一顿臭骂。
芳贵人怀着龙裔,如此处置,不免有好事者暗地议论她究竟犯了何等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此事后宫唯有流素知情,她对此讳莫如深,自然人人都猜测芳贵人是因开罪了她才获罪。流素早已被人指点习惯,左右这些人只敢在阴暗角落三五悄议,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有半分言语。
除夕夜家宴,流素才有机会见着裕亲王福全。
去年他未入宫,而亲王与寻常臣子一般,日常是不会出入皇宫的,她又未曾跟去木兰,自然是见不着他。
但如往年一般,她也只能遥遥看着,不能与他说话,遑论将锦袋交给他。
酒过三巡,流素借口说头晕,身子不适,便对玄烨说想先告退。
玄烨看她面色虽如常,却深蹙眉头,抚着小腹,知她产期临近,倘若有不适也属寻常,便让她先去东暖阁候着。
流素出了乾清宫,在廊下徘徊一阵,却愁眉不展,不知怎样才能将裕亲王唤出来而不被人察觉。正烦愁间,却见乾清宫内又有人出来,竟是裕亲王。
见他行色匆匆,似乎有事打算离宫。
流素忙将帕子扔在地上,轻咳了一声。
裕亲王闻声,朝她看过来,见她正吃力地弯下腰想去捡帕子,知她身子不便,忙几步踏上前捡起来递给她:“娘娘,当心身子。这种事该让奴才去做,怎么你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打发回启祥宫去了,乾清宫不留宫女过夜。些许小事劳王爷大驾,甚为感激。”她接过帕子时,掌心翻转,借着帕子的遮掩将锦袋递到他手中。
裕亲王显然没料到有这种事,当时怔在那里,盯着她看,满眼狐疑。
流素又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流素微微一笑,抽回帕子,见他不动声色地收了锦袋离去,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不知他打开锦袋看时会是何等心情?或许他这些年早将孝懿皇后淡忘了,或许他也一般伤心,但是都无关紧要了,他们已经阴阳相隔,缘尽今生。